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路燈又開始犯病。滋滋的電流聲像無數(shù)只蟲豸鉆進耳道,裹著深秋的夜風卷過來時,
帶著股潮濕的鐵銹味。林依攥緊帆布包帶,指節(jié)因為用力泛出青白,
包帶勒進掌心的痛感都蓋不住后頸汗毛倒豎的寒意。皮鞋跟敲在坑洼的水泥地上,
發(fā)出單調的“篤、篤”聲,在空蕩的老街里蕩開回音,像鈍刀在石板上慢慢磨,
又像有人隔著門板,用指甲一下下?lián)钢u縫。她的影子被燈管忽明忽暗的光拉得支離破碎,
時而細長如絞索,時而矮胖如墳堆,貼在墻根怪異地扭動。墻皮剝落的地方裸露出青黑的磚,
影子的邊緣就順著磚縫滲進去,像條被踩住尾巴的蛇在拼命鉆——而蛇的身后,
那團更沉的東西總在蠕動,路燈暗下去的瞬間,它會猛地漲大,幾乎要將她的影子完全吞噬。
這是她搬進三樓那間老式出租屋的第三個月,也是被那股“感覺”纏上的第三周。
起初只是下夜班的凌晨錯覺。凌晨三點的老街靜得能聽見自己血在血管里撞的聲音,
她總覺得身后三步遠的地方,有細碎的腳步聲。不是皮鞋或運動鞋的聲音,
是有人趿著濕透的塑膠拖鞋,鞋幫磨著腳踝的皮肉,每一步都帶出“啪嗒”的水聲。
那水珠子砸在地上,明明該有濕痕,可她回頭時,只有卷著爛菜葉和塑料袋的風,
還有墻根流浪貓驚惶逃竄的影子。貓躥上墻頭時,綠瑩瑩的眼仁會回頭瞥她一眼,
那眼里映出的夜色比別處濃三分,像蒙著層凝固的血。直到上周三。
整理前任租客留下的雜物時,林依在衣柜最底層摸到個積灰的鐵盒。盒蓋銹得像塊爛鐵皮,
邊緣的鐵銹渣子刮破了她的指尖,滲出的血珠滴在上面,竟“滋”地一聲化成了灰。
她罵了句臟話,用紙巾墊著掀開盒蓋,一團嗆人的灰霧猛地撲進鼻腔,帶著股陳腐的霉味,
還有……燒透的骨頭渣子味。里面躺著三張泛黃的女工合影,照片上的女人都穿著藍布工裝,
笑得露出白牙,可最左邊那個梳麻花辮的女人,眼睛處不知被什么東西燒出了兩個黑洞。
旁邊壓著件燒得只剩半只袖子的藍布工裝,布料硬邦邦的,像塊被暴雨澆滅的焦炭,
邊角還沾著幾縷蜷曲的黑發(fā),湊近了能聞到股嗆人的煙火氣,混著陳舊的棉絮味,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像烤肉串烤焦了的腥甜,鉆進鼻腔就死死黏在黏膜上,咳都咳不出來。
“晦氣?!彼櫭?,用兩根手指捏著鐵盒的邊緣,像捏著塊滾燙的烙鐵,
快步扔進樓道垃圾桶。垃圾桶里堆著別人丟棄的爛蘋果,腐臭味混著鐵盒里的焦糊味,
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第二天清運車來的時候,她特意扒在窗沿看,
看著那團灰黑色被巨大的鐵爪卷進去,和爛菜葉、碎玻璃一起往城郊的焚燒場去。
當時只覺得松快,像甩掉了粘在鞋底的口香糖,沒成想,那鐵盒里封著的根本不是口香糖,
是把淬了毒的鑰匙,把她從淺灘直接推進了溺人的深淵。從那天起,“感覺”有了形狀。
是后背總黏著的潮濕陰冷,像有人把剛從冰窖里撈出來的手,帶著冰碴按在她襯衫上。
那地方的皮膚會慢慢發(fā)麻,用手摸上去,比別處低好幾度,仿佛皮下埋了塊冰。
是風聲里藏著的嗚咽,起初以為是窗縫漏風,可關緊窗戶后,那聲音就鉆進墻里,
順著水管爬上來,仔細聽像女人的啜泣,氣若游絲,卻帶著股燒紅的鐵味,燙得人耳膜發(fā)緊,
像是有根燒紅的鋼針在慢慢往里鉆。今晚尤其重。林依能清晰地聞到那股焦糊味,
濃得像有人在她身后點燃了一捧浸過煤油的棉絮。那味道順著領口往脖子里鉆,
嗆得她喉嚨發(fā)緊,忍不住想咳嗽,卻又死死憋住——她不敢發(fā)出任何多余的聲音,
生怕驚動了什么。牙齒打顫的聲音混在腳步聲里,連自己都分不清哪是心跳哪是牙響。
快到單元樓時,那股味突然變了,多了點甜膩的、腐爛的氣息,像燒糊的糖塊,
又像夏天餿了的紅燒肉,黏在鼻尖上甩都甩不掉。就在她拐進門洞的瞬間,肩膀猛地一沉。
一只手,搭了上來。不是冰涼,是那種帶著灼燒感的冰,像有人把剛從滾油里撈出來的抹布,
在冰水里蘸了一下,就那么死死摁在她右肩。皮肉下的骨頭像是被燙得發(fā)麻,
又像是被凍得發(fā)脆,疼得她瞬間弓起背。林依的心臟驟然停跳,全身血液仿佛瞬間凍成冰碴,
又在下一秒猛地沸騰,沖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喉嚨里擠出嗬嗬的怪響,像破風箱在拉,
她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回頭——身后空無一人。門洞深處的黑暗濃得像化不開的墨,
連月光都滲不進來。只有樓梯間的聲控燈被她的動作驚醒,“啪”地亮起,
慘白的光打在臉上,映出瞳孔里炸開的驚恐,像兩朵瞬間綻放的白菊。她僵了半分鐘,
才顫抖著抬手摸向肩膀,指尖觸到一片濕冷的黏膩,那觸感像抹了層化不開的豬油,
又帶著點砂紙般的粗糙。縮回手湊到眼前,昏黃的光線下,掌心里赫然印著五個焦黑的指印。
不是手印,是五個清晰的指節(jié)形狀,邊緣泛著詭異的紅,像用燒紅的鐵鉗烙上去的,
還冒著淡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煙火氣。她湊近聞了聞,那股甜膩的焦糊味更濃了,
像是從她自己的皮肉里散出來的。那夜林依開著燈坐到天亮,
肩膀上的黑手印洗了三遍都沒褪。用肥皂搓,指尖蹭掉的是自己的皮,滲出血珠,
可那黑手印就像長在血里,反而越搓越清晰。到后半夜,那五個指印竟微微凸起,
像五顆埋在皮肉里的黑豆,在燈光下泛著油亮的光,像朵腐爛的花,正慢慢在她肩頭綻開。
第二天傍晚下班,剛走出廠區(qū),就被門衛(wèi)張大爺叫住了。老爺子七十多了,背駝得像座橋,
平時總瞇著眼打盹,此刻卻直勾勾盯著她,眼睛里布滿血絲,像熬了三天三夜。
他手里捏著張折疊的黃符,紙角泛著陳舊的黃,邊緣卷著毛邊,像是被火燎過?!耙姥绢^,
這個拿著?!秉S符遞過來時帶著點道觀的檀香,可那香味壓不住底下的焦糊味,林依接過來,
指尖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黃符在她手里嘩嘩作響?!按鬆?,
這是……”“昨天凌晨我在樓上窗口瞅見的?!睆埓鬆斅曇舭l(fā)緊,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
他往她身后瞥了眼,巷口的風卷著落葉滾過,葉尖掃過地面,像有人在拖地。
“你身后跟著個影子,飄著的,沒腿……就那么跟著,腳不沾地,頭發(fā)垂到地上,
拖出老長的印子。跟到樓道口才沒影。”他頓了頓,喉結上下滾動,指了指她的肩膀,
眼里爬滿懼意,“前幾年棉紡廠那場大火,燒死的那個蘇姓女工,就住你那屋。
聽說……燒死的時候,半邊身子都焦了,
就剩只胳膊還能動彈……”林依猛地想起鐵盒里的藍布工裝,想起那半只燒焦的袖子。
肩上的黑手印突然燙起來,像有團火在皮肉底下燒,順著血管往心臟爬,燙得她幾乎站不住,
扶著旁邊的墻才勉強穩(wěn)住,指尖摳進墻皮的裂縫里?;氐匠鲎馕輹r天已擦黑。樓道沒燈,
聲控燈不知什么時候壞了,林依摸著墻往上爬,水泥臺階滑得像抹了油,
腳下總像踩著什么軟乎乎的東西,低頭看又什么都沒有。三樓拐角破窗灌進的風嗚咽著,
那聲音不是自然的風聲,分明是女人的哭,一聲接一聲,卡在喉嚨里,像被濃煙嗆住了。
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身后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像有人拖著燒硬的衣服,
在臺階上慢慢蹭,每一下都帶著“沙沙”的響,仿佛布料上的焦渣在往下掉?!芭椋?/p>
”她猛地推門進去,反手死死扣上門鎖,插銷“咔噠”一聲卡進鎖扣,
可她總覺得那鎖在慢慢松動。后背抵著門板滑坐在地,冰涼的門板傳來一陣震動,
像有人在外面輕輕撞。門縫透進的微光里,無數(shù)細小的黑灰在浮動,像煙灰,
又像燒焦的棉絮,焦糊味濃得嗆人,她忍不住咳嗽起來,咳著咳著就嘗到了血腥味。
摸黑開燈,白熾燈閃了兩下,滋啦的電流聲里,光線慘白得像停尸房的燈,
照得家具都蒙著層灰??蛷d中央,飄著個東西。半人高,離地面半尺,
像團被濃煙熏透的影子,邊緣卻異常清晰,像用墨筆描過。沒有腿,下半截是模糊的灰霧,
霧里隱約能看見散落的骨頭渣子,隨著它的飄動輕輕碰撞,發(fā)出細碎的響。
上半身裹著件焦黑的藍布工裝,布料硬挺挺的,像被漿過,邊角簌簌掉著黑灰,
落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印,那印子慢慢擴大,最后變成一灘深色的水漬,帶著鐵銹味。
“我的……盒子……”聲音從那東西身上擠出來,像生銹的鐵管在摩擦,
又像有人用指甲刮著鍋底,混著噼啪的火星聲。它緩緩轉頭,林依看清了——那不是臉,
是團燒蜷的皮肉糊在顱骨上,臉皮縮成了硬殼,裂開好幾道縫,縫里滲出暗紅色的黏液。
五官成了兩個黑洞,洞里兩點暗紅的光,像炭火在灰燼里茍延,死死釘著她,讓她動彈不得。
“你燒了……我的盒子……”影子飄近了,焦黑的手抬起來,指骨從破洞里戳出,白森森的,
指甲脫落的地方沾著暗紅黏液,滴在地板上滋滋冒煙,燒出一個個小洞。
林依看見它工裝上的破洞,洞里不是皮肉,是翻滾的黑霧,霧里無數(shù)光點閃爍,
像燒化的棉絮在飛,仔細看,那些光點里還裹著細小的骨頭渣。脖頸突然被什么纏住,
是幾縷焦黃的頭發(fā),像浸過煤油的麻繩,越收越緊,勒得她喘不過氣。那頭發(fā)上帶著股焦味,
蹭得她皮膚發(fā)燙。林依掙扎著抬頭,看見那影子的臉湊近,黑洞里噴出滾燙的氣浪,
帶著濃重的煤油味——她在那黑暗里,看見了自己扭曲的臉,看見瞳孔里倒映的暗紅,
那是兩簇凝固的血,正順著窟窿往下淌,在焦黑的皮肉上畫出蜿蜒的紅痕。
“還給我……”尖嘯聲像燒紅的鋼針扎進耳膜,疼得她幾乎暈厥,“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焦黑的指尖快要觸到她眼皮時,門板突然被撞得咚咚響,震得墻上的石灰簌簌往下掉。
“依丫頭!開門!道長來了!”是張大爺?shù)穆曇?,帶著哭腔,像被人掐著脖子?/p>
那影子猛地頓住,黑洞轉向門口,暗紅的光劇烈跳動,像要熄滅。它松開林依的脖頸,
轉身飄向門口,黑霧翻涌著,竟在門板上撞出凹陷的黑影,門板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木縫里滲出深色的液體?!芭椋 碧夷緞ε殚T鎖的脆響炸開,門板被撞開,
張大爺佝僂的身影后,跟著道明黃的道袍。“妖孽!爾敢!”老道須發(fā)皆張,
像一蓬炸開的枯草,左手捏符,右手桃木劍直指影子。符紙憑空燃起青火,
幽綠的光映得他皺紋深刻的臉像塊老樹皮,眼神亮如冰,帶著股懾人的寒氣。
影子被青火逼退,焦黑工裝突然鼓起,像里面灌滿了風,甩出無數(shù)火星,
像燃著的鞭子抽過去,空氣里彌漫著燒焦的木頭味?!半?!”老道踏罡步斗,
腳步踩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桃木劍劃開弧線,火星撞在劍上化作青煙,發(fā)出“滋啦”的響。
他將燃符拍向地面,白霜順著影子的黑霧蔓延,所過之處,黑霧凝結成冰,又瞬間碎裂,
焦糊味里摻進冰碴似的冷,凍得林依牙齒打顫。“啊——!”影子慘叫著收縮,
露出工裝下擺空蕩蕩的半截褲管,褲管邊緣焦黑不齊,像被生生截斷在大腿根,
斷口處滾出無數(shù)細小的骨片,落在地上叮當作響。“咬破指尖,血點肩頭!”老道厲喝,
聲音像炸雷。林依狠狠咬開食指,血腥味在嘴里彌漫開來。她顫抖著將血珠按在黑手印上,
“滋啦”一聲,白煙冒起,帶著股烤肉的味道。影子的尖嘯陡然拔高,
震得窗戶玻璃嗡嗡作響,卷起黑灰旋風撲向老道。老道灑出亮晶晶的粉末,像是碾碎的玻璃,
黑灰遇粉噼啪作響,化作無數(shù)小火苗,影子在火中扭曲,最后縮成塊焦黑布片掉在地上,
還在微微抽搐。老道用符紙包好布片,塞進一個刻著符文的瓷瓶,蓋緊時,
瓶里傳來沉悶的撞擊聲?!霸轨`被烈火煉化,怨氣太重,符咒鎮(zhèn)不住太久?!彼鴼?,
臉色發(fā)白,“你肩上的手印是她的執(zhí)念所化,七日不化,會蝕骨而亡。
”他遞過一個艾草香囊,囊袋粗糙,“跟我回道觀暫避,這屋子三日不可進,我已布下結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