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樓里永遠彌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混合氣味——泡面湯、廉價香水、汗味，還有某種電子產品長時間運轉散發(fā)的微弱焦糊味。走廊里燈光昏暗，貼著各種社團招新、講座通知的墻壁斑駁陸離。姜晚推開408宿舍的門，一股暖烘烘的、帶著薯片和奶茶甜香的氣息撲面而來，伴隨著綜藝節(jié)目夸張的笑聲。
“晚晚！回來啦！” 靠門邊的床鋪上，童檬正盤腿坐著，手里捧著一包剛拆開的薯片，面前的筆記本電腦里播放著當下最火的搞笑綜藝。屏幕的光映著她那張精心修飾過的臉，眼角眉梢都帶著未散的笑意。她穿著那件姜晚無比眼熟的淡粉色蕾絲吊帶，外面隨意套了件印著卡通圖案的寬松家居服，頭發(fā)松松挽起，幾縷碎發(fā)垂在頰邊，顯得慵懶又隨意，完全看不出一個小時前在昏暗公寓里的妖嬈放浪。
姜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驟然緊縮，帶來一陣尖銳的窒息感。她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壓下那股瞬間涌到喉嚨口的、混雜著惡心和暴戾的沖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她混亂的大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嗯。” 她應了一聲，聲音有些發(fā)緊，但努力維持著平時的平淡。她沒看童檬，徑直走到自己靠窗的書桌前，把帆布包放下。動作有些僵硬。
“咦？你不是去找薛錚了嗎？” 童檬嚼著薯片，咔哧咔哧響，眼睛還盯著屏幕，隨口問道，“給他過生日去了？怎么樣，那家蛋糕好吃不？快跟我說說，饞死我了！” 她的語氣那么自然，帶著點撒嬌式的抱怨，仿佛下午那場活色生香的偷情從未發(fā)生，仿佛她真的是一個關心閨蜜戀愛進展的好姐妹。
姜晚背對著她，整理書包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胃里那股翻騰的感覺又涌了上來。她甚至能想象出童檬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那種天真無邪、帶著點八卦好奇的眼神。這爐火純青的演技，讓她心底的寒意更深了一層。
“沒吃。” 姜晚的聲音更冷硬了幾分，她拉開椅子坐下，打開電腦，“他臨時有事，放我鴿子了?！?她盯著漆黑的電腦屏幕，屏幕上倒映出自己模糊的、毫無表情的臉。
“?。俊?童檬的聲音拔高了，帶著夸張的驚訝和恰到好處的憤憤不平，“放你鴿子？今天他生日哎！這薛錚怎么回事！太不像話了吧！” 她挪了挪身子，探過頭來，臉上寫滿了替閨蜜打抱不平的義憤填膺，“晚晚你別生氣啊，男人嘛，有時候就是神經大條！回頭我?guī)湍懔R他！這種時候都不陪你，太渣了！”
渣。這個字從童檬嘴里吐出來，帶著一種荒謬絕倫的諷刺感。
姜晚的手指在冰涼的鍵盤上蜷縮了一下，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她緩緩轉過頭，目光終于落在童檬那張妝容精致、此刻寫滿“關心”的臉上。她的眼神很平靜，像結了冰的湖面，深不見底，沒有任何波瀾，就那么直直地看著她。
童檬被她看得一愣，臉上的義憤填膺有點掛不住了，眼神閃爍了一下，下意識地避開了姜晚的直視，語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呃……晚晚？你……沒事吧？臉色怎么這么白？” 她放下薯片袋子，作勢要下床。
“沒事?！?姜晚打斷她，聲音平板得像在念說明書，“可能有點累?！?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電腦屏幕，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點開了一個空白文檔，“看你的綜藝吧?！?/p>
童檬停在床沿，狐疑地看了姜晚幾秒。姜晚的側臉線條繃得很緊，嘴唇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周身散發(fā)著一種生人勿近的低氣壓。這和平時的姜晚不太一樣。平時的姜晚雖然話不多，性子有點冷，但對著她們幾個室友，尤其對著她童檬，總會溫和很多。
童檬心里打了個突，下午在薛錚公寓里那種隱秘的刺激和快感似乎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不安。她強笑道：“哦……那行。你累了就早點休息。別為那種臭男人生氣，不值得！明天姐妹請你喝奶茶，撫慰一下你受傷的小心靈！” 她試圖用慣常的插科打諢來打破這奇怪的沉默。
姜晚沒再回應，只是盯著空白的文檔。屏幕的光映著她的瞳孔，一片冰冷的空白。
宿舍里只剩下綜藝節(jié)目聒噪的笑聲和童檬偶爾發(fā)出的、明顯帶著試探意味的幾聲干笑?？諝獬翋灥昧钊酥舷?。
接下來的幾天，姜晚把自己變成了一臺精密運轉的機器。
她屏蔽了所有與薛錚和童檬有關的信息。手機里那個被拖進黑名單的名字再也沒有響起。薛錚顯然也收到了那條分手短信，他嘗試過在微信上發(fā)信息、打電話，甚至跑到宿舍樓下堵人，但都被姜晚徹底無視。他臉上的震驚、憤怒、不解，以及最后出現(xiàn)的、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在姜晚眼中都成了拙劣的表演。她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仿佛他只是路邊一棵無關緊要的樹。
童檬在宿舍里則表現(xiàn)得更加“熱情”和“體貼”。她變著花樣地“安慰”姜晚，時不時痛斥薛錚的“渣男行徑”，分享網上看到的“報復渣男一百招”，還試圖拉著姜晚去逛街散心，買買買治愈情傷。
“晚晚，我跟你說，對付這種男人，最好的辦法就是過得比他好！讓他后悔死！” 童檬一邊對著鏡子涂口紅，一邊慷慨激昂地傳授經驗，“你看你這幾天，天天泡圖書館，人都瘦了！走，下午沒課，陪我去新開的那個商場逛逛唄？聽說打折呢！買條漂亮裙子，氣死那個王八蛋！”
姜晚正坐在書桌前，面前攤開的不是課本，而是厚厚一疊打印出來的資料——薛錚參與的、由學院副院長牽頭的一個重點課題組的公開項目文件和階段性報告摘要。她頭也沒抬，手指在一行行密集的數(shù)據(jù)和圖表上劃過，聲音毫無起伏：“不了，我約了人討論畢業(yè)論文開題報告?！?/p>
“??？” 童檬涂口紅的動作停住，轉過身，臉上帶著明顯的失落，“又討論?。磕氵@報告不是寫得差不多了嗎？晚晚，你這樣不行，會憋壞的！失戀了要發(fā)泄出來，懂不懂？” 她走過來，試圖去拉姜晚的胳膊。
姜晚在她手指碰到自己衣袖的前一秒，不著痕跡地側身避開，同時合上了面前的文件。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我去打水?！?/p>
看著姜晚頭也不回地拿著杯子走出宿舍門，童檬臉上的笑容徹底垮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挫敗和煩躁的表情。她盯著關上的門板，狠狠跺了跺腳，低聲嘟囔：“搞什么啊……裝什么清高……” 她拿出手機，飛快地打字，臉上重新浮現(xiàn)出那種帶著甜蜜和算計的笑容。屏幕的光映著她的眼睛，亮得有些不正常。
姜晚站在水房外的走廊盡頭，冰冷的墻壁貼著后背。她擰開保溫杯蓋，里面是空的。她只是需要出來透口氣。童檬那無處不在的虛偽關懷，像一層油膩的蛛網，纏得她幾乎窒息。
她靠在墻上，閉上眼睛。腦子里卻異常清醒。剛才在那些枯燥的項目文件里，她并非一無所獲。那個關于“區(qū)域中小企業(yè)信貸風險評估模型構建及實證研究”的課題，薛錚負責的是其中一個關鍵子模塊的數(shù)據(jù)收集和初步分析。她快速瀏覽了他提交的那部分報告草稿和最終成果展示PPT。
一個細微的、但絕對不符合常理的疑點，像針一樣刺進了她的神經。
薛錚引用的幾組核心區(qū)域信貸違約率數(shù)據(jù)，其來源標注的是一個地方金融監(jiān)管機構內部發(fā)布的年度簡報。這種內部簡報，以薛錚一個普通本科生課題組成員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接觸到完整版。他引用的數(shù)據(jù)，精確到了小數(shù)點后兩位，并且與課題組最終報告中引用的、來自公開渠道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存在微妙的、不易察覺的差異。差異很小，但足以讓薛錚負責構建的那個局部風險評估模型，在模擬測試中得出更“漂亮”、更符合預期“政策導向”的結果。
這太“巧”了。巧得不像無心之失。
姜晚睜開眼，眼底一片冰冷。她拿出手機，點開一個幾乎從未使用過的、圖標是一個放大鏡的APP。那是她大一時因為好奇下載的一個網絡爬蟲工具，功能很簡單，只能抓取一些公開網頁上的特定信息。她輸入了那個地方金融監(jiān)管機構的名稱，加上“內部簡報”、“信貸數(shù)據(jù)”等關鍵詞。
屏幕滾動著，跳出一些無關的新聞和公告。她耐心地一頁頁翻看。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時間一點點過去。
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充斥著各種垃圾廣告的本地論壇角落，一個陳舊的帖子標題吸引了她的注意：【[吐槽] 金融辦那個裝X的吳科長，簡報數(shù)據(jù)都能搞錯，害老子白跑一趟！】發(fā)帖時間是一年多前。
姜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立刻點進去。帖子內容很短，充斥著發(fā)帖人的怨氣，大意是說去該機構申請查閱一份內部簡報，負責接待的吳姓科長態(tài)度惡劣，最后拿到的簡報里一組關鍵信貸數(shù)據(jù)還印錯了，害他工作出了紕漏。雖然帖子很快就被版主以“涉及不實信息”為由刪除了，但下方有人跟帖詢問具體是哪期簡報的哪組數(shù)據(jù)錯了。
發(fā)帖人回復：【還能是哪期？就去年第四季度的！第28頁右下角那組XX區(qū)的中小企業(yè)違約率，小數(shù)點往前錯了一位！媽的，坑死老子了！】
姜晚的手指停住了。XX區(qū)的中小企業(yè)違約率……小數(shù)點錯位……她飛快地回憶薛錚報告中引用的那組數(shù)據(jù)。來源標注的，正是去年第四季度該機構發(fā)布的內部簡報！
薛錚報告里引用的違約率是1.25%。而如果按照這個發(fā)帖人的說法，原始簡報上印錯的數(shù)字應該是12.5%！一個巨大的、足以打敗模型結論的差異！薛錚不可能不知道這個錯誤。因為課題組最終報告里引用的、來自公開渠道的修正后數(shù)據(jù)，就是12.5%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