銹帶深處,拾荒者營地的規(guī)模以一種近乎野蠻的速度膨脹著。最初那個圍繞廢棄引擎搭建的小小棚戶區(qū),如今已蔓延成一片由各種扭曲金屬、隔熱板和廢舊飛船外殼拼接而成的、雜亂而充滿生機的聚落??諝饫锍D陱浡蔫F銹味和輻射塵氣息,被新添的煙火氣、劣質過濾水的蒸汽以及一種名為“希望”的躁動所沖淡。
這一切的中心,是那座被拾荒者們自發(fā)加固、甚至用拾來的廢棄金屬雕刻了簡陋神龕的“圣所”——蘇梨的診療室。
每天清晨,天還未亮透,沉重的鉛板門外就已排起了蜿蜒的長龍。來自銹帶各處、甚至聽聞傳說后冒險穿越輻射區(qū)從其他廢土帶趕來的病患和他們的親屬,沉默而虔誠地等待著。他們衣衫襤褸,面容被風霜和病痛刻蝕,但眼中都燃燒著同一種光芒——對那道溫暖金光的渴望。
蘇梨坐在“診療室”內唯一一張相對完好的金屬椅上,背后是拾荒者們用彩色廢棄電線編織的、象征神明光輝的抽象掛飾。她的臉色依舊蒼白,長時間的異能消耗和自身腿傷的拖累,讓她清瘦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但她的眼神卻比初來時沉靜了許多,像一泓深潭,映照著門外無盡的苦難。
掌心金光亮起,撫過一片深紫色的潰爛輻射瘡。壞死的組織如同被陽光驅散的陰影,迅速消退,新生的粉嫩皮膚蔓延開來。病患壓抑的抽泣和感激的嗚咽在小小的空間里回蕩。
“下一個?!碧K梨的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卻清晰穩(wěn)定。
小七像個小大人似的,麻利地引導著被治愈者離開,又攙扶下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進來。老K則如同磐石般守在門口,鷹隼般的目光掃過隊伍,維持著秩序,偶爾用低沉而威嚴的聲音呵斥試圖插隊或情緒過于激動的人。他的存在,讓狂熱的信徒們保持著一種敬畏的距離。
秩序。這是老K為蘇梨在這片信仰的狂潮中,強行劃出的安全區(qū)。
然而,秩序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駸岬男叛鋈缤p刃劍,帶來庇護,也滋生著偏執(zhí)與獨占欲。
“神明大人!求您先看看我的孩子!他快不行了!”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抱著一個氣息微弱、渾身長滿水泡的嬰兒,突然沖破隊伍,哭嚎著撲倒在蘇梨腳邊,試圖去抓她的袍角。
老K眼神一厲,正要上前。
蘇梨卻先一步微微抬手,止住了老K的動作。她看著婦人懷中那奄奄一息的小生命,眼中掠過深切的悲憫。她俯下身,不顧婦人身上濃重的異味和污穢,冰涼的手指輕輕拂過嬰兒滾燙的額頭。一點極其微弱的金光滲入。
嬰兒急促的喘息奇跡般地平穩(wěn)了一瞬,痛苦的小臉微微舒展。
婦人瞬間僵住,隨即爆發(fā)出更加撕心裂肺的哭喊:“神跡!神跡啊!神明大人慈悲!”她瘋狂地磕著頭,額頭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滲出血跡。
這一幕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隊伍中瞬間爆發(fā)出更大的騷動!
“神明大人!看看我!”
“我排了兩天了!讓我進去!”
“我的腿!我的腿爛了!神明大人救命!”
人群開始推搡、哭喊、甚至有人試圖強行沖擊鋼板門!狂熱的火焰失去了控制,要將中心的“神明”也一并吞噬!
“安靜!”老K的怒吼如同炸雷,他魁梧(在廢土人中算得上)的身軀猛地擋在門口,手中那根纏著絕緣膠帶的金屬棒重重頓在地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悶響。他眼中兇光畢露,掃過騷動的人群,如同猛虎巡視領地?!耙?guī)矩!忘了規(guī)矩的下場是什么?都想被扔回輻射坑等死嗎?!”
冰冷的威脅和長久以來積累的威信,像一盆冷水,暫時澆熄了躁動的火焰。人群被震懾住,推搡停止了,只剩下壓抑的哭泣和喘息。
蘇梨看著這一幕,看著老K寬厚卻緊繃的背影,看著門外那些在絕望與希望中煎熬的面孔,一股巨大的疲憊和無力感再次席卷了她。她不是神,她只是一個擁有特殊能力的凡人,被架在這信仰的祭壇上,進退維谷。她救不了所有人,這沉重的期待和無休止的索取,幾乎要將她壓垮。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排開人群,走到了隊伍的最前列。
這是一個青年男子,在普遍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廢土人中,顯得異常突兀。他身材高而勻稱,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卻明顯質地精良、剪裁合體的舊式工裝連體服,雖然沾了些塵土,但整潔得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他的面容英俊得近乎鋒利,鼻梁高挺,薄唇緊抿,膚色是健康的淺麥色,而非廢土人常見的蠟黃或灰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是一種極淺的銀灰色,如同打磨過的冷鋼,深邃、銳利,卻奇異地帶著一種溫和、虔誠的光芒。他手里捧著一個用干凈軟布包裹的東西。
“神明大人,”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經過精密校準的韻律感,清晰地穿透了人群的嘈雜。他微微躬身,姿態(tài)恭敬卻絲毫不顯卑微,銀灰色的眼眸專注地凝視著蘇梨,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拔医秀y石(Silver Stone)。我并非為自己而來?!?/p>
他緩緩揭開手中的軟布,露出一截覆蓋著某種暗銀色合金結構、卻連接著血肉模糊斷面的——手臂。斷口處肌肉萎縮壞死,合金與骨骼的接駁處閃爍著不穩(wěn)定的幽藍電弧,散發(fā)出微弱的焦糊味和能量過載的臭氧氣息。
“這是?”老K上前一步,眼神銳利如刀,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警惕。這個自稱“銀石”的男人,干凈,健康,氣質迥異,身上沒有任何廢土掙扎求生的痕跡。他像一顆精心打磨過的、掉落在銹鐵堆里的銀釘,閃閃發(fā)光,卻也無比刺眼。
“一次…不幸的意外?!便y石平靜地回答,目光依舊鎖在蘇梨臉上,那溫和虔誠的表象下,似乎隱藏著某種更深沉的、難以捉摸的東西?!拔椅ㄒ坏耐?,一位可敬的工程師。為了維修一座廢棄的能源塔,被過載的等離子流擊中,失去了這條手臂和他賴以生存的工具。輻射侵蝕了他的傷口和神經接駁點,常規(guī)的治療…毫無作用。”他頓了頓,聲音里恰到好處地染上一絲沉痛,“他聽聞了您的神跡,燃起了最后的希望。但他傷勢太重,無法親自前來。我懇求您,神明大人,能否賜予一點點…神恩之水?或者,一片浸潤過您神力的布帛?任何能承載您慈悲的物品,都足以成為他活下去的支柱。”
他的言辭懇切,邏輯清晰,理由充分。那截閃爍著不祥電弧的機械義肢斷臂,也佐證了他的說法。
隊伍中有人發(fā)出了同情的唏噓聲。
蘇梨看著那截斷臂,看著斷口處血肉與冰冷合金的恐怖接駁,還有那閃爍的、代表著失控和痛苦的幽藍電弧。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傳來的、混亂而暴烈的能量波動和生命力的快速流逝。一股強烈的悲憫涌上心頭。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掌心微弱的金光就要亮起。
“等等!”老K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鉗,猛地扼住了蘇梨的動作。他一步跨到蘇梨身前,高大的身軀幾乎將她完全擋住,充滿壓迫感的眼神死死盯住銀石,那目光仿佛要剝開他英俊虔誠的皮囊,直視其下的本質?!澳銖哪睦飦??這傷…看著可不像普通的能源塔事故。倒像是…軍用級的能量武器造成的撕裂傷和神經阻斷?!?/p>
氣氛瞬間凝滯。
銀石臉上的溫和虔誠沒有絲毫變化,銀灰色的眼眸平靜地回視著老K,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颁P帶很大,廢棄的軍用設施…很多?!彼穆曇粢琅f平穩(wěn),帶著一種奇異的說服力,“我們只是掙扎求生的流亡者,尋找著任何能利用的遺骸。至于這傷…或許,是那能源塔核心里殘存的、某些不該存在的防衛(wèi)系統(tǒng)吧。在廢土,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不是嗎?”
他輕輕反問,目光卻越過老K的肩膀,再次落回蘇梨身上,那眼神專注而純粹,帶著一種令人心軟的祈求。“神明大人,我無意破壞您的規(guī)則。我愿付出代價?!彼庀卵g一個不起眼的、同樣材質精良的金屬小盒,打開。里面是幾塊切割完美、散發(fā)著穩(wěn)定柔和藍光的能量晶體!純度之高,遠超拾荒者們平時在垃圾堆里刨到的劣質貨!
“這是我們在那能源塔深處找到的,最純凈的能量塊。或許…能點亮您的圣所?”銀石將盒子托起,姿態(tài)恭敬。
人群爆發(fā)出低低的驚呼!純凈能量塊!這在廢土是絕對的硬通貨!足以換取大量的食物、凈水甚至武器!
老K的瞳孔也猛地一縮。但他眼中的警惕不僅沒有消退,反而更加濃重。太完美了,出現(xiàn)的時機,理由,付出的代價…一切都恰到好處,完美得像一個精心設計的劇本。
蘇梨看著那散發(fā)著純凈藍光的能量塊,又看看銀石那雙充滿“真誠”祈求的銀灰色眼眸,再看看他手中那截痛苦抽搐的斷臂。實驗室里那些冰冷的束縛帶、粒子束的灼痛、被當成實驗品的絕望…記憶碎片閃過。她能感受到那斷臂主人深切的痛苦。
她輕輕推開了老K擋在身前的手臂。
老K身體一僵,猛地回頭看向她,眼中充滿了不贊同和警告。
蘇梨沒有看老K,她的目光落在銀石手中的斷臂上,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東西,你拿回去。人,抬過來?!?/p>
銀石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如同平靜湖面下急速游過的陰影,快到讓人以為是錯覺。他臉上的溫和虔誠瞬間被巨大的“驚喜”取代,深深鞠躬,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激動顫抖:“感謝您的慈悲!神明大人!我這就去帶他過來!愿您的光輝永照銹帶!”
他迅速收起能量塊,捧著斷臂,再次向蘇梨投去一個充滿感激的、幾乎令人動容的眼神,轉身排開人群離去。那挺拔的背影,在骯臟破敗的廢土人群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一顆投入死水、預示著不祥的銀色石子。
老K看著銀石消失的方向,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他轉向蘇梨,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壓抑的怒火:“丫頭!你太沖動了!那家伙…不對勁!非常不對勁!他的眼神…干凈得過了頭!那傷…那能量塊…都太巧了!”
蘇梨疲憊地閉上眼,掌心那點剛剛亮起的金光早已熄滅。她何嘗不知道老K的擔憂?但看著那截斷臂,她無法無動于衷?!拔抑馈璌叔…”她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但…如果那是真的呢?如果因為我的懷疑,讓一個可能被救的人死去…我和實驗室里那些見死不救的人…又有什么區(qū)別?”
老K被噎住了,他張了張嘴,看著蘇梨蒼白疲憊卻異常堅定的側臉,最終只是重重地、無聲地嘆了口氣,一拳砸在旁邊的金屬門框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那截斷臂上閃爍的幽藍電弧,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心頭投下濃重的陰影。
銀色釘子,已經楔入了銹帶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