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誰在夜里亮燈
粉筆灰在晨光里浮著,林昭杰的額頭重重磕在課桌上時,后頸的冷汗正順著校服領往下淌。
他夢見自己在爬老樓七樓,昭雨的透析單被風卷著往天上飛,他追啊追,臺階卻突然變成棉花,軟得踩不實——直到粉筆頭“啪”地砸在他手背。
“林昭杰?!卑嘀魅侮惙嫉穆曇粝窀氠槪屏怂煦绲膲?。
他猛地抬頭,課本“嘩啦”滑落在地,前桌女生的馬尾辮掃過他臉,帶著點橘子味洗發(fā)水的甜。
陳芳捏著那張印著“問題學生幫扶表”的A4紙,指尖在“家長配合度”那一欄的“低”字上點了點:“上周五請你媽媽來學校溝通,她說保潔排不開班。這三天早自習你都在睡覺,數(shù)學小測錯了六道基礎題?!?/p>
教室里有細碎的抽氣聲。
林昭杰彎腰撿課本,指節(jié)抵著冰涼的地磚,喉嚨里像塞了團濕棉花。
他知道陳老師沒說錯——昨晚他跑了二十單,最后三單是醫(yī)院急診的咖啡,有個穿病號服的男人攥著他手腕哭,說女兒等骨髓配型等了三個月,“小哥,這杯卡布奇諾是給我老婆的,她三天沒合眼了”。
“建議心理干預?!标惙及驯砀褫p輕放在他桌上,紙角壓著他沒寫完的化學卷子,“不是批評,是擔心?!?/p>
他盯著表格上自己的名字,“林昭杰”三個字被紅筆圈著,像道傷疤。
喉嚨動了動,終究沒說話——說什么呢?
說媽媽凌晨四點就得去酒店打掃衛(wèi)生間,說昭雨的透析費又漲了三百,說他得在周三前湊夠兩千塊?
下課鈴響得刺耳。
他把化學卷子塞進書包時,后桌的李航撞了他肩膀一下:“杰哥,你昨晚又去打游戲了?”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前兩排的人都聽見。
林昭杰沒抬頭,他知道自己眼下的青黑比黑眼圈還重,像被人打了兩拳。
放學時,王大柱的電動車斜停在學校后巷,反光鏡上掛的熊貓掛件被風吹得晃蕩。
他叼著根沒點的煙,看見林昭杰就把煙扯下來,伸手拍他肩膀,掌心的老繭硌得人疼:“小子,你這眼圈黑得能去演包公?!?/p>
林昭杰把書包甩到肩上,金屬搭扣磕得胯骨生疼:“大柱哥,我趕時間?!?/p>
“趕命啊?”王大柱扯住他校服袖子,指腹蹭過他手肘凸起的骨節(jié),“上周三你跑了四十一單,周四四十二,昨晚四十三。這老樓的臺階是鐵打的?你膝蓋不疼?”他從電動車座下摸出副護膝,黑色絨面磨得發(fā)亮,“我跑單第三年得的老寒腿,后來戴這個才緩過來?!?/p>
護膝帶著王大柱身上的煙味和汗味,林昭杰攥著它,指腹碰到內側縫的歪歪扭扭的“柱”字——大概是他媳婦縫的。
“我得湊夠兩千?!彼p聲說,像在解釋,又像在說服自己,“昭雨的透析押金,周三前必須交?!?/p>
王大柱的喉結動了動,沒再說話。
風掀起他褪色的外賣馬甲,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白的藍襯衫——和林昭杰媽媽那件一模一樣。
暮色漫上來時,林昭杰站在醫(yī)院走廊里,手里的護膝被攥得發(fā)皺。
他本來是要回便利店接單的,可路過醫(yī)院大門時,二樓透析室的燈亮著,像顆溫柔的星。
鬼使神差地,他拐了進去,消毒水的氣味裹著暖意涌過來,讓他想起昭雨上次住院時,媽媽趴在床頭打盹,頭發(fā)垂下來掃過昭雨的手背。
透析室門口的塑料椅上,陳書瑤正蹲著幫位白發(fā)老人系鞋帶。
她的白大褂下擺沾了點灰,發(fā)尾用根藍皮筋扎著,露出后頸細小的絨毛。
聽見腳步聲,她抬頭,口罩上沿的眼睛像浸在清水里的玻璃珠,清亮得讓人不敢直視:“是昭雨哥哥吧?”
林昭杰僵在原地。
他認得這雙眼睛——上周昭雨透析時,就是這個姐姐給媽媽遞了杯熱水,說“阿姨,您坐這兒,我?guī)湍粗O(jiān)護儀”。
“昭雨剛睡著。”陳書瑤站起來,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病歷本,“心率102,比昨天穩(wěn)多了?!彼龔谋赝袄锏沽吮瓬厮f過來,杯壁還帶著體溫,“喝口吧,你嘴唇都裂了?!?/p>
溫水順著喉嚨流進胃里,林昭杰突然想起媽媽熬的小米粥。
他攥著杯子,指節(jié)發(fā)白:“我媽……”
“你媽上周三來送病歷復印件。”陳書瑤的聲音很輕,像怕碰碎什么,“她咳得厲害,我讓她去拍個胸片,她說‘姑娘,我下午還有三家保潔要做’?!彼D了頓,從白大褂口袋里摸出張皺巴巴的紙,是昭雨的透析同意書,“簽字時她手抖得厲害,‘林’字的木字旁寫成了兩橫。”
林昭杰的手指突然發(fā)顫,杯子“當”地磕在墻上。
他想起昨晚回家時,媽媽蜷在沙發(fā)上咳嗽,他裝作沒看見,只說“今天跑了四十三單”;想起媽媽給他塞的熱乎雞蛋,蛋殼上還沾著洗潔精的味道;想起她蹲在衛(wèi)生間洗他跑單的鞋,水蒸汽里,后背的補丁像道深色的疤。
“昭杰哥哥?”陳書瑤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他猛地抬頭,看見走廊盡頭307病房的燈亮著。
周秀芬奶奶的名字在門口的電子屏上閃著,他想起暴雨夜摔碎的胰島素瓶,想起自己攥著攢了半月的錢道歉時,老人拍他手背說“傻孩子,奶奶有醫(yī)?!?。
此刻,護士站的病歷本被風掀起一頁,他瞥見周秀芬的備注欄里,用藍筆寫著:“請優(yōu)先安排林昭雨透析,我信這家人?!?/p>
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變得很濃,林昭杰的眼睛酸得厲害。
他望著透析室門上的玻璃窗,里面昭雨的監(jiān)護儀閃著綠光,像顆小小的、溫暖的星。
遠處,陳書瑤的聲音輕輕飄過來:“你知道嗎?你媽媽簽字時,手一直在抖,可最后那個‘杰’字,寫得特別清楚?!?/p>
他站在走廊的燈光里,忽然想起趙老板說的“幫人省一分鐘,就是給病人多一分鐘活命”。
原來有些光,不是從太陽來的——是媽媽顫抖著寫完的名字,是王大柱磨破的護膝,是周奶奶病歷上的一行字,是陳書瑤遞來的那杯溫水。
夜風從樓梯間灌進來,林昭杰摸出手機,接單提示音響了又響。
他盯著屏幕上的“福興里7棟502”,突然笑了——那戶的張奶奶總愛多塞個茶葉蛋,說“小哥,涼了不好吃”。
他把護膝仔細套在腿上,絨毛貼著皮膚,暖融融的。
透析室里,昭雨翻了個身,監(jiān)護儀的綠光閃得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