阿蠻捧著那份新送來的燙金請?zhí)裆亍！暗钕?，二皇子突然設(shè)宴，瓊林苑賞花還特意點(diǎn)了您的名字。這宴，怕是不好吃。”
沈殊的目光從窗外沉沉暮色里收回。
宮墻的影子投在他臉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他觸到請?zhí)砻?，緩緩劃過瓊林苑賞花宴幾個(gè)鎏金小字。
瓊林苑，賞花宴。
上一世，也是這般的燙金帖子。
那時(shí)，他年輕氣盛，滿腹才情無處揮灑，更不愿在那些趾高氣揚(yáng)的世家子面前露怯。
當(dāng)禮部侍郎之子周顯假惺惺地請教時(shí)，他提筆揮毫，潑墨如雨，一首《春雪賦》頃刻而就。辭藻如星月交輝，意境清絕孤高，字字珠璣，滿座皆驚。
然而，換來的不是贊譽(yù)，是二皇子眼底那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是頃刻間席卷整個(gè)京城的流言蜚語：七皇子恃才傲物，目中無人”，“小小年紀(jì)便如此猖狂，全無尊卑之心”
無形的刀鋒，比戰(zhàn)場上任何明槍暗箭都要鋒利，精準(zhǔn)刺穿了他尚未豐滿的羽翼，將他釘死在狂悖的恥辱柱上。
而今日——
他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指尖從請?zhí)弦崎_，似是撣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阿蠻，去取那件素青的袍子來?！?/p>
阿蠻眼中全是驚愕，“殿下？您不穿皇子常服赴宴？”
皇子常服，是身份，是體面，是行走宮闈的護(hù)身符。
“不必。”沈殊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深沉夜色，嗓音輕得像落在深潭上的一片羽毛，“越不起眼越好。今日這場戲，”
他頓了頓，眼底深處，似有暗芒一閃而逝，“主角不是我。”
……
是日。
瓊林苑內(nèi)，春光堆砌到了極致，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
牡丹、芍藥、海棠……各色名品佳卉競相怒放，織成一片華麗錦繡。甜得發(fā)膩的花香混合著酒香，侵占了每一寸空氣。
絲竹管弦之聲靡靡流淌，卻掩不住花叢間，曲水畔高談闊論或低語淺笑的嘈雜。
世家子弟們?nèi)A服錦帶，玉冠金簪，或三五成群，圍在精雕細(xì)刻的石桌旁擊節(jié)品評新詩；或獨(dú)立水榭，對著滿池錦鯉高談闊論朝野逸聞。
人人臉上都掛著得體的笑容，眼神卻在觥籌交錯(cuò)間飛速掃視掂量，在花影中無聲碰撞。
上首的錦棚下，二皇子沈鐸端坐主位。一襲絳紫云紋錦袍，襯得他面如冠玉，頭頂?shù)难蛑子窆谠趯m燈下流轉(zhuǎn)著溫潤的光澤。
他嘴角噙著恰到好處的笑意，眼神溫和地掃視全場，如同春風(fēng)拂過湖面。
沈殊踏入苑門時(shí)，腳步放得極輕，幾乎無聲。
少年含胸低頭，視野里只有自己的素青色云頭履，仿佛一個(gè)誤入仙境的凡夫俗子，被眼前的繁華盛景驚得手足無措，生怕驚擾了這份不屬于他的喧鬧。
一襲素青色常服，混在滿園姹紫嫣紅和錦繡輝煌之中，顯得格外寒酸扎眼。
“七弟來了？”
二皇子沈鐸嗓音含笑，攜著一種刻意的親昵，似一條滑膩的絲帶，穿過嘈雜的絲竹笑語，遠(yuǎn)遠(yuǎn)傳來。
少年身體一顫，瑟縮著抬起頭，露出一張蒼白的臉龐，眼神倉惶地循聲望去，對上沈鐸視線的剎那，像受驚的小鹿般垂下眼瞼。
他踉蹌著快步上前，行至錦棚前，深深一揖。
“二、二哥……臣弟來遲，請二哥恕罪?！?/p>
滿座的聲音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前一瞬還在談笑風(fēng)生的眾人，目光齊刷刷地匯聚過來。
驚詫、審視、鄙夷、玩味……無數(shù)道視線如同芒刺，扎在那單薄的素青身影上?？諝饽?，連絲竹聲似乎都滯澀了一瞬。
臨水的一處雕花廊柱旁，白衣青年隨意倚靠著。
青年一身月白錦袍，領(lǐng)口和袖口用極細(xì)的銀線繡著流云暗紋，低調(diào)內(nèi)斂。
他一手執(zhí)白玉酒杯，杯中漾著琥珀色酒液。方才還帶著幾分疏離倦怠的目光，此刻，精準(zhǔn)鎖定了那個(gè)被眾人目光凌遲的身影。
——太假了。
裴清晝眼底掠過一絲近乎玩味的漣漪。
這位七殿下的惶恐演得太過用力。
低垂的長睫下，他捕捉到一瞬抬眼的余光，并非真正的驚懼，而是一種深潭般的沉靜。與瑟縮的肩膀，顫抖的聲線，構(gòu)成了一種刺眼的違和。
像一幅匠氣十足刻意描摹的贗品，越是完美地展現(xiàn)怯懦，那骨子里透出的沉冷氣息，就越是破綻百出。
有趣。
裴清晝無聲呷了一口杯中酒，辛辣滑過喉間，奇異地驅(qū)散了幾分之前的乏味。他微微調(diào)整了倚靠的姿勢，目光并未移開。
短暫的寂靜被幾聲嗤笑打破。
周顯，禮部侍郎家的公子，著寶藍(lán)織金錦袍，眉眼間那股世家子弟慣有的倨傲與刻薄，如同精心描繪的工筆，清晰可見。
他端著酒杯，臉上掛著夸張的熱忱，幾步便從人群中踱出，徑直走到沈殊面前，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刻意的恭敬：
“哎呀!七殿下今日難得大駕光臨，真是令這瓊林苑蓬蓽生輝啊!”
“久聞殿下才思敏捷，學(xué)富五車。今日瓊林雅集，群賢畢至，殿下何不賦詩一首，為這滿園春色，為二皇子殿下的盛情，更添幾分雅韻?也好讓我等粗鄙之人，開開眼界?”
青衣少年抬眼看了下周顯，又像被燙到似的立刻低下頭，手指緊緊攥住袖口。
聲若蚊蠅，“周公子謬贊，我素來愚鈍，不擅詩詞，實(shí)在不敢獻(xiàn)丑?！?/p>
“哦？”
周顯拖長了調(diào)子，眉毛高高挑起，故作驚詫，聲音里的惡意幾乎要溢出來，“殿下此言，莫不是瞧不起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覺得我們不堪入耳，不配聆聽殿下的錦繡文章？”
他環(huán)視四周，眼神挑釁，“還是說……殿下覺得，二皇子殿下的宴席，配不上殿下的墨寶？”
席間頓時(shí)響起幾聲更為清晰的嗤笑和低語，目光中的鄙夷和不屑更加赤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