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難解,心緒如麻。
>它蜷在燈影暗處,蓬尾垂落,如同蒙塵的月。
>無人知曉,那看似沉寂的琉璃眸底,
>正燃著一簇幽微的、足以燎原的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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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油將盡,焰心不安地跳動,在剝落的土墻上拉扯出沈硯伏案的身影,扭曲而疲憊。桌上攤開的不是時文策論,而是一卷邊緣磨損、紙頁泛黃脆硬的《禹貢地域古注疏》。墨跡早已干涸,沈硯的指尖卻懸在書頁上方,久久未能落下。那些佶屈聱牙的古地名、語焉不詳?shù)暮拥雷冞w記載,如同糾纏不清的亂麻,死死勒住他的思緒。明日需交的策論,需引此卷佐證“古今山川之利”,他卻卡在這片文字的泥沼里,寸步難行。
窗外蟲鳴唧唧,襯得屋內(nèi)越發(fā)死寂。心魔的低語似乎暫時蟄伏,卻被這現(xiàn)實的困境取代,另一種焦躁在胸腔里悶燒。他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目光下意識地投向矮榻角落。
阿璃蜷在那里。
幾日調(diào)養(yǎng),重傷的后腿雖依舊無法著力,但命總算撿了回來。它不再時刻炸毛低吼,只是那琥珀色的眼瞳深處,警惕如同冰層下的暗流,從未真正消融。此刻,它安靜地趴著,下巴擱在交疊的前爪上,蓬松的尾巴自然地垂落在草墊邊緣,不再如最初那般死死緊貼身體,卻依舊帶著一種生人勿近的疏離?;椟S的燈光堪堪照亮它鼻尖一點,大半身軀隱在陰影里,像一幅凝固的、沾著舊塵的畫卷。
沈硯收回目光,無聲地嘆了口氣。指尖重新點在書頁一處——“碣石入海,其道湮塞難考”。何處尋得確鑿佐證?他煩躁地合上書卷,沉悶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突兀。
矮榻上,阿璃的耳朵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沈硯起身,走到墻角小爐邊,提起微溫的瓦罐,往破陶碗里倒了些清水。他端著碗,習(xí)慣性地走向矮榻。這一次,他沒有停在幾步之外,而是在距離阿璃尾巴尚有一尺遠(yuǎn)的地方,輕輕放下了碗。這是幾日試探下來,雙方都默認(rèn)的“安全距離”。
“水?!彼吐暤溃曇魩е沟纳硢?。
阿璃抬起眼皮,琥珀色的眸子在暗影中看了他一眼,沒有嘶鳴,也沒有立刻動作,只是那尾巴尖,似乎極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沈硯不再看它,疲憊地坐回桌邊。時間一點點流逝,燈芯燃燒發(fā)出細(xì)微的噼啪聲,如同他腦中紛亂思緒的倒計時。他重新翻開那卷令人頭痛的《古注疏》,目光在晦澀的字句間徒勞地穿梭,眉頭越鎖越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焦躁幾乎化為實質(zhì)。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細(xì)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從矮榻方向傳來。
沈硯的思緒被打斷,抬眼望去。
阿璃不知何時已挪到了矮榻邊沿,正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啜飲著陶碗里的清水。它喝得很慢,很安靜。然而,就在沈硯目光移開的瞬間,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絲異樣——阿璃垂落的那截蓬松尾尖,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極其輕微地、無意識地掃過了矮榻邊散落的幾縷干草。
只是極快的一瞬,快得如同錯覺。
沈硯并未在意,只當(dāng)是它調(diào)整姿勢。他強(qiáng)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書卷,手指劃過那些令人絕望的段落。
忽然,一陣微弱的風(fēng),帶著一絲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涼意,拂過他的臉頰。
沈硯一怔,猛地抬頭。
油燈的火焰,正詭異地、劇烈地向矮榻方向搖曳!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
而光源的中心——
阿璃依舊低著頭,保持著飲水的姿勢。但沈硯的心臟卻在看清的瞬間驟然收緊!
那蓬松垂落的尾巴根部,緊貼著草墊的地方,正散發(fā)出極其微弱、極其朦朧的……幽藍(lán)光暈!
那光暈淡得如同冬日呵出的一口白氣,在昏黃的油燈光線下幾乎難以分辨,卻又真實存在。它并非持續(xù)穩(wěn)定地亮著,而是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明滅不定,每一次明滅,都伴隨著阿璃身體難以抑制的、極其細(xì)微的顫抖。它那身沾著泥污血漬、尚未徹底清理的毛發(fā),在這幽微光暈的映襯下,竟透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與掙扎。
沈硯屏住了呼吸,指尖冰涼。他死死盯著那微弱的光源,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
緊接著,更讓他頭皮發(fā)麻的一幕發(fā)生了!
那幽藍(lán)的光暈似乎掙扎著凝聚,如同瀕死的螢火,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順著阿璃尾巴的輪廓向上蔓延!光暈所過之處,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凝滯,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靈壓。那光暈掙扎著,終于攀附到了它尾巴中段的位置,然后——
一道細(xì)若游絲、淡得幾乎透明的藍(lán)色光絲,如同擁有生命般,猛地從光暈中探出!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只有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痛苦!在光絲探出的剎那,阿璃低伏的頭顱猛地向上一仰!整個身體瞬間繃緊如弓弦,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被死死壓抑在齒縫間的、短促到幾乎聽不見的嗚咽!它琥珀色的眼睛痛苦地緊閉,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連帶著尾巴上那團(tuán)幽藍(lán)的光暈都劇烈地明滅閃爍,仿佛隨時會徹底熄滅!
那痛苦如此劇烈而無聲,沈硯甚至能聽到它牙齒緊咬發(fā)出的細(xì)微咯咯聲。
然而,那道微弱的光絲,卻在這極致的痛苦中,頑強(qiáng)地、顫巍巍地指向了沈硯桌上攤開的書卷!
光絲的末端,極其輕微地、如同被風(fēng)吹拂般,在書頁上方不足一寸的虛空里,緩緩地、顫抖著移動著。
沈硯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追隨著那顫抖的光絲末端。
光絲,最終停在了書頁右下方,一段關(guān)于“古碣石河道旁證”的、極其不起眼的蠅頭小注上!那行字,沈硯之前翻閱數(shù)次,都因其過于簡略晦澀而直接略過!
光絲懸停在那里,明滅不定,如同風(fēng)中殘燭,堅持了僅僅一息。
隨即,“噗”地一聲輕響,如同燭火被吹滅。
幽藍(lán)的光暈瞬間消散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阿璃緊繃的身體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量,猛地癱軟下去,頭顱重重地砸在前爪上,只剩下胸腔劇烈的起伏和尾巴無法控制的、細(xì)微的痙攣。它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那微微顫抖的尾尖,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瞬間爆發(fā)的、非人的痛苦與消耗。
屋內(nèi)死寂,只剩下油燈燃燒的噼啪聲和沈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僵在原地,手腳冰涼。方才那一幕帶來的沖擊,遠(yuǎn)勝任何怪談志異。那幽藍(lán)的光暈,那痛苦的掙扎,那精準(zhǔn)指向的靈絲……這不是幻象!這只名為阿璃的狐貍,在忍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動用著某種超乎常理的力量,為他……指引迷津!
沈硯的目光緩緩從阿璃癱軟的身影,移回那卷攤開的《古注疏》。他的視線,死死鎖定在光絲最后指向的那行蠅頭小注上。心跳如鼓,血液卻在逆流。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拂過那行曾被自己忽略的文字。
墨跡冰冷,卻仿佛帶著方才那幽藍(lán)光絲殘留的灼熱。
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壓下翻騰的心緒,重新拿起擱置的筆。飽蘸濃墨的筆尖懸在紙面上方,這一次,那些糾纏不清的亂麻,似乎被一道幽微卻清晰的靈光劈開了一條縫隙。他落筆,墨跡在宣紙上洇開,不再是無頭蒼蠅般的涂抹,而是帶著一種豁然貫通的沉靜力量。
燈油終于燃盡,最后一點火苗掙扎著跳動了兩下,徹底熄滅。
屋內(nèi)陷入一片濃稠的黑暗。
黑暗中,只有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沉穩(wěn)而有力。還有矮榻角落里,那微不可聞的、因極度疲憊和痛苦而發(fā)出的、細(xì)若游絲的呼吸。
沈硯在黑暗中書寫著,心中翻涌的已不僅僅是策論的思路,更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與沉甸甸的暖流。他救回的,何止是一只通靈的狐貍。
那是墜入凡塵,卻依舊掙扎著、為他點亮幽微星火的……琉璃心。
>云州城的喧囂,像一鍋滾沸的濁湯。
>沈硯踏入其中,只為謀一卷殘書,卻未曾想,
>會有人覬覦他臂彎里那抹沾著泥污的白影。
>更未曾想,當(dāng)冰冷的石塊裹挾惡意砸來時,
>那根被詛咒禁錮、視若性命的尾巴,
>會為他,掀起第一道染血的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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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的西市,永遠(yuǎn)彌漫著一種混雜了汗味、牲畜臊氣、劣質(zhì)脂粉與食物焦糊的濃烈氣息。叫賣聲、討價還價聲、車轱轆碾過石板路的吱呀聲、孩童的哭鬧聲……各種聲響毫無章法地攪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粘稠的聲浪,無休止地沖刷著耳膜。陽光被兩側(cè)高矮參差的屋檐切割得支離破碎,投下濃重的陰影,空氣里浮動著肉眼可見的塵埃。
沈硯走在其中,像一葉被濁浪裹挾的小舟。他下意識地將臂彎收緊了些,那里,阿璃被他小心地裹在一件洗得發(fā)灰的舊外衫里,只露出一個警惕的、沾著些許干涸泥點的白色小腦袋。她的身體繃得緊緊的,隔著薄薄的衣衫,沈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細(xì)微的顫抖和僵硬。那雙琥珀色的眼瞳,不再是寒潭般的沉靜,而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充滿了不安與對周遭一切的極度厭惡。每一次驟然拔高的叫賣聲,每一次路人的擦肩而過,甚至是一輛破舊獨輪車吱呀的輪軸聲,都讓她身體猛地一縮,喉嚨里發(fā)出只有沈硯才能聽到的、壓抑的嗚咽。這條充斥著污濁人氣的市井長街,于她而言,不啻于布滿荊棘的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