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煙機發(fā)出沉悶的低吼,狹小的出租屋廚房里,
彌漫著廉價方便面調料包被熱油激發(fā)出的、過分濃郁的人造香氣。
我手忙腳亂地往鍋里磕第二個雞蛋,蛋殼碎屑不可避免地掉進了翻滾的面湯里?!瓣惸?!
你又把蛋殼掉進去啦!”帶著笑意的抱怨聲在身后響起。林晚不知何時溜了進來,
像只靈巧的貓,從背后環(huán)住我的腰,下巴輕輕擱在我肩窩,溫熱的呼吸拂過耳垂。我側過頭,
正好撞進她亮晶晶的眼睛里,廚房昏黃的頂燈在她瞳仁里映出兩點暖融融的光。
“餓死鬼投胎啊你?再等兩分鐘?!蔽夜室獍迤鹉槪缅佺P輕輕敲了下鍋沿?!安还?,
我先嘗嘗咸淡!”她笑嘻嘻地抗議,趁著我不備,飛快地伸手,
精準地捏起一小縷煮好的面條,吹了兩下就往嘴里送。燙得她直吸氣,
卻還不忘滿足地瞇起眼,“嗯!我家默默煮的面,天下第一!
”看著她被熱氣熏得微微泛紅的臉頰,還有那件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出了毛邊的舊T恤,
我心里某個角落又軟又澀。這就是我的林晚,一碗最便宜的方便面,
加上一個磕破了相的荷包蛋,就能讓她笑得像擁有了全世界。
晚飯是在那張搖搖晃晃、鋪著格子塑料桌布的小折疊桌上吃的。林晚吃得格外香,
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偶爾抬起頭看我一眼,眉眼彎彎。吃完,她像往常一樣,
搶著收拾碗筷。水槽里水聲嘩嘩作響,她忽然想起什么,擦干手,跑到床邊,
從她那塞得滿滿當當、印著超市LOGO的帆布包里,神秘兮兮地摸出一個小鐵盒?!翱?!
”她獻寶似的打開盒子,
面是厚厚一沓花花綠綠的紙片——超市小票、餐廳發(fā)票、甚至還有幾張皺巴巴的公交車票根,
每一張背面都貼著一張小小的刮刮樂彩票,堆得滿滿當當?!斑@都是這兩個月攢的‘希望’!
”她眼睛亮得驚人,獻寶一樣把盒子推到我面前,“喏,今天這頓長壽面,算我的!隨便刮,
刮中大獎,我養(yǎng)你!”我看著她興奮得微微發(fā)紅的臉,
那點被生活磨出的疲憊感奇異地消散了。我笑著,配合地拿起旁邊一枚硬幣,
隨手從鐵盒最上面捻起一張彩票。藍色的涂層被硬幣邊緣刮開,露出下面模糊的數(shù)字。
一個、兩個、三個……我的動作慢了下來,心臟毫無預兆地開始狂跳,撞得胸腔生疼。
五個相同的數(shù)字,清清楚楚。“晚晚……”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幾乎不像自己的。
“怎么啦?刮出五塊錢啦?”她湊過來,帶著洗潔精的清香。我深吸一口氣,
努力穩(wěn)住微微發(fā)抖的手,把那張小小的、輕飄飄的彩票遞到她眼前,
指著那串改變命運的數(shù)字:“你看這個……是不是……和電視里那個一等獎號碼……一樣?
”空氣瞬間凝固了。林晚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猛地奪過彩票,眼睛死死釘在那串數(shù)字上,
像是要把它燒穿。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盡血色,變得煞白。
她抬起頭看我,那雙總是盛滿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近乎驚恐的茫然。
廚房水龍頭滴水的聲音,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刺耳。“滴答…滴答…”接下來的日子,
像被按下了十倍速快進鍵,又像一場光怪陸離的、無法醒來的夢。銀行的貴賓室里,
冷氣開得很足。穿著筆挺西裝、笑容標準得如同量角器量過的經(jīng)理,
將一份份文件推到我面前。那串天文數(shù)字最終確認無誤地躺進了我名下的賬戶。
握著那張輕飄飄的、承載著五千萬的銀行卡,指尖冰涼一片,沒有預想中的狂喜,
只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仿佛踩在云端,隨時會墜落。走出銀行,
手機第一次瘋狂地震動起來。不是電話,是微信。屏幕被洶涌而至的新消息瞬間刷爆,
提示音密集得如同暴雨敲打玻璃。我解鎖屏幕,點開那個鮮紅的99+。置頂?shù)牧奶炜颍?/p>
屬于林晚的,一片死寂。而下面,那些沉寂已久、甚至以為早已被刪除的聯(lián)系人,
頭像爭先恐后地跳躍著。蘇婷,我的前女友。分手時她的話言猶在耳:“陳默,
跟你耗下去我看不到任何未來。”此刻,她的頭像旁是十幾條未讀語音。點開第一條,
:“默默…默默你聽我說…我錯了…我真的好后悔…我每天都夢到你…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求求你…給我一次機會…” 后面幾條,哭聲愈發(fā)凄切哀婉。然后是王倩,
公司里那位永遠妝容精致、眼高于頂?shù)匿N售之花。她的對話框里沒有文字,
只有一張接一張的自拍?;璋档臒艄庀?,角度精心挑選,睡衣的肩帶滑落一半,眼神迷離,
配文只有簡短的幾個字:“睡不著,在想你。陳哥,在干嘛呢?” 最后一張照片,
背景赫然是我家樓下那個熟悉的便利店霓虹招牌。更離譜的還在后面。
一個頂著夸張美顏濾鏡、名字叫“莉莉甜心”的陌生網(wǎng)紅頭像,發(fā)來好友申請,
附言直接得露骨:“哥哥,交個朋友嗎?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呀?
[可愛][害羞]” 剛通過,對方立刻發(fā)來一段熱舞視頻,以及一條定位信息,
顯示就在本市最貴的那家酒店。手機在掌心持續(xù)發(fā)燙、震動,像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我面無表情地劃動著屏幕,看著那些曾經(jīng)對我關閉的門,此刻爭先恐后地敞開,
露出里面或虛偽的淚水、或赤裸的誘惑。每一個字,每一張圖,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針,
扎在心頭某個尚未麻木的角落。
她們的目標清晰無比——我名下那串剛剛到位的、灼熱的數(shù)字。我關掉微信,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但那份安靜里,卻充斥著比噪音更令人窒息的空洞。林晚呢?
那個在我一無所有時,會為一碗方便面里的荷包蛋而雀躍的女孩,
那個塞給我一盒子廉價刮刮樂當作希望的傻子,她去了哪里?
回到那間驟然變得無比空曠和冰冷的出租屋,
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她常用的那款廉價檸檬味洗發(fā)水的淡香。我環(huán)顧四周,
目光最終釘在折疊桌一角。一張普通的便利貼,被她的馬克杯壓著。心臟驟然縮緊。
我走過去,幾乎是屏著呼吸,拿起那張紙條。上面是她熟悉的、略顯圓潤的字跡,
只寫了三個字:“陳默,我不配。”筆跡有些抖,最后一個字的筆畫拖得有點長,
墨跡微微暈開一小片,像一滴干涸的、無聲的淚?!拔也慌洹边@三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
狠狠鑿進眼底,帶來尖銳的刺痛。紙條邊緣在指腹下微微顫抖,出租屋里殘留的檸檬香,
此刻聞起來只剩下酸澀和尖銳。我慢慢坐到那張吱呀作響的折疊椅上,
冰涼的塑料觸感透過薄薄的布料傳來。微信的提示音早已被我設置成靜音,
但手機屏幕依舊固執(zhí)地、無聲地閃爍著。那些精心修飾的頭像,
那些帶著目的性的關切和試探,那些深夜發(fā)來的曖昧定位,
像一群色彩斑斕卻散發(fā)著腐臭的蒼蠅,在黑暗里嗡嗡作響。林晚的便利貼就放在手邊,
那三個字刺得眼睛生疼。一個念頭,冰冷、清晰,帶著某種毀滅性的自嘲,
如同毒藤般從心底最陰暗的角落纏繞上來。指尖劃過冰冷的屏幕,點開那個綠色的圖標,
再點開朋友圈。背景是一片空白。我手指懸停在輸入框上方,停頓了足足十幾秒,然后,
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去:“投資失敗,傾家蕩產?!睕]有配圖。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渲染。
只有這八個字,像一塊冰冷的墓碑,轟然砸進朋友圈那片虛假繁榮的池塘里。點擊發(fā)送。
時間仿佛凝滯了一瞬。緊接著,手機屏幕驟然變得異?!盎钴S”起來。不是新消息的提示,
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喧囂——朋友圈那條動態(tài)下方,代表“新消息”的紅色數(shù)字,
如同被吹脹的氣球般瘋狂飆升。我沒有點開看。幾乎是同時,
微信聊天列表開始了它的“退潮”。置頂?shù)牧滞?,依舊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而下面那些剛才還熱火朝天的頭像,一個接一個地,迅速地,歸于沉寂。
蘇婷那十幾條未讀語音的紅色標記,消失了。她的頭像沉了下去,再沒有跳動。
王倩發(fā)來的那些性感自拍,對話框被飛快地清空。
最后一條消息停留在一個孤零零的灰色系統(tǒng)提示:“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
她的頭像也迅速沉底,像一塊投入深海的石頭?!袄蚶蛱鹦摹钡膭幼髯羁?。
那條酒店定位信息撤回的提示閃過,緊接著,對話框頂部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持續(xù)了十幾秒,最終歸于一片空白。然后,我的好友列表里,那個頂著夸張美顏濾鏡的頭像,
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她把我刪除了。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人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