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區(qū),仿佛被遺忘在時間深處的一隅。
雷動踩著泥濘的小路,穿行在即將拆遷的棚戶區(qū)。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霉味、生活垃圾的腐臭,以及一種揮之不去的絕望。
低矮的磚瓦房相互擁擠,有些墻壁上涂著醒目的“拆”字,像一記記無情的耳光。
陽光被高大的舊廠房遮擋,即使是正午,這里也顯得陰沉。
他敲開一扇緊閉的木門,門縫里露出中年男人警惕的目光。
“找誰?”
聲音沙啞,帶著不易察察覺的恐懼。
雷動沒有亮明身份,只說自己是做小生意的,想打聽一下這邊的拆遷情況,看看有沒有投資機會。
他知道,在這些地方,任何帶有“官方”或“介入”意味的詞匯,都會讓人立刻縮進殼里。
中年男人聽了他的話,眼神中的警惕并沒有消散,反而更深了些。
他搖了搖頭,聲音更低:
“沒什么好說的,都……都按規(guī)矩走了?!?/p>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瞟向屋外,仿佛生怕被什么人聽見。
雷動注意到他眼中深藏的麻木與畏縮,那是一種被反復碾壓后,放棄了反抗的眼神。
他知道,這背后一定有故事,但故事的主人已經(jīng)不敢開口。
連著敲了幾家,情況大抵如此。
雷動嗅到了空氣中彌漫的恐懼,比那些垃圾腐臭味更濃烈。
高建瓴的“黑手”,遠比他想象的更深。
傍晚,一家藏在老城巷子里的低端奇牌室。
麻將聲嘩啦作響,煙霧繚繞,汗味和酒味混雜。
雷動要了一碗泡面,坐在角落里,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牌桌。
根據(jù)楚云飛“尋找底層灰色地帶中消息靈通、人脈廣闊的‘老油子’”的指示,雷動憑借他退役偵察兵的觀察力,結合混跡江湖的經(jīng)驗,很快鎖定了奇牌室的老板——
一個看起來不顯山不露水,卻不時有人上前耳語、目光總能洞悉一切的老頭。
他知道,這種人往往是底層信息匯聚的關鍵節(jié)點。
雷動端著泡面,緩步走到老王頭所在的桌旁。
“老板,借個火?!?/p>
他聲音低沉,遞過一支煙。
老王頭眼皮都沒抬一下,吐出一口煙圈,聲音帶著幾分審視:“生面孔?!?/p>
他拿過打火機,“咔嗒”一聲點燃。
雷動借著點煙的功夫,眼神快速掃過老王頭的神情,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在他嘴角一閃而過。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坐到旁邊的空位上,語氣不咸不淡:
“想打聽些消息。聽人說,這老城區(qū)最近風聲有點緊,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奇聞異事’?”
他直接切入主題,目光卻有意無意地瞟向了牌桌上一個大金鏈子、手臂紋身的男人。
那是“黑狗”手下的一個馬仔,叫“禿子”。
禿子也察覺到了雷動的目光,牌面一頓,眼神陰鷙地瞥了過來。
老王頭順著雷動的目光看了一眼禿子,哼了一聲,但沒有接話。
他知道雷動是指什么,但顯然不想在這個場合談。
雷動沒有強求,只是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有一搭地聊著,期間不動聲色地從老王頭口中套出了一些零星信息。
老城區(qū)這次拆遷,不少人都拿了“低價款”簽字,然后就“消失”了。
城西紡織廠宿舍那邊,尤其鬧得兇,據(jù)說有幾戶被強行抬走了。
他甚至聽到了一句:“有些新蓋的安置房,那墻面薄得跟紙似的,還沒住進去就裂了縫。”
正當雷動試圖深入時,禿子突然站了起來,走到雷動面前,手里拎著一個空酒瓶,晃了晃。
“兄弟,聽人說,你最近對老城區(qū)的破事兒挺感興趣?”
禿子聲音粗嘎,帶著一股子威脅。
“這地兒啊,蚊子多,蒼蠅也多。有些地方,不是你該叮的?!?/p>
他的眼神里,充滿了警告。
雷動目光一凝,直視對方,沒有退縮。
但他也知道,現(xiàn)在不是硬碰硬的時候。
他咧嘴一笑,露出幾顆不太整齊的牙齒:“是嗎?我就是路過,隨便看看?!?/p>
他將一包煙扔給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回頭請哥幾個喝茶?!?/p>
禿子接過煙,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走開。
雷動知道,高建瓴的觸角已經(jīng)伸到了這里,而且已經(jīng)盯上了他。
他將那些零星的線索默默記下,心中對這潭“水”的深度有了更深的認知。
省電視臺記者部,沈青禾的辦公桌上,堆滿了各種新聞資料和線索卡片。
她纖細的手指飛快地敲擊著鍵盤,屏幕上是關于安平市老城區(qū)改造項目的官方通報和新聞報道。
“嘶……”
她輕吸一口氣,揉了揉眉心。
這些通稿措辭嚴謹,數(shù)據(jù)詳實,看似無懈可擊。
然而,她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那種“人民群眾喜迎拆遷”的和諧畫面,與她內心深處對底層疾苦的感知,有著微妙的違和。
她拿起電話,撥通了安平市政府宣傳部王主任的號碼。
“王主任,我是省臺沈青禾。想了解一下安平老城區(qū)改造項目的最新進展和規(guī)劃,我們想做個深度報道?!?/p>
沈青禾的聲音禮貌而專業(yè),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韌性。
電話那頭傳來王主任客氣而公式化的聲音。
“沈記者啊,歡迎歡迎。老城區(qū)改造是我們安平市的重點民生工程,進展很順利,各方面數(shù)據(jù)我們都及時公開了。你看,網(wǎng)站上都有,我們近期也發(fā)了好幾篇通稿?!?/p>
“我看了,王主任?!?/p>
沈青禾不著痕跡地頂了一句,“但我想了解一些更細節(jié)的東西,比如拆遷戶的安置具體情況,有沒有遇到什么特殊困難,以及工程質量的監(jiān)督細節(jié)等等。我們想從更人文的角度,挖掘一下這個項目?!?/p>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隨后王主任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生硬:
“沈記者啊,我們理解你的新聞理想。但有些事,涉及到大局,涉及到穩(wěn)定。你年輕人,還是要多學習,多理解。別讓人當槍使了。”
沈青禾握著電話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電話那頭王主任那看似熱情的官腔,此刻聽起來卻像是一條冰冷的毒蛇,正嘶嘶地吐著信子。
她掛斷電話,感到一股無力感。
她沒有放棄。
深夜,沈青禾回到住所,打開電腦。
她切換到幾個不常用的IP地址,在一個早已被“封殺”的天涯論壇歷史版塊里,嘗試搜索關鍵詞。
果然,她找到了一些零星的匿名帖子,它們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語焉不詳,卻指向同一個方向——
“老城區(qū)拆遷黑幕”、“安置房問題”、“深夜強拆”。
這些帖子往往剛出現(xiàn)就被迅速刪除,留下的只有一些殘缺的文字和網(wǎng)友們短暫的憤怒與無奈。
“被刪除的……才更真實?!?/p>
沈青禾自語著,將這些零碎的“雜音”默默保存,她感覺到,在這些表象之下, 潛藏著一個更大的秘密,但她仍缺乏一個能擊穿表象的有力證據(jù)。
次日上午, 市委辦公樓。
楚云飛坐在辦公室里,面前攤開著雷動昨晚用手機拍下來的幾張潦草的便條照片,上面記錄著一些地名、日期和幾個模糊的人名。
另一邊,是沈青禾發(fā)來的幾條短信,簡要描述了她遭遇的阻礙和那些被刪除的零星網(wǎng)帖截圖。
他將這些碎片化的信息,與辦公桌上攤開的“老城區(qū)改造項目”官方文件進行比對。
文件上的“順利進行”、“群眾滿意”、“嚴格按照程序”等字眼,在這些來自底層的“雜音”面前,顯得格外刺眼。
楚云飛閉上眼睛,前世那份用血淚浸染出的“失敗藍圖”,此刻在他腦海中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
高建瓴的那些伎倆,那些利益輸送的慣常路徑,那些被犧牲的基層官員和無辜百姓的命運,都在他腦海中清晰地浮現(xiàn)。
他知道高建瓴最擅長利用合法外衣掩蓋非法操作,更擅長在底層制造矛盾,然后從中漁利。
他猛地睜開眼,目光銳利如刀。
楚云飛的目光,從雷動和沈青禾發(fā)來的信息上移開,落在了面前那張攤開的安平市地圖上。
雷動,是他伸向這座城市陰暗角落的觸手。
沈青禾,是他懸在這座城市上空的眼睛。
兩個看似無關的棋子,此刻卻在他的指揮下,從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悄無聲息地,向著同一個目標——“城西紡織廠”,緩緩合圍。
高建瓴以為他面對的,只是一個被拆遷戶,幾篇網(wǎng)絡帖子。
他看不到,一張由輿論、人證、黑料交織而成的大網(wǎng),已經(jīng)在他的頭頂悄然成型。
楚云飛的手指,輕輕點在地圖上“城西紡織廠”那個位置。
他知道,高建瓴的罪惡,絕不僅僅是侵吞拆遷款和暴力強拆那么簡單。
在他前世那份“血淚棋譜”的記憶深處,關于這家紡織廠,還隱藏著一個更可怕、更黑暗的秘密。
一個關于“污染”和“人命”的秘密。
那才是足以將高建瓴這位“儒商”,徹底打入十八層地獄的、真正的殺手锏。
他拿起手機,分別給雷動和沈青禾發(fā)出了新的指令。
然后,他關掉手機,靜靜地看著窗外的夜色。
獵殺,開始了。
而獵物,對此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