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安平市委一號辦公樓,三樓,市委書記辦公室。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新任市委書記秦正陽,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審閱著秘書剛送來的一沓文件。
他年近五十,面容清瘦,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看起來頗有儒將之風(fēng)。
但那雙鏡片后的眼睛,卻銳利如鷹,偶爾閃過的精光,足以讓任何心懷鬼胎的下屬不寒而栗。
文件一封封地翻過,都是些歌功頌德的匯報和無關(guān)痛癢的簡報。
他的眉頭,微微皺起。
這就是安平,一個表面上平靜如水,水面下卻盤根錯節(jié)、暗流洶涌的“獨立王國”。
他空降于此,如同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至今未能激起半點漣漪。
“書記,這是從您公開工作郵箱里整理出的部分群眾來信。”
秘書小張輕手輕腳地送上另一份文件夾。
秦正陽“嗯”了一聲,隨手翻開。
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鄰里糾紛和經(jīng)年累月的上訪老調(diào)。
他看得意興闌珊,直到一封標(biāo)題與眾不同的郵件,攫住了他的目光。
《關(guān)于優(yōu)化我市干部隊伍建設(shè),打破發(fā)展瓶頸的幾點不成熟建議》
他眉毛一挑,來了點興趣。
沒有看內(nèi)容,他先看了一眼發(fā)件人——“江東樸民”。
一個典型的、不想暴露身份的匿名者。
他開始看正文,起初還只是隨意瀏覽,但越看,他坐得越直,眉頭也皺得越緊。
信中的分析,句句都打在他的“痛點”上。
里面提到的“干部思想僵化”、“發(fā)展瓶頸”,正是他這幾天調(diào)研后得出的結(jié)論。
這封信的作者,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將他想說卻還沒來得及說的話,全都系統(tǒng)地寫了出來。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群眾能寫出來的東西!
當(dāng)看到那段關(guān)于“官商勾結(jié)”的論述,以及最后那個“不經(jīng)意”間拋出的、關(guān)于組織部宋德海和地產(chǎn)商高建瓴的“傳聞”時——
秦正陽的手指,在光滑的紅木桌面上,極有韻律地,輕輕敲擊起來。
嗒。
嗒。
嗒。
辦公室里,只剩下這令人心悸的敲擊聲。
他將這封不足千字的郵件,反復(fù)看了三遍。
鏡片后的雙眼,閃爍著一絲獵人發(fā)現(xiàn)獵物時的興奮與寒意。
他要的“突破口”,來了!
而且,對方遞“刀”的方式,是如此的聰明,如此的“體面”。
查,師出有名;不查,他這個市委書記的改革決心,就成了一句空話。
“小張。”
他停下敲擊,聲音平靜無波。
“書記,您吩咐。”秘書立刻上前。
“通知市紀(jì)委的李書記,讓他十分鐘后到我這里來一趟?!?/p>
“是。”
“另外,立刻通知所有市委常委,下午三點,召開臨時常委會。議題就一個——”
秦正陽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加強(qiáng)我市干部隊伍作風(fēng)建設(shè)’?!?/p>
秘書心中一凜,他知道,要有大事發(fā)生了。
與此同時,市政府辦公樓,綜合科。
辦公室里一派祥和,同事們正圍在一起,興致勃勃地八卦著昨晚那場“世紀(jì)訂婚宴”。
“哎,你們是沒看到,那排場!宋文博真是下了血本了!”
“那算什么,你沒看他戴的那塊表?歐米茄!我查了,得好幾萬!他一個月的工資才多少?”
“噓!小聲點!人家爹是宋部長,能一樣嗎?”
在一片或羨慕或嫉妒的議論聲中,楚云飛像個與世隔絕的透明人。
他正拿著一塊抹布,一絲不茍地擦拭著自己的辦公桌,然后是文件柜,最后還給窗臺上的那盆吊蘭澆了水。
他的動作不疾不徐,神情專注而平靜,仿佛這世上,再沒有比打掃衛(wèi)生更重要的事情。
沒人注意到,在他低頭擦拭文件柜的鐵皮拉手時,耳朵,卻微微動了一下,將所有人的議論,都分毫不差地收了進(jìn)去。
山雨欲來,而山中的人,卻還在酣睡。
下午三點,市委常委會議室。
氣氛,從一開始就透著不尋常的凝重。
秦正陽坐在主位上,面沉似水。
他沒有說任何開場白,只是示意秘書將一份文件發(fā)給在座的每一位常委。
那正是楚云飛發(fā)出的、打印成稿的匿名郵件。
常委們?nèi)耸忠环?,或快速瀏覽,或戴上老花鏡仔細(xì)研讀。
會議室里,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當(dāng)所有人都看得差不多了,秦正陽才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每個人心上。
“同志們,這份‘建議’,大家都看過了。我不想說那些官話套話,我就想問一句,信里說的這些問題,我們安平市,存不存在?”
一片死寂。
一位分管農(nóng)業(yè)的老常委試圖打圓場。
“秦書記,我覺得……這種匿名信,內(nèi)容捕風(fēng)捉影,真實性有待考證。我們不能因為一封來路不明的信,就……”
“我沒說它一定真實!”
秦正陽立刻打斷了他,語氣陡然變得凌厲。
“但‘空穴來風(fēng),未必?zé)o因’!群眾為什么不寫別人,偏偏寫他宋德海?為什么不提別的商人,偏偏提他高建瓴?”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刀,掃過全場。
“我提議!由市紀(jì)委即刻牽頭,成立專項調(diào)查組,就信中反映的‘干部與商人不正當(dāng)交往’問題,進(jìn)行嚴(yán)肅、徹底的核查!”
“我反對!”
一個聲音立刻響了起來,是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長,宋德海的盟友。
“這不符合程序!沒有確鑿證據(jù),僅憑一封匿名信就調(diào)查一位市委管的干部,這會寒了我們干部的心!”
“笑話!”
秦正陽冷笑一聲。
“按規(guī)矩辦事,干部的心就不會寒了嗎?我看,是某些人的心,會‘慌’吧!我們共產(chǎn)黨的干部,如果連這點調(diào)查都害怕,那還談什么為人民服務(wù)!”
他猛地一拍桌子,聲色俱厲。
“今天這個會,就是統(tǒng)一思想!這件事,必須查!而且要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誰,官有多大,背景有多深,都絕不姑息!誰同意?誰反對?”
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秦正陽這股不容置疑的“霸道”所震懾。
良久,市紀(jì)委書記第一個舉起了手。
接著,是政法委書記,市長……
反對的聲音,被徹底壓了下去。
提議,通過。
不到一個小時,市紀(jì)委的人進(jìn)駐組織部的消息,就像一場十二級的臺風(fēng),瞬間席卷了整個市委市政府大院。
綜合科的辦公室里,徹底炸開了鍋。
“天吶!動真格的了!宋部長被查了?”
“是誰?到底是誰這么大能量?一封信就把宋部長給……”
“這下有好戲看了!新來的秦書記,這是要拿宋部長開刀立威??!”
所有人都在瘋狂猜測著那個“幕后黑手”,卻沒人將目光投向那個依舊在安靜看報紙的楚云飛。
與此同時,市發(fā)改局,項目審批科,宋文博的辦公室。
他接完父親從市委打來的、那個氣急敗壞的電話后,“啪”的一聲,手機(jī)滑落在地。
他的臉上血色盡失,一片慘白,身體一軟,癱倒在奢華的真皮老板椅上,嘴里喃喃自語:
“怎么會……怎么可能……是誰……”
黃昏,下班時分。
楚云飛依舊是那個不起眼的“小透明”,平靜地走出辦公樓。
他路過市委大樓前那塊巨大的電子顯示屏,腳步微微一頓。
往日里,這塊屏幕上滾動的,都是些“為人民服務(wù)”、“建設(shè)美好安平”之類的標(biāo)語。
而今天,屏幕上只用鮮紅的、巨大的宋體字,循環(huán)播放著一句話——
“講政治、守規(guī)矩、正作風(fēng)、促發(fā)展”
這十二個字,正是三天前,秦正陽在全市干部大會上,就職講話的核心主題。
楚云飛的目光,從那塊巨大的電子顯示屏上挪開,落在了自己那雙干凈、修長的手上。
前世,這雙手寫了二十年的公文,熬了無數(shù)個通宵,最終換來的,卻是在冰冷的審查點里,連一杯熱水都無人遞上的屈辱。
而今生,這雙手只是在深夜里敲擊了幾下鍵盤,就掀翻了一位實權(quán)副處,讓整個安平官場為之震動。
這,就是權(quán)力。
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沒有笑,甚至連一絲多余的表情都沒有。
扳倒一個宋德海,對他而言,根本算不上復(fù)仇,甚至連開胃菜都算不上。
那只是為了糾正“血淚棋譜”上,第一個微不足道的錯誤。
就像一個輸光了所有籌碼的賭徒,在重開一局后,平靜地贏回了第一枚籌碼。
他的目光越過市委大樓,望向了更遙遠(yuǎn)的、省城金陵的方向。
宋德海,不過是那張棋盤上,最礙眼的一顆邊角卒。
而他真正要獵殺的,是那些藏在棋盤最深處,前世將他碾得粉身碎骨的——
將,與帥。
他轉(zhuǎn)身,混入下班的人潮,像一滴水,悄無聲息地匯入了名為“安平”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