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如豆,隔開兩個(gè)世界。
>他在這頭,是人間寒夜與心魔糾纏的書生。
>她在榻上,是青丘棄子、背負(fù)禁忌的流亡者。
>而那條沾滿泥濘血污的尾巴,橫亙其間,
>是壁壘,是深淵,亦是無聲的警告——
>擅越者,必遭天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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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艱難地透過窗欞上殘破的紙洞,吝嗇地灑下幾縷灰白的光線,勉強(qiáng)驅(qū)散了屋角最濃重的黑暗。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枯草的氣息,以及一絲若有若無、被極力掩蓋的血腥氣。風(fēng)雨已歇,只余檐角滴水的單調(diào)聲響,啪嗒,啪嗒,敲打著死寂。
沈硯趴在冰冷的書桌上,肩頭披著一件單薄的舊衣。他睡得很淺,眉宇間郁結(jié)的痕跡并未因短暫的休憩而舒展,反倒被窗外滲入的寒意凍得更加深刻。桌上散亂的書籍和廢紙團(tuán),無聲地訴說著昨夜那場與心魔搏斗的敗績。
矮榻的方向,傳來一聲極其微弱的、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的喘息。
沈硯幾乎在聲音響起的同時(shí)就睜開了眼。眼底的血絲尚未褪去,帶著初醒的迷茫,瞬間便被警惕取代。他猛地直起身,動作牽扯到僵硬酸痛的筋骨,視線第一時(shí)間投向矮榻。
那團(tuán)蜷縮的白影,動了。
它不再是昨夜那副瀕死的僵硬姿態(tài)。小小的頭顱微微抬起,擱在沾著暗紅血污的前爪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此刻完全睜開了,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兩顆凝凍的、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初醒的懵懂,只有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刺骨的審視與戒備。它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錐,牢牢地釘在沈硯身上,仿佛要將他從皮囊到骨髓都徹底看穿。
沈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清晰地記得昨夜這雙眼睛里的痛苦與倔強(qiáng),但此刻,那痛苦被一種更為強(qiáng)大的東西壓制了下去——那是純粹的、近乎凝固的敵意。它不再虛弱地嗚咽,喉嚨深處滾動著一種低沉而持續(xù)的、充滿威脅意味的嘶鳴,像毒蛇在枯葉下發(fā)出的警告。
它醒了,帶著比昨夜更甚的警惕。
沈硯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緩緩站起身,沒有立刻靠近。他的目光掃過矮榻邊那塊昨夜放下的濕布,依舊原封不動地躺在那里。狐貍后腿的傷口,在晨光下顯得更加猙獰,皮肉外翻,邊緣暗紅腫脹,雖無新鮮血液滲出,但顯然并未得到任何處理,反而因?yàn)橐灰沟谋┞抖@得愈發(fā)糟糕。泥污干涸在皮毛上,結(jié)成了硬塊。
“你醒了?!?沈硯開口,聲音帶著初醒的沙啞,他試圖讓語氣聽起來平和無害,“傷口…需要清理。還有水?!?/p>
他指了指榻邊的破碗,里面是他昨夜新?lián)Q的清水。
狐貍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更響亮的嘶鳴,身體猛地向后縮了一下,牽動傷口,它疼得身體一顫,琥珀色的瞳孔瞬間收縮成危險(xiǎn)的細(xì)線。它的目光死死盯著沈硯的手指,仿佛他指尖藏著致命的毒針。那條蓬松的、沾滿泥濘血污的尾巴,如同磐石般緊貼著它的身體,紋絲不動,像一道沉默而堅(jiān)固的壁壘。
沈硯心頭疑云更重。這絕非尋常野獸的戒備。它似乎在守護(hù)著什么,或者說,在恐懼著什么。那根尾巴…昨夜那甩尾帶來的痛苦反應(yīng)再次浮現(xiàn)在腦海。
他嘗試著向前邁了一小步,極其緩慢。
“嗚——!” 狐貍猛地昂起頭,頸部的毛都炸了起來,發(fā)出短促而尖銳的警告,前爪甚至微微抬起,做出撲擊的姿態(tài),盡管那姿態(tài)因?yàn)橹貍@得虛浮無力。它的眼睛死死盯著沈硯的腳,仿佛他踏過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它的雷池。
沈硯的腳步硬生生頓住。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目光中傳遞過來的、不容置疑的界限——以矮榻邊緣為界,禁止踏入。
一人一狐,再次陷入僵持??諝夥路鹉?,只有檐角滴水的啪嗒聲,單調(diào)地切割著令人窒息的沉默。沈硯的目光在那條緊貼身體的尾巴和狐貍充滿警告的眼睛之間來回移動。那尾巴…是它如此激烈反應(yīng)的根源嗎?昨夜那甩尾時(shí)它自身流露的痛苦…這禁忌,究竟指向何方?
一個(gè)念頭在沈硯心中清晰起來:強(qiáng)行靠近,只會讓這個(gè)重傷的生靈在極度的驚恐和掙扎中耗盡最后一絲力氣。
他沉默地后退了半步,重新坐回冰冷的木凳,目光不再刻意與狐貍對視,而是轉(zhuǎn)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光,仿佛在思索著什么。這個(gè)微小的退讓動作,似乎讓狐貍緊繃到極致的精神稍稍松弛了一絲,炸起的頸毛微微平復(fù),但喉嚨里的低嘶依舊持續(xù),警惕的目光從未離開沈硯。
僵局,需要打破。
沈硯的目光掃過屋角。那里有一個(gè)小陶罐,里面存著一點(diǎn)點(diǎn)他舍不得吃的、粗糙的麥粒。他站起身。
狐貍立刻又發(fā)出警告的嘶鳴。
沈硯沒有理會,徑直走向陶罐。他取出一個(gè)豁了口的粗陶碗,小心地倒出小半碗麥粒。然后,他端著碗,再次走向矮榻。這一次,他沒有靠近榻邊,而是在距離矮榻還有兩三步遠(yuǎn)的地方就停了下來。他彎下腰,極其緩慢地將那碗麥粒放在冰冷的地面上,輕輕向前推了一點(diǎn)點(diǎn)。
“吃吧?!?他的聲音依舊低沉平靜。
放好碗,他再次退回到書桌旁,坐了下來,拿起一本翻得卷了邊的舊書,目光落在書頁上,仿佛真的沉浸其中。只是他翻書的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矮榻上,狐貍琥珀色的目光在沈硯和那碗麥粒之間來回逡巡。饑餓感像無數(shù)只小蟲在啃噬它的臟腑,重傷和寒冷早已耗盡了它殘存的體力。那粗糙麥粒的氣味,在充斥著霉味和血腥的空氣里,竟顯得如此誘人。它的鼻翼微微翕動,喉嚨里威脅的嘶鳴低弱了下去,被一種生理本能的渴望取代。
時(shí)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狐貍的掙扎清晰可見。它死死盯著沈硯,確認(rèn)他似乎真的專注于書本,沒有任何動作。終于,強(qiáng)烈的求生欲壓倒了極致的警惕。它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將頭一點(diǎn)點(diǎn)探出前爪的遮擋,琥珀色的眼睛依舊緊鎖著沈硯的方向。然后,它用沒有受傷的前肢支撐著,拖著那條無法動彈、血跡斑斑的后腿,以一種極其艱難和狼狽的姿勢,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矮榻邊緣挪動。
每挪動一寸,都伴隨著身體的顫抖和喉嚨里壓抑的、痛苦的悶哼。那根緊貼身體的尾巴,隨著它的移動,無意識地微微抽動了一下。
終于,它的頭部探到了矮榻邊緣。它伸長脖子,小心翼翼地湊近地上的粗陶碗。它沒有立刻去吃,而是先用鼻子極其謹(jǐn)慎地嗅了嗅碗里的麥粒,又飛快地瞥了一眼書桌方向,確認(rèn)安全。
沈硯看似低頭看書,眼角的余光卻將這一切細(xì)微的動作盡收眼底。那挪動時(shí)牽扯傷口帶來的痙攣,那吞咽口水時(shí)喉頭的滾動,那嗅聞食物時(shí)既渴望又極度戒備的姿態(tài)…都讓他心頭泛起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滋味。
終于,狐貍低下頭,極其迅速地叼起幾粒麥子,又猛地縮回頭,在矮榻上快速咀嚼吞咽。它的動作帶著一種長期處于危險(xiǎn)中形成的、近乎本能的迅捷與警惕,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對沈硯方向的緊張一瞥。
沈硯心中暗嘆,不再刻意觀察,將目光真正落回書頁上,翻動書頁的聲音也刻意放得平穩(wěn)。這細(xì)微的變化似乎傳遞給了狐貍。它的吞咽動作漸漸不那么急促,雖然依舊保持著警惕,但每次叼取麥粒的間隔時(shí)間在拉長,咀嚼的聲音也清晰了些。
一碗粗糙的麥粒,在這樣斷斷續(xù)續(xù)、高度緊張的進(jìn)食中,竟也消耗了大半。狐貍的腹部有了輕微的起伏,精神似乎也恢復(fù)了一絲絲,但眼中的戒備并未減少分毫。
午后,沈硯再次嘗試。
這一次,他端來了一碗清水。依舊是放在昨夜那塊濕布旁邊、距離矮榻幾步遠(yuǎn)的地面上。
“水?!彼喍痰卣f了一句,再次退回書桌旁。
狐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嚨里發(fā)出細(xì)微的吞咽聲。它重復(fù)了之前的動作,艱難地挪到矮榻邊,伸長脖子去喝水。喝水的姿勢比吃麥粒更顯狼狽,水珠濺濕了它下巴和前胸糾結(jié)的毛發(fā)。
沈硯看著它狼狽喝水的樣子,目光再次落到它后腿那道猙獰的傷口和旁邊那塊依舊干凈的濕布上。傷口周圍的皮毛因?yàn)楦珊缘难酆湍酀{粘結(jié)在一起,邊緣紅腫發(fā)炎,情況顯然在惡化。這樣下去,即便沒有外敵,感染也足以致命。
必須清理傷口。這個(gè)念頭無比清晰。
他站起身,走向墻角,那里放著一小包他珍藏的、用來應(yīng)急的普通止血草藥。他捻出一些,放在一個(gè)干凈的破碗里,用木杵小心地?fù)v碎。淡淡的草藥苦澀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狐貍立刻停止了喝水,警惕地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搗藥的動作,喉嚨里再次響起低沉的警告嘶鳴。
沈硯端著搗好的藥糊和一小塊干凈布片,再次走向矮榻。這一次,他的目標(biāo)明確——那道傷口。
他停在昨夜放置濕布的位置,蹲下身。這個(gè)距離,他能更清晰地看到狐貍眼中洶涌的驚恐和狂暴的抗拒。它整個(gè)身體都繃緊了,受傷的后腿微微抽搐。
“傷口必須處理,否則你會死。”沈硯的聲音低沉而嚴(yán)肅,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jiān)持。他直視著那雙充滿敵意的琥珀色眼睛,試圖傳遞自己的意圖?!爸皇乔謇?,上藥,不會傷害你?!?/p>
狐貍的回應(yīng)是一聲更加尖銳、充滿暴戾氣息的嘶鳴!它猛地弓起背,頸毛倒豎,前爪死死扒住矮榻邊緣,齜出細(xì)小的尖牙,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來撕咬,盡管這動作讓它后腿的傷口瞬間崩裂,滲出一絲暗紅的血珠。
沈硯的心沉了下去,但動作沒有停止。他深吸一口氣,將沾了清水的布片擰得半干,然后,試探著、極其緩慢地伸出手,目標(biāo)直指它后腿傷口邊緣一處粘結(jié)著泥污的皮毛。他的動作小心到了極致,指尖微微顫抖。
近了,更近了。
布片距離那處污穢的皮毛,只剩下不足半尺。
就在這一剎那——
“嘶——吼!??!”
一聲凄厲到不似狐鳴的尖嘯驟然爆發(fā),刺破了屋內(nèi)的死寂!那聲音里充滿了極致的痛苦、恐懼和一種被褻瀆的狂怒!
沈硯的手猛地頓?。〔皇且?yàn)槟羌鈬[,而是因?yàn)檠矍鞍l(fā)生的一幕!
一直如同磐石般緊貼身體、紋絲不動的那條蓬松尾巴,在布片即將觸碰到傷口的瞬間,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到一般,以一種完全超出重傷之軀所能爆發(fā)的力量和速度,猛地橫掃而出!
不是攻擊沈硯的手,更像是…一種本能的、絕望的自我防御!那尾巴帶著風(fēng)聲,狠狠地、決絕地掃向他伸出的手腕!
太快了!快到沈硯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
“啪!”
一聲不算響亮卻異常清晰的悶響。
沈硯只覺得手腕處傳來一股巨大的撞擊力,緊接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被燒紅的鋼針?biāo)查g刺入骨髓的劇痛,猛地從被掃中的地方炸開!
“呃啊——!”
他痛得悶哼一聲,手腕如同觸電般猛地縮回!手中的濕布和藥碗“哐當(dāng)”一聲掉落在地!那劇痛并非僅僅停留在皮肉,更像是一種灼燒靈魂的詛咒之力,沿著手臂的經(jīng)脈瘋狂上竄,瞬間讓他的半條手臂都麻痹刺痛,仿佛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火焰在血管里燃燒!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后背。
而與此同時(shí)——
“嗷嗚——?。?!”
矮榻上的狐貍發(fā)出一聲更加凄慘、如同被活生生撕裂般的哀嚎!那聲音充滿了無法承受的極致痛苦!在尾巴掃中沈硯手腕的同一瞬間,它整個(gè)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猛地向上彈起,又重重摔落回草墊!四肢劇烈地抽搐痙攣,琥珀色的眼睛瞬間翻白,口角甚至溢出了一絲帶著血沫的白沫!那根剛剛爆發(fā)出驚人力量的尾巴,此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軟塌塌地垂落下來,尾尖的毛發(fā)都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它蜷縮成一團(tuán),小小的身體因巨大的痛苦而不停地劇烈抽搐,喉嚨里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如同瀕死般的嗬嗬聲,連嘶鳴的力氣都沒有了。
沈硯捂著自己劇痛麻痹、如同被烙鐵燙過般灼熱刺痛的手腕,震驚無比地看著矮榻上那瞬間遭受了遠(yuǎn)超肉體創(chuàng)傷痛苦的生靈。
他明白了!
昨夜那甩尾時(shí)它眼中掠過的痛苦不是錯(cuò)覺!這尾巴…觸碰它,不僅會給他帶來恐怖的劇痛反噬,對它自身,更是如同酷刑般的折磨!這禁忌…是雙向的詛咒!
劇痛稍緩,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麻痹和一種冰冷的后怕。沈硯看著地上打翻的草藥和濕布,又看向矮榻上那團(tuán)因痛苦而不斷抽搐痙攣、氣息奄奄的白影。那根軟塌塌垂落的尾巴,此刻看去,不再是蓬松的美麗,更像是一條沾滿血污與泥濘的、沉重而絕望的鎖鏈。
他緩緩站起身,踉蹌著后退了幾步,靠在了冰冷的土墻上。腕間的劇痛依舊殘留,提醒著那禁忌的真實(shí)與殘酷。
他救回的不是一只普通的狐貍。
而是一個(gè)背負(fù)著沉重詛咒、連觸碰都成為奢望與酷刑的謎團(tuán)。
那根尾巴,是它尊嚴(yán)的象征,更是它痛苦的根源,是橫亙在他們之間一道鮮血淋漓、無法跨越的深淵。
屋內(nèi),只剩下狐貍那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因劇痛而間歇性痙攣的抽氣聲。沈硯靠在墻上,臉色蒼白,看著那條垂落的、微微顫抖的尾巴,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種名為“無力”的冰冷,比昨夜的心魔更深,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