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風裹著濕氣吹進褲管，右腳的傷口在冷空氣中抽搐。林深站在街角鐵閘下，嘴里那塊冷透的乳鴿肉早已咽下，只剩舌尖一點油膩的余味。他把保溫桶殘殼塞進早餐鋪門口的垃圾簍，指尖在桶壁劃過，沾上一層混著湯汁的灰。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
是律師。他接起來，聲音干澀：“我在醫(yī)院外?！?/p>
“進來吧?！睂Ψ秸f，“監(jiān)控權限要走流程，但你可以先看備份?！?/p>
林深抬腳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街對面便利店的燈還亮著，可他沒再看一眼。出租車停在路邊，他拉開后座車門，坐進去，報了律師事務所地址。司機從后視鏡掃他一眼，沒問什么。車窗外的天色由灰轉青，路燈一盞盞熄滅。
地下停車場的燈管嗡嗡作響。林深下車時扶了下車門，掌心舊傷裂開，血滲進工裝袖口。他從內袋掏出密封袋，里面是那半片被磨去刻痕的藥片，還有陳姨扔掉的藥袋照片。藥袋邊緣泛黃，殘留的藥片顏色深淺不一。
律師在電梯口等他，接過密封袋時眉頭微皺?！把E？”
“我的?！绷稚钫f，“藥是從垃圾桶撿的，但劑量不對。她每天打的止疼針，批號是P-27?！?/p>
律師沉默兩秒，點頭：“走?！?/p>
監(jiān)控調閱室在三樓。百葉窗半開，光線斜切進來，照在屏幕上。律師登錄系統(tǒng)，調取醫(yī)院公共區(qū)域錄像。時間軸拉到前一晚凌晨兩點十七分，護士站外走廊畫面清晰。
周明澈出現(xiàn)在鏡頭里。
他獨自走進醫(yī)生工作站，白大褂內袋鼓起一塊。坐下后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屏幕一閃，彈出“病歷修訂確認”窗口，患者姓名：林棠。操作持續(xù)四十三秒，隨后他起身離開，順手關燈。
“調什么？”林深問。
律師放大病歷截圖，對比紙質復印件：“腎功能指數(shù)，從42降到36。ECMO使用標準是40以上，差這六點，就能卡住治療資格?！?/p>
林深盯著畫面。周明澈離開時，袖口蹭到桌角，內袋邊緣露出半截注射器，標簽上“P-27”清晰可見。和他在醫(yī)院走廊看見的一模一樣。
“這不是醫(yī)療疏忽。”律師低聲說，“是人為壓低指標，阻止搶救。”
林深沒說話。他掏出手機，翻出陳姨給他的藥袋照片，一張張比對。每袋都剩半片藥，藥片邊緣的刻痕越來越淺，像是被人磨過。他記得自己每晚吞下的那半片，味道越來越淡，胃痛卻越來越重。
“他們減了劑量?！彼f，“用P級鎮(zhèn)痛劑控制她意識，再改病歷，讓她夠不著手術標準?！?/p>
律師看著他：“你要告？”
“我要證據(jù)?！绷稚盥曇舻?，“不是為了打官司。是為了讓她能上手術臺?！?/p>
律師盯著他良久，終于點頭：“我申請紀檢介入，調全部用藥記錄。”
林深起身，走向天臺。
風比樓下更猛。他靠在護欄邊，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打開無人機航拍APP。陳姨教過他怎么綁定GPS信號。他輸入蘇明薇的車牌號，等待定位。
屏幕跳動幾下，畫面出現(xiàn)。
黑色轎車正駛向舊港碼頭，車速不快。后座視角模糊，但能看清副駕空著，駕駛座是蘇明薇。她左手放在膝蓋上，右手腕貼片閃著紅光。后座放著一個木紋骨灰盒，表面有細密裂紋，像老相框背板的紋路。
林深手指一頓。
那相框，是他從老宅閣樓撞倒的那一個。玻璃碎了，照片背面寫著“替代者編號04”?，F(xiàn)在，同一個紋理的盒子，正被她抱在身邊，送往碼頭。
手機震動。
短信彈進來，號碼是蘇明薇。
“視頻刪了，移植費翻倍。否則，她活不過三天?！?/p>
林深把短信截圖，上傳至云端加密文件夾，命名為“證據(jù)7”。他沒有回復，也沒有撥號。手指在舉報按鈕上懸停三秒，最終點下“保存軌跡”。
風灌進袖口，傷口開始發(fā)麻。他低頭看手，掌心血跡已經(jīng)干涸，裂口邊緣發(fā)白。工裝袖口的泡面湯漬混著血痕，像一道洗不掉的印記。
律師推門出來，手里拿著打印的監(jiān)控截圖?！凹o檢組同意調取完整日志，但需要家屬授權。林棠現(xiàn)在意識不清，簽字無效。”
林深抬頭：“那就等她清醒。”
“等不了?！甭蓭熣f，“系統(tǒng)顯示，她的腎功能還在降。如果跌破30，器官衰竭不可逆?！?/p>
林深沉默。
他知道她在用時間殺人。用妹妹的命，逼他低頭。
手機又震。
無人機畫面更新。轎車停在碼頭盡頭，蘇明薇下車，繞到后座，抱起骨灰盒。她站在岸邊，風吹起她的黑裙，腕上貼片持續(xù)閃爍紅光。她低頭看盒，手指撫過木紋，動作輕得像在碰一件易碎品。
林深放大畫面。
骨灰盒蓋縫里，露出一角泛黃紙邊。像是照片。
他忽然想起老宅閣樓那張被裁剪的全家福。父母、林棠、蘇明薇的小叔叔，唯獨沒有他。照片背面寫著“替代者編號04”。
現(xiàn)在，那個編號對應的人，骨灰在盒中，而她抱著它，站在海風里。
律師站到他身邊：“你打算怎么辦？”
林深關掉航拍畫面，手機屏幕變黑。
他從內袋掏出那張染血的照片，紙已發(fā)硬，血漬蓋住空白處，像一塊痂。他沒展開，只是用拇指把邊緣壓平，重新塞回去。
“不刪視頻?！彼f。
“那她不會安排手術?！?/p>
“我不求她安排?！绷稚钐ь^，看向窗外，“我要讓她知道，我不是籌碼。”
律師沒再說話。
林深打開手機，新建郵件，附件是監(jiān)控錄像、藥袋照片、短信截圖。收件人填了三家媒體郵箱，發(fā)送時間設定為明早八點。
他點下“保存草稿”。
然后重新打開無人機APP，刷新定位。轎車仍停在碼頭，骨灰盒未動。蘇明薇站著，背對鏡頭，海面灰白，浪拍在堤岸上，碎成泡沫。
林深盯著畫面。
他抬起手，指尖輕輕按在左耳舊疤上。那里沒有流血，也不再發(fā)燙。只是皮膚下一道硬痕，像年輪，刻著過去十年的沉默。
風把他的工裝吹得貼緊身體，袖口破角晃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冬天，廚房里蘇明薇端出一碗湯，說他胃不好，要喝溫的。那時她手腕沒有貼片，眼神也不空。
現(xiàn)在她站在碼頭，抱著別人的骨灰，用妹妹的命和他談交易。
林深關掉手機。
他從口袋里摸出半片藥，藥片邊緣的刻痕幾乎消失。他盯著它，三秒，然后捏碎。
碎屑從指縫落下，被風吹走。
他轉身走向樓梯間，腳步平穩(wěn)。
右手插進工裝口袋，握住了那支銀色鋼筆。筆帽刻著“M.H.2023”，是周明澈落在護士站的。他昨晚順走了它。
筆尖隔著布料，抵在掌心舊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