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凱也急了,他沖過來想搶我的手機。“晚晚,你別鬧了!有話好好說,別讓外人看笑話!”
“放手?!蔽业穆曇艉芾洹?/p>
“我不放!你先把電話掛了!”
“我數(shù)三聲。”我看著他,眼神里沒有任何感情,“一。”
他沒動。
“二?!?/p>
他的手開始松動。
“三?!?/p>
他觸電般地松開了手,仿佛被我的眼神燙到。
整個靈堂,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所有人都在等,等警察的到來,或者等張翠芬的妥協(xié)。
最終,還是愛面子的本能戰(zhàn)勝了對金錢的貪婪。
在警車由遠及近的鳴笛聲中,張翠芬女士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她哆哆嗦嗦地把那個紅色塑料盆推到我面前,眼神里充滿了怨毒和不甘。
“給你!都給你!你這個喪門星!我倒要看看,你拿著這帶血的錢,能不能花得安心!”
我沒理會她的詛咒。
我當著所有人的面,把盆里的錢全部倒進我的包里,然后把那沓收據(jù)扔回她懷里。
“謝謝。”
我說完,轉(zhuǎn)身就走,沒有一絲留戀。
身后,是張翠芬氣急敗壞的咒罵,周凱無力的呼喊,以及親戚們復雜的議論聲。
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我走出殯儀館,正午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沒有了消毒水的味道,只有陽光和塵土的氣息。
我自由了。
回“家”的路,我走得異常平靜。
那個曾經(jīng)我以為是避風港的地方,現(xiàn)在看來,不過是一個裝修精致的牢籠。
我用鑰匙打開門,客廳里空無一人。周凱他們還在殯儀館處理后續(xù)的爛攤子。
我走進主臥室,打開衣柜,拿出我那個五年沒用過的28寸行李箱。
我開始收拾東西。
我的東西不多。除了幾件常穿的衣服,就是我那些寶貝一樣的香水原料和調(diào)制工具。那些瓶瓶罐罐,是我當年死活要從法國背回來的,為此還跟周凱大吵了一架。他覺得這些東西又占地方又不能吃,不如換成一個名牌包。
現(xiàn)在想來,真是可笑。
我的世界,他從來都不懂。
我收拾得很利索,不到半小時,行李箱就裝滿了。
最后,我走到豆豆的小房間。
房間里還維持著他離開那天的樣子。小床上,他最喜歡的奧特曼玩偶孤零零地躺著。墻上,貼著我教他認的動物卡片。
一切都那么鮮活,仿佛他只是出去玩了,馬上就會推開門,奶聲奶氣地喊我“媽媽”。
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我無法呼吸。
我蹲下身,把臉埋進他柔軟的小被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奶香味,還在。
我貪婪地汲取著這最后一點屬于他的氣息,仿佛這樣就能把他留住。
就在這時,我的鼻子捕捉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那味道很淡,隱藏在奶香和織物的味道之下,如果我不是調(diào)香師,不是對氣味特別敏感,根本無法察覺。
它來自于床頭那個他最喜歡的,咯咯笑的塑料小黃鴨。
這個小黃鴨,是婆婆上周從樓下地攤花五塊錢買給豆豆的。當時我就覺得味道不對,一股刺鼻的廉價塑料味。我讓婆婆扔掉,說這種三無產(chǎn)品對孩子不好。
婆婆當時是怎么說的?
“哎喲,我的大小姐!不就是個五塊錢的玩具嗎?至于這么金貴嗎?我們周凱小時候,玩的都是泥巴,不也長得好好的?你就是嬌氣,見不得我們鄉(xiāng)下人的東西!”
我當時拗不過她,又不想跟她吵架,只能把小黃鴨洗了好幾遍,放在陽臺上暴曬了兩天,才拿給豆豆玩。
我以為味道散了就沒事了。
現(xiàn)在想來,我真是天真得可笑。
我拿起那個小黃鴨,湊到鼻子前,仔細地聞了聞。
沒錯。
就是這個味道。
它不是普通的塑料味。而是一種極其特殊的化學合成香精的味道,里面混合了鄰苯二甲酸二丁酯,也就是DBP。
這是一種廉價的增塑劑和香精溶劑,因為對人體有潛在的致癌風險和生殖毒性,尤其會誘發(fā)兒童呼吸道疾病,早在十年前就被歐盟和國家明令禁止用于兒童玩具和用品中。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我猛地想起,豆豆的哮喘,就是從上周開始,突然加重的。
之前他只是在季節(jié)交替或者感冒時偶爾會喘,但上周開始,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咳嗽,呼吸聲也變得很重。
我以為是秋天干燥,還特意買了加濕器。
原來……原來是這個東西!
這個五塊錢的,被我婆婆當成“便宜好貨”的殺人兇器!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我的腳底板,瞬間竄到了天靈蓋。
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憤怒,悔恨,還有一種后知后覺的恐懼,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
我怎么就沒早點發(fā)現(xiàn)!
我明明是“Whisper”!我明明有世界上最靈敏的鼻子!我怎么會這么蠢!
我死死地捏著那個小黃鴨,指甲因為用力而泛白。
它還在咯咯地笑,笑聲清脆,卻無比刺耳。
像是在嘲笑我的無知和愚蠢。
我環(huán)顧四周,目光落在了房間角落里的空氣凈化器上。
那個凈化器,是我花大價錢買的,帶PM2.5和TVOC(總揮發(fā)性有機物)監(jiān)測功能。我記得,就在上周,它的TVOC指數(shù),曾經(jīng)莫名其妙地爆過一次紅。
當時我以為是新買的柜子有問題,還開窗通風了好久。
現(xiàn)在想來……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海里瘋狂滋長。
我沖過去,關掉凈化器,拔掉電源,然后用螺絲刀,撬開了它的后蓋。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片厚厚的HEPA濾網(wǎng)。
濾網(wǎng)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黑。我把它湊到鼻子前,閉上眼睛,用我最專業(yè)的方式,去解析上面的每一絲氣味。
有塵土的味道,有織物纖維的味道,有豆豆身上奶霜的味道……
還有……
就是它!
和那個小黃鴨身上一模一樣的,鄰苯二甲酸酯的化學味道!
雖然很微弱,但它確實存在!
它像一個幽靈,長期盤踞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里,被豆豆一點一點地吸進了他的肺里,最終,要了他的命!
我抱著那片濾網(wǎng),癱坐在地上,渾身冰冷。
真相,像一把最鋒利的刀,剖開了我的胸膛,露出了血淋淋的現(xiàn)實。
我的兒子,不是死于天災,而是死于人禍。
死于我婆婆的無知、摳門和自以為是。
死于我丈夫的冷漠、不負責任和袖手旁觀。
也死于我自己的……軟弱和妥協(xié)。
如果我當初再堅持一點,如果我直接把那個該死的鴨子扔掉……
可是,沒有如果了。
我的豆豆,再也回不來了。
眼淚,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
我抱著那片濾網(wǎng),像抱著豆豆小小的身軀,壓抑了太久的悲痛和絕望,在這一刻,終于沖破了理智的堤壩,徹底爆發(fā)。
我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
直到門外傳來了鑰匙開門的聲音。
周凱回來了。
我迅速抹掉眼淚,站起身,將小黃鴨和那片濾網(wǎng),像最重要的證物一樣,用密封袋小心翼翼地裝好,塞進了我的行李箱。
我必須冷靜。
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我要讓那些害死我兒子的人,付出代價。
不是用眼淚,而是用他們最在意的東西。
我拉著行李箱,走出豆豆的房間,客廳里,周凱,張翠芬,還有周莉,三個人都回來了。
他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顯然在殯儀館被我搞得灰頭土臉。
看到我拉著行李箱,周凱的眉頭皺了起來。
“林晚,你這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看不見嗎?”我淡淡地說,“我搬出去?!?/p>
“搬出去?”張翠芬立刻尖叫起來,“你要去哪?你還想卷著我們家的錢跑路嗎?我告訴你,門都沒有!”
“你們家的錢?”我看著她,像看一個跳梁小丑,“這房子,首付是我爸媽出的。裝修,是我掏的錢。家具家電,是我買的。就連你身上這件衣服,都是我去年給你買的。你告訴我,這個家里,有什么東西是你們周家的?”
張翠芬被我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莉不服氣地站出來:“嫂子,話不能這么說。這房子寫的是我哥的名字!那就是我哥的!”
“寫的是你哥的名字,是因為當時買房政策規(guī)定,我一個外地戶口沒資格買。”我看著她,“不過沒關系,這些我都不在乎了。這房子,我不要了,送給你們。”
我的話讓三個人都愣住了。
他們顯然沒想到,我這么輕易就放棄了這套價值幾百萬的房子。
張翠芬的眼睛里立刻閃過一絲貪婪的光芒。
周凱的表情則有些復雜,他看著我,似乎想從我臉上看出什么。
“晚晚,你……你別說氣話。我們好好談談。”
“沒什么好談的。”我把一把鑰匙扔在茶幾上,“離婚協(xié)議書,我明天會寄過來。你簽個字就行了。”
“離婚?!?/p>
這兩個字,終于從我嘴里說了出來。
我說得那么平靜,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周凱的臉色徹底變了。
他可能以為,我鬧一鬧,要點錢,最終還是會回到這個家里。他從來沒想過,我會真的離開他。
“我不離!”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林晚,你到底想怎么樣!豆豆剛走,你就要鬧離婚!你還有沒有良心!”
“良心?”我看著他,笑了,“周凱,在我兒子被一個五塊錢的毒玩具害死的時候,你們的良心在哪里?”
我這句話,是故意說出來的。
我要看看他們的反應。
果然,周凱和周莉一臉茫然。
“什么毒玩具?你說什么胡話?”
只有張翠芬,她的眼神,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閃躲和心虛。
雖然只有一剎那,但被我精準地捕捉到了。
她知道!
她至少知道那個玩具不是好東西!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原來,不是無知,而是明知故犯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