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會愈合,疤痕會淡去。
>唯有心魔,如附骨之疽,在暗夜里無聲啃噬。
>而有些話,捂得太久,便成了腐爛的毒。
>今夜,寒月如霜,墨跡未干,
>他想將這毒,剜給一只狐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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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硯手臂上那道被木棍劃開的傷口,在阿璃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帶著奇異清香的草葉敷裹下,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斂結痂。幾日過去,只留下一條微凸的暗紅色細痕,橫亙在書生清瘦的小臂上,像一道凝固的、沉默的印記。然而,皮肉的傷易愈,心口的窒悶卻如同沉甸甸的鉛塊,隨著市集風波帶來的余悸,在沈硯胸腔里越壓越沉。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破敗小院里,只有清冷的月光無聲流淌,給枯草、斷垣和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鍍上一層慘淡的銀霜。風早已停歇,空氣里彌漫著深秋特有的、帶著枯敗草木氣息的寒涼。
沈硯沒有點燈。他就坐在門檻上,背靠著冰涼腐朽的門框,微微仰頭,望著天幕上那輪孤懸的、邊緣模糊的殘月。月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過于分明的輪廓,也照見他眼底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翳。白日里強撐的平靜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和一種被強行勾起的、源自靈魂深處的驚悸。那地痞猙獰的面孔,木棍帶起的風聲,還有混亂中阿璃那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嘶鳴與瞬間軟倒的慘狀……畫面在腦海里反復沖撞,每一次閃回,都像冰冷的針,狠狠扎進舊日那從未真正愈合的瘡疤。
他下意識地抬起左手,指尖輕輕拂過右臂那道暗紅的傷痕。粗糙的痂痕帶來細微的刺痛,卻奇異地讓他混亂的心緒找到了一絲落點。目光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向屋內(nèi)。
矮榻上,一團雪白的影子安靜地蜷伏著。阿璃似乎睡著了,蓬松的尾巴如同一條溫暖的云錦,自然地、毫無戒備地圈在身側,尾尖隨著她輕微的呼吸極慢地起伏。月光透過窗欞的破洞,吝嗇地灑在她身上,在潔白的皮毛上跳躍著細碎的銀芒。市集上那不顧一切的反擊和隨之而來的詛咒反噬,顯然耗盡了她積攢的元氣,這幾日她異常安靜,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中緩慢恢復。
沈硯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她身上。那安靜沉睡的姿態(tài),那在月光下微微發(fā)亮的皮毛,還有那條曾帶來劇痛、此刻卻顯得無比溫順的尾巴……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混雜著深沉的愧疚和后怕,悄然漫過心田。這小小的生靈,為了他,竟甘愿承受那如同撕裂靈魂般的痛苦。
這份沉甸甸的、超越言語的守護,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沈硯心中那扇銹跡斑斑、塵封多年的門。
“咳…” 一聲壓抑的輕咳打破了院中的死寂。沈硯收回目光,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阿璃…”
矮榻上的白影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那雙在黑暗中緊閉的琥珀色眼眸,緩緩睜開,清澈的眸光穿透黑暗,無聲地落在他倚著門框的背影上。沒有詢問,只有安靜的等待。
沈硯沒有回頭。他的視線依舊茫然地投向虛空中的冷月,仿佛要將所有的勇氣都從這冰冷的清輝中汲取。
“你…知道嗎?” 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夢囈,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今天…那些人撲上來的時候…我…其實怕得要死。”
他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像是要甩掉某種無形的重壓。
“不是怕疼,不是怕死?!?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破碎的顫音,“是怕…那種感覺…那種眼睜睜看著在乎的東西…被奪走…被碾碎…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感覺…”
“就像…很多年前一樣…”
夜風似乎都凝滯了。院中的枯草停止了細微的搖曳。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凝固。沈硯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似乎在對抗著某種即將噴薄而出的洪流。他猛地閉上了眼睛,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些洶涌而來的、帶著血腥味的記憶碎片。
矮榻上,阿璃已經(jīng)悄然抬起了頭。她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月光下那個劇烈顫抖的背影,琥珀色的眼眸深處,翻涌著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了然、痛惜,還有一種近乎悲憫的沉靜。
沈硯猛地睜開眼,眼底一片赤紅,像是困獸最后的掙扎。他不再看月,目光死死盯著腳下冰冷的泥地,仿佛那里正上演著那場糾纏他無數(shù)個日夜的夢魘。
“那年…我大概…只有這么高?!?他抬起手,在虛空中比劃了一個孩童的高度,聲音嘶啞得厲害,“也是個秋天…雨下得…比那天夜里還大…砸在瓦片上…像是要把天都捅穿…”
他的語速驟然加快,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推搡著,要將積壓多年的毒膿一股腦地擠出來:
“一群穿著皂靴、挎著腰刀的人…像惡鬼一樣撞開了我家的門!他們…他們不由分說,就把我爹…從書房里拖了出來!我爹…我爹他…是那么清正端方的一個人?。∷皇恰皇窃诮o一位被冤枉罷官的老友寫信…說了幾句公道話…”
“那些人…那些人說他‘結黨營私’、‘誹謗朝政’!他們…他們把我爹按在冰冷的、積滿雨水的青石地上!我沖出去…想抱住我爹的腿…被一個當差的一腳就踹開了…滾在泥水里…骨頭都要斷了…” 沈硯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那冰冷刺骨的雨水和泥濘再一次包裹了他,牙齒咯咯作響。
“我爹…他就那樣看著我…看著我…眼神里…全是絕望…還有…叫我不要出聲的哀求…” 沈硯的聲音哽咽了,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滾落,砸在冰冷的地面,瞬間洇開深色的痕跡。他不再壓抑,任憑那壓抑了太久的悲慟和恐懼將他淹沒。
“我眼睜睜看著…看著他們把我爹…像拖死狗一樣拖走了…朱漆的大門關上…那‘哐當’一聲…像是砸在我心上…把什么都砸碎了…”
“后來…后來我娘…一病不起…沒熬過那個冬天…家里的書…值錢的東西…全被抄了…只剩下我…只剩下我…”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直直望向虛空,里面燃燒著刻骨的恨意和無盡的迷茫,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控訴:
“為什么?!為什么說真話的人要遭此橫禍?!為什么好端端的一個家…轉(zhuǎn)眼就…就沒了?!這世道…這人心…究竟…究竟哪里還有公道可言?!”
最后一句幾乎是嘶吼出來,在寂靜的院落里回蕩,帶著無盡的悲憤與絕望。吼完這一句,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整個人頹然地佝僂下去,雙手死死捂住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從指縫間泄露出來。那是一個成年男子背負了太久、終于不堪重負的崩潰。月光照在他蜷縮顫抖的身影上,顯得如此單薄,如此無助。
院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那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在冰冷的空氣中低回盤旋。
不知過了多久。
沈硯的嗚咽聲漸漸低弱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喘息。他依舊捂著臉,仿佛要將自己徹底埋進黑暗里。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聲音,如同初春冰面下的第一縷水流,帶著一種奇異的、空靈而飄渺的質(zhì)感,輕柔地拂過這沉重的死寂,直接響徹在沈硯的腦海深處:
“人心之暗,非汝之過?!?/p>
沈硯的嗚咽聲戛然而止!他捂住臉的雙手猛地僵住,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那聲音…不是耳朵聽到的!是直接在他意識里響起的!空靈,微弱,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悠遠,卻又無比清晰,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玉石輕輕敲擊在心坎上。
他難以置信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布滿血絲的雙眼帶著巨大的驚愕和茫然,循著那聲音的來處望去——
矮榻上,阿璃不知何時已悄然站起。她靜靜地立在清冷的月華之下,雪白的皮毛仿佛流淌著銀輝。她沒有看沈硯,那雙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正望向窗外那輪模糊的殘月,眸光悠遠而沉靜,仿佛穿透了無垠的時空,落向了某個不可知的所在。她小小的身體站得筆直,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孤高與蒼涼。
那空靈飄渺的聲音,再次在沈硯的識海中響起,如同嘆息,如同箴言:
“汝心之困,亦非無解?!?/p>
她的目光終于緩緩收回,落在了沈硯那張被淚水沖刷得狼狽不堪的臉上。那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警惕與疏離,只剩下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憫,和一種…感同身受的疲憊。
“吾身…亦負‘天罰’?!?/p>
最后四個字,輕若鴻毛,卻又重逾千鈞。她說完,便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條蓬松美麗的尾巴,在她身后,無意識地、極其自然地輕輕垂落下來,尾尖在月光下劃出一道柔和的弧線,再無半分緊繃與防御之態(tài)。
沈硯徹底呆住了。
他臉上的淚痕未干,驚愕凝固在眼底,心中翻江倒海。那直抵靈魂的聲音,那洞悉他所有痛苦的眼神,那“天罰”二字帶來的沉重共鳴……像一道驚雷,劈開了他心中沉郁多年的陰霾,也劈開了橫亙在他與這只神秘狐貍之間最后一道無形的隔閡。
月光無聲流淌,籠罩著門內(nèi)門外兩個同樣被命運刻下傷痕的生靈。一個狼狽地跌坐于地,一個孤高地立于月下。空氣里彌漫的,不再是絕望的嗚咽,而是一種奇異的、沉重的寧靜。沈硯怔怔地望著月光下那雪白的身影,第一次覺得,這清冷的寒夜,似乎也并非那么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