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層公寓的氣氛變得詭異而沉重。奢華依舊,冰冷依舊,卻多了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張力。那場醫(yī)院之行像一道分水嶺,將某些東西悄然改變。
蘇晚被接回后,沈硯沒有再把她安置在客廳,而是讓她住進了采光最好的客臥。醫(yī)生和護士每天會定時上門檢查、換藥、調(diào)整藥物。昂貴的進口鎮(zhèn)痛藥水通過留置針,24小時緩慢地滴入她枯瘦的血管里。
沈硯依舊沉默寡言,但那些淬毒的言語消失了。他不再故意播放過去的錄像,不再用刻意的羞辱去刺激她。更多的時候,他只是遠遠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或是在書房處理文件,目光卻會不受控制地飄向客臥的方向。
然而,蘇晚的沉默,卻像一種更強大的、無聲的回應(yīng)。她大部分時間都安靜地待在房間里,或者坐在輪椅上,停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面流動的云層和渺小的城市,眼神空茫,仿佛靈魂早已抽離了這具痛苦不堪的軀殼。她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進食變得極其困難,偶爾喝一點流食,也會引發(fā)劇烈的咳嗽和嘔吐。護士每次給她換藥、處理褥瘡(盡管護理已極為精心,但長期臥床和極度的虛弱仍不可避免)時,她眉頭會緊緊蹙起,牙關(guān)緊咬,卻依舊一聲不吭,只有額角不斷沁出的冷汗和無法控制的細微顫抖,泄露著那無時無刻不在啃噬她的劇痛。
沈硯看著這一切。他看著護士推著醫(yī)療車進出,看著那鎮(zhèn)痛泵的數(shù)字不斷跳動,看著蘇晚在護士離開后,獨自一人時臉上那無法掩飾的、因劇痛而瞬間扭曲又迅速歸于麻木的神情……醫(yī)生的話,如同魔咒,日夜在他耳邊回響:“常人無法想象的酷刑…致命的刺激…”
他像一個困在自己制造的牢籠里的囚徒,被巨大的、無聲的愧疚和一種更深沉、更難以名狀的恐慌緊緊攫住。他不敢靠近她,不敢開口說話,仿佛任何一點聲音、一個眼神,都可能成為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能像一個沉默的、無能的守衛(wèi),徘徊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囚籠邊緣,眼睜睜看著她的生命之光,一點點、無可挽回地黯淡下去。
這天下午,沈硯在書房開一個冗長的跨國視頻會議。屏幕上分公司的高管們正激烈地討論著方案,各種數(shù)據(jù)和圖表在眼前飛旋。沈硯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但心緒卻總是不自覺地飄遠,被客臥里可能正在發(fā)生的無聲煎熬所牽動。
會議進行到一半,書房的門被極其緩慢、極其輕微地推開了一道縫隙。
沈硯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去。
蘇晚坐在輪椅上,就在門縫外。她似乎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將沉重的門推開這么一點。她看起來很虛弱,臉色比身下的白色病號服還要蒼白,額頭的紗布尚未拆除,像一個刺目的標簽。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胸脯微微起伏著。
沈硯的心猛地提了起來。她想干什么?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要暫停會議沖過去。
然而,蘇晚并沒有看他。她的目光艱難地、卻無比專注地落在書房角落那個恒溫飲水機上。她極其緩慢地驅(qū)動著輪椅,一點點挪到飲水機旁。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仿佛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她顫抖著伸出手,拿起旁邊一個干凈的玻璃杯。她的手抖得太厲害,杯子碰到出水口,發(fā)出細微的磕碰聲。
沈硯屏住了呼吸,隔著屏幕,隔著距離,心卻懸到了嗓子眼。視頻會議里,一個高管正向他提問:“沈總,您對這個方案怎么看?” 他置若罔聞,全部的注意力都鎖在那個顫抖的身影上。
終于,溫熱的水流注入杯中。她放下水壺,雙手捧著那杯水,仿佛捧著什么極其沉重的東西。她小心翼翼地轉(zhuǎn)過身,驅(qū)動著輪椅,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挪向沈硯寬大的書桌。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沈硯看著她艱難地移動,看著她瘦骨嶙峋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顫抖,看著她蒼白的臉上那份近乎執(zhí)拗的專注。她終于挪到了書桌旁,用盡力氣,微微抬起手臂,將那杯溫熱的水,輕輕地、無聲地放在了他攤開的文件旁邊。
水杯邊緣,清晰地印著她幾根纖細蒼白的手指印。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靠在輪椅背上,微微喘息著。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抬頭看沈硯一眼。仿佛她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意志,都只是為了完成這一個動作——為他倒一杯水。
沈硯的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一股洶涌的、酸澀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鼻腔和眼眶,幾乎要沖破他冰冷外殼的束縛。他猛地低下頭,手指死死地按在冰冷的桌面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才勉強壓制住那股失控的情緒。
“沈總?沈總?”視頻會議里,高管的聲音帶著疑惑再次響起。
沈硯深吸一口氣,再抬起頭時,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慣常的、無懈可擊的冷硬。只是眼底深處,翻涌著無人能懂的驚濤駭浪。他對著麥克風,聲音沙啞卻冰冷:“方案駁回,重做。散會?!?他直接切斷了視頻。
屏幕瞬間暗了下去,映出他此刻僵硬而痛苦的臉。房間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他緩緩伸出手,指尖顫抖著,觸碰到了那杯水的杯壁。
溫熱的。那溫度透過指尖,卻像烙鐵一樣燙傷了他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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