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是隧道的濕冷，而是一種凝滯的、吸走了所有生氣的干燥冰涼。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奇特的味道：超高效過濾系統(tǒng)的無菌空氣略帶一絲塑料新品的味道，混雜著高負荷運轉(zhuǎn)服務(wù)器陣列釋放出的特殊氣味——臭氧的尖銳感、電子元件微弱過熱的焦糊味、還有極淡、卻無法忽視的……類似福爾馬林的刺鼻感。
柳原緊跟在趙鋒身后半步，腳步盡量放輕，踩在冰涼光滑的復合地板上幾乎不發(fā)出聲音。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肺部被那種混合的冰冷氣味刺得微微發(fā)疼。這條維護通道狹窄得僅容一人勉強通行，兩側(cè)是金屬網(wǎng)格搭建的墻壁，透過網(wǎng)格孔洞望去——
無數(shù)幽藍、翠綠、暗紅的LED指示燈在巨大的空間里如同沉睡深海的水母群，緩慢、無聲地明滅著。排山倒海的服務(wù)器機柜陣列整齊地排列開去，形成一道道深不見底的、由金屬散熱片和線纜束組成的冰冷峽谷。機柜內(nèi)部隱約可見密集的電路板如同微縮城市的骨架，其上嵌滿芯片，閃爍著冰冷的光點。低沉、恒定、如同巨大金屬肺臟在運作的嗡鳴聲無處不在，是這地下宮殿唯一的、沉重的心跳。無處不在的藍綠色冷光營造出一種超現(xiàn)實的氛圍，將通道映照得如同一條通往機械胃囊的食道。
他們在一個岔道口停下。前方是三條幾乎一模一樣的通道，延伸向更深沉的未知藍色光暈中。
趙鋒半蹲下來，從腰間那個沉重的帆布工具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巴掌大小、布滿裸露集成電路板的簡陋設(shè)備。與其說是工具，不如說是一塊電子廢料拼湊的異形。他用帶著污漬的手指快速連接了幾根細如發(fā)絲的跳線，設(shè)備側(cè)面簡陋的屏幕上瞬間亮起不斷滾動的十六進制字符流。
“徐老給的‘線蟲’，”趙鋒的聲音壓得極低，在恒定的嗡鳴聲中幾乎微不可聞，“只能模擬工卡信號干擾門禁物理鎖，開一個門。里面的網(wǎng)絡(luò)是物理隔離的自閉系統(tǒng)。硬骨頭?！彼沉艘谎哿n白的臉和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核心節(jié)點可能在任何位置。那東西（鏡像人）的信號強度……”他皺了皺眉，似乎在辨別空氣中無形的數(shù)據(jù)流，“像被放大的心跳。”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柳原的右額角上。那道淡痕在藍綠色的冷光下，因為汗水覆蓋，竟顯出極其細微的、如同微弱電流流淌過金屬般的冷硬反光。
心跳信號……額角傷痕的反光……
趙鋒的眼神銳利起來，手指在“線蟲”屏幕上連續(xù)點了幾下，重新設(shè)定了幾個參數(shù)。屏幕上跳動的字符流瞬間變得更加復雜狂暴。
“跟緊我。它有弱點，但那弱點……”趙鋒的嗓音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現(xiàn)在很可能也是我們的死穴。”
他沒有解釋，將“線蟲”握在掌心，直接沖向中間那條通道！
通道越走越深，兩側(cè)機柜列陣帶來的壓迫感如同無形的巨石傾軋。低溫空調(diào)送風口吹拂出帶著金屬腥氣的冷風，凍得人骨頭縫發(fā)寒。走到一個T字型通道交匯處時，趙鋒猛地停下，豎起手指示意噤聲。
前方昏暗的藍光中，一個身影背對著他們。穿著安保制服，身體挺得筆直，站在一扇亮著紅色“禁止通行”警示燈的密閉合金門前。安保手中沒有任何武器，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姿勢如同博物館玻璃柜里僵直的人偶。
趙鋒深吸一口氣，眼神驟然變得冷硬如鐵?！熬€蟲”屏幕上指示燈瞬間由綠轉(zhuǎn)紅！他猛地將手中的簡陋裝置如同投擲暗器般狠狠砸向幾米外的一個角落！
“嗡——咔??！”
裝置砸在金屬機柜外罩上爆發(fā)出劇烈的電火花和刺耳的電流短路噪音！爆裂的藍白色電光如同一道炫目的閃光，瞬間照亮了幽暗的通道！
那僵直的安保身影如同被按下了啟動鍵！猛地一百八十度轉(zhuǎn)身！動作僵硬、迅猛、毫無生氣！那張臉——沒有表情！只有一雙瞳孔在劇烈的電流閃光中縮成針尖大??！眼白完全被渾濁的暗色覆蓋，如同蒙上了一層磨砂玻璃！那不是活人的眼睛，更像是……
嗡——
柳原腦海深處的冰針猛地一刺！幾乎是同時！他視野瞬間被從安保身上散射出的幾道無形的、帶著強烈掃描意圖的冰冷信號流貫穿！是它！是那個“東西”借用了這個軀殼作為延伸的傳感器！
那具“安?！泵偷貜堥_了嘴！喉頭劇烈滾動，卻不是要發(fā)聲！肉眼可見的、微弱的灰藍色光芒從他口腔深處不受控制地向外迸射！仿佛內(nèi)部有某種東西在超負荷運轉(zhuǎn)！
“就是現(xiàn)在！”趙鋒如同獵豹般撲出！目標卻不是那失控的“保安”！而是那扇緊閉的、亮著紅燈的合金門！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根金屬撬棍，尖端狠狠楔入門鎖下方的檢修接口！同時身體死死抵在門扇邊緣——不是試圖強推，而是在門被強行撬動的瞬間，用后背爆發(fā)出極限的力量配合撬棍猛力一撞！
砰——?。「轮ā?！
巨大的金屬扭曲變形聲和悶響同時爆發(fā)！那扇極其厚重的合金防火門竟被硬生生撞開了一條手臂寬的縫隙！門軸發(fā)出瀕臨極限的呻吟！
“進！”趙鋒的聲音帶著破開血肉般的嘶??！同時，他手中的微型EMP干擾器（最后一塊滿格聚合電源驅(qū)動）對著幾步外那具還在失控噴涌藍光的“安保”猛地爆發(fā)出肉眼可見的深紫色電弧脈沖波！
滋啦——?。?！
安保喉嚨里的藍光瞬間熄滅！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支撐骨頭的提線木偶，轟然倒地，四肢抽動兩下，徹底不動了。
柳原沒有半點猶豫！身體幾乎是側(cè)著從那條門縫里擠了進去！趙鋒緊隨其后！
門內(nèi)。
嗡鳴聲消失了。低沉的服務(wù)器陣列噪音像被一層厚重無形的隔音墻阻擋在外。迎面撲來的氣流溫度驟降！冷得如同冰庫最深處！
這是一個圓形的巨大空間。極其空曠。穹頂很高，一片漆黑。正中心是一個直徑約五米的深色圓形平臺，微微高出地面。平臺之上，懸浮著幾十顆……不，是成百上千顆！緩緩旋轉(zhuǎn)、自轉(zhuǎn)的光點！它們?nèi)缤钪嬷袘腋〉男浅剑舜酥g由無數(shù)細密的、如同神經(jīng)纖維般的半透明幽藍色光纜連接纏繞，形成一張極其復雜、不斷流淌著細微電流的網(wǎng)絡(luò)！星點本身顏色各異，中心最為密集明亮的部分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不適的、病態(tài)的慘白光芒。整個平臺籠罩在一種奇特的、高頻運轉(zhuǎn)的微弱靜電磁場中，刺激得人裸露的皮膚泛起細密的雞皮疙瘩。
這詭異的“神經(jīng)星云”下方，平臺邊緣，靜靜地放著一架輪椅。與隧道影像中的輪廓一模一樣。輪椅上坐著一個蒼白瘦削的身影——陸天啟！
他頭微微后仰，靠在輪椅的頭枕上，緊閉著雙眼。整個人陷入了一種絕對的靜止，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深陷眼窩周圍細微的血管紋理和干裂蒼白的嘴唇。一根粗大、閃爍著幽藍色光芒的管線束，如同活物般從他輪椅后方延伸出來，分成數(shù)股纖細些的軟管，如同輸液管般探入陸天啟的后頸脊椎附近皮膚，連接端口閃著微弱的白光。他似乎完全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整個人的意識被那懸浮的“神經(jīng)星云”徹底抽離、禁錮！
柳原的目光瞬間凝固在陸天啟輪椅扶手上固定的一塊微型平板上。平板屏幕亮著，顯示著一個醒目的紅色倒計時窗口：
2：07：59
冰冷的數(shù)字無情地跳動著：
2：07：58
2：07：57
而在紅色倒計時旁邊，另一個小窗口顯示著一幅動態(tài)熱力圖——柳原自己的半身輪廓！輪廓的中心，右額角和心口的位置，兩個不斷爆燃著刺目的、代表高能量活動和深度連接的腥紅信號點，如同不斷滲血的傷口！
他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那里是記憶最深的創(chuàng)傷之地，仿佛真的被無形的信號灼燒著。原來如此！他所謂的“弱點”，他那塊傷疤區(qū)域所承載的創(chuàng)傷印記信號，不僅是鏡像人同步他的漏洞，更是陸天啟這極端系統(tǒng)賴以高速運行、榨取他痛苦精華的能源接口！
“核心節(jié)點找到了！”趙鋒聲音帶著一種殘酷的亢奮，眼睛死死盯住那懸浮旋轉(zhuǎn)的神經(jīng)星云球體，瞬間鎖定了核心位置，“摧毀它，一切就……”
話音未落——
嗡——！
一股強大到令人窒息的壓制力場毫無征兆地降臨！整個圓形大廳頂部邊緣驟然亮起一排刺眼的白光！白光并非照明，而是某種高能粒子屏障的征兆！一面無形但致密的能量墻瞬間在圓臺外圍升起，將柳原和趙鋒與中央那個旋轉(zhuǎn)的數(shù)據(jù)核心以及輪椅上靜止的陸天啟徹底隔開！
緊接著！頭頂穹頂黑暗中，隱藏的揚聲系統(tǒng)被激活！一個蒼老、溫和到近乎虛偽、帶著濃厚氣音的男聲，在整個空曠冰冷的圓形大廳里悠然響起：
“……唉呀呀，瞧瞧這是誰……陸博士的完美造物主項目里，混進來兩只迷途的……小蟲子？”
周董的聲音！
那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一絲戲謔，以及一種如同在觀賞困獸猶斗的、穩(wěn)操勝券的冷漠：“柳經(jīng)理，為了區(qū)區(qū)百分之十幾的藥價降幅，何苦做到這般地步？本來只打算‘優(yōu)化’掉你本人，現(xiàn)在……”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帶著一絲虛偽的嘆息，“……連你的搭檔趙警官，也要一起被‘清理’了。真是令人扼腕?！?/p>
投影？意識廣播？柳原無從判斷聲音的來源，但每個字都像冰冷的針，精準地扎向他最恐懼的現(xiàn)實核心——資本操控一切。
就在周董的聲音悠然回蕩時，柳原的目光死死鎖定在輪椅扶手的平板上。那串冰冷的倒計時仍在跳動：
1：59：58
1：59：57
不到兩小時！
時間！他在和時間賽跑！必須在被鎖定洗白成數(shù)據(jù)塵埃前，找到一線生機！
柳原大腦瘋狂運轉(zhuǎn)！弱點……是弱點也是鑰匙！
鏡像系統(tǒng)同步自己的漏洞！
那0.5秒的延遲！那些在應急燈下投影混亂互相絞殺的錯誤副本！
柳原猛地抬手！
不是要整理袖口那早已不復存在的精致褶皺！
而是用他那從未用過寫字、僅僅用來拿咖啡杯和簽署文件的左手——以一種完全陌生、笨拙、甚至微微顫抖的方式——緩緩地、但極其堅定地、伸向了那塊平板屏幕上虛擬顯示的他自己的鏡像倒影！
鏡像人的影像動作瞬間遲滯！
它的右手（對應于柳原左手的動作）極其細微地卡頓了一瞬間，仿佛信號流在算法層面對應左撇子習慣時產(chǎn)生了極其短暫的邏輯路徑阻塞！這種遲滯不足0.5秒！但在陸天啟輪椅上那塊平板的動態(tài)熱力圖上，瞬間引爆了一片極其刺目的錯誤警報——信號干擾區(qū)域！
屏幕角落，一個極其隱蔽的文字錯誤信息以毫秒為單位飛速閃過！
“行為模式編碼：C-78型（右利手常規(guī)）/ 檢測到模式偏移：A-12疑似（左利手異常）！邏輯沖突！警告！”**
捕捉到了！
柳原眼睛爆發(fā)出異樣的光芒！他猛地轉(zhuǎn)向趙鋒，語速急促卻無比清晰：“動作模式！它還在學習！強制引導它犯錯！”
話音剛落！
嗡————?。?！
懸浮在中央圓臺上的神經(jīng)星云球體猛然劇烈地、混亂地閃爍起來！無數(shù)連接的“神經(jīng)纖維”如同被強電流貫穿般瘋狂抽動！整個平臺周邊的能量屏障瞬間不穩(wěn)！原本致密的無形光墻忽明忽暗！
束縛失效了？
能量過載！
趙鋒反應快如閃電！他放棄了強攻屏障的念頭，身體如同壓縮到極限的彈簧，猛地撲向圓臺！目標——不是核心球體！而是輪椅上陸天啟身后那根粗大的、連接他脊椎與中央神經(jīng)云的核心管線！
趙鋒的手，如同一把無情的鐵鉗，狠狠地、死死地摳在了那一束涌動著幽藍色數(shù)據(jù)流的粗大管線接口的根部！冰冷、硬質(zhì)、如同某種生物外骨骼般包裹著軟管的金屬護套！他的力量大得驚人，指關(guān)節(jié)瞬間捏得發(fā)白，皮膚下的青筋如同虬龍般暴起！他要強行拔掉這根“臍帶”！
“你——！”
輪椅上，失去意識如同植物人般的陸天啟，整個身體猛地一震！深陷的眼窩驟然睜開！瞳孔急劇放大！一片空洞！如同被強行注入了高壓電擊！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極度痛苦、仿佛聲帶被強行撕裂的、非人的、破碎的哀鳴！連接他后頸脊椎皮膚的接口處瞬間爆發(fā)出激烈的電火花！
他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在瘋狂地、不受控制地痙攣彈跳！如同擱淺在沙灘上瀕死的魚！
意識被粗暴地拽回這具正在崩潰的、被漸凍癥侵蝕的軀殼！那巨大管線被暴力拉扯產(chǎn)生的生理劇痛，幾乎瞬間摧毀了他殘存的意志！剛才那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如同上帝般的冰冷傲慢消失得無影無蹤！
陸天啟的哀鳴與神經(jīng)星云的混亂電流噪音形成刺耳的二重奏。
“警告！核心意識載體受損！生理信號過載！”冰冷的電子警報聲蓋過了陸天啟非人的嚎叫，在整個空間回蕩。
時間只剩最后不到一百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