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這是干啥!快起來!”
陳建軍幾步?jīng)_過去,手忙腳亂地去攙扶還在地上蹬腿干嚎的婆婆。
婆婆一見兒子來了,嚎得更大聲,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陳建軍身上抹:
“建軍啊!我的兒??!你可算回來了!你再晚來一步,媽就要被你媳婦打死啦!你看她把我打的喲!”
她使勁扒拉開捂著臉的手,把那張老臉湊到陳建軍眼前。
我那一巴掌其實沒多大力氣,當時腦子一熱,更多的是羞辱的意味。
婆婆臉上連個紅印子都沒留下。
可她那副凄慘的架勢,活像真被我打得半死。
陳建軍看著他媽那張干干凈凈的老臉,又看看我臉上脖子上滲著血絲的抓痕和我懷里哭得直抽抽、胳膊軟軟垂著的妮妮,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什么,只是悶頭把他媽從地上架了起來。
“建國!你還愣著干啥!”
婆婆被大兒子攙著,立刻又有了底氣,手指頭越過陳建軍,直直戳向站在院門口、臉色鐵青的陳建國,
“你看看你媳婦!你看看她把你媽打成什么樣了!還有沒有王法了!這種潑婦,還不快給我收拾她!”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陳建國身上。
院子里只剩下妮妮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還有婆婆粗重的喘息。
陳建國的目光沉沉地掃過婆婆,掃過一臉挑釁的王春梅,最后,落在我臉上,那眼神復雜得我一時看不透。
疲憊,驚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他的視線在我臉上的傷痕和妮妮那條不自然的胳膊上停留了片刻。
我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吸得又深又長,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憋悶都吸進去。
然后,他朝我走了過來,腳步有些沉。
“招娣,”
他停在我面前一步遠的地方,聲音干澀,帶著長途奔波后的沙啞,
“妮妮……咋回事?”
他沒問他媽怎么樣,也沒問嫂子為什么跟我撕扯,開口第一句,問的是女兒。
我心頭那股憋著的、幾乎要炸開的怨氣,因為他這一問,稍稍滯了一下。
我低頭看了看懷里哭得小臉通紅、眼睛腫得像桃子的妮妮,鼻子一酸,強忍著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強強拽她,可能使大了勁兒……摔了,”
我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些,可還是忍不住發(fā)抖,
“胳膊……怕是折了?!?/p>
我輕輕托了托妮妮那條軟垂的胳膊,孩子立刻又疼得嗚咽起來。
陳建國的臉色更難看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女兒,又怕弄疼她,那只長滿老繭、指關節(jié)粗大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最終只是小心翼翼地落在妮妮汗?jié)竦念~發(fā)上,輕輕摸了摸。
“疼不疼,妮妮?”
他問,聲音很低,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
妮妮抽噎著,小腦袋在我懷里蹭了蹭,委屈地癟著嘴,眼淚又涌了出來:
“疼……爸爸……好疼……”
陳建國喉結滾動了一下,猛地轉(zhuǎn)頭,目光像刀子一樣刮向還縮在婆婆身后的強強。
那孩子被他二叔兇狠的眼神嚇得一哆嗦,手里的木頭小汽車“啪嗒”掉在地上。
“強強!是不是你拽妹妹了!”
陳建軍立刻護犢子似的把兒子往身后一扯,沖著陳建國嚷嚷,
“小孩子玩鬧沒個輕重!你沖孩子吼什么!”
“玩鬧沒輕重?”
我再也忍不住,抬眼瞪著陳建軍,聲音冷得像冰,
“妮妮骨頭可能都斷了!這叫沒輕重?剛才媽在干什么?打麻將!妮妮哭成那樣,她說什么?‘哭喪呢?要死死外頭去!’這是當奶奶該說的話嗎!”
“張招娣!你少在這血口噴人!”
婆婆立刻尖聲反駁,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我,
“我打麻將怎么了?礙著你什么了?誰知道那丫頭片子是自己摔的還是故意賴上我大孫子!小小年紀就會裝相……”
“媽!”
陳建國猛地打斷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沉沉的壓迫感。
他額角的青筋都隱隱暴了出來,顯然在極力克制。
“妮妮都這樣了,少說兩句行不行?”
婆婆被他這一聲喝得噎住,大概沒想到一向還算孝順的二兒子會當眾駁斥她,老臉漲得通紅,嘴唇哆嗦著,一時說不出話。
陳建國不再看他媽,重新轉(zhuǎn)向我,眉頭依舊緊鎖著,帶著深深的疲憊。
“招娣,”
他又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語氣放軟了些,像是在商量,又像是在勸慰,
“媽……她年紀大了,腦子有時候是糊涂,說話做事不中聽。你是小的,是晚輩,讓讓她,別跟她一般見識。你看這鬧得……街坊四鄰都看著呢,多難看。”
讓讓她?
別跟她一般見識?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來,直沖頭頂,把我渾身的血液都凍僵了。
剛才因為他先關心妮妮而升起的那一點點微末暖意,瞬間被這盆冰水澆得透心涼。
原來,在他眼里,他親媽對我女兒惡毒的詛咒,對我五年來日復一日的冷落和刻薄,僅僅只是“年紀大了,腦子糊涂”?
而我這個當兒媳婦的,就該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默默“讓著”?
那妮妮呢?妮妮受的傷,受的委屈,誰來“讓讓”?誰來替她討個公道?
我抱著妮妮的手臂收緊了,指甲深深陷進自己另一只手臂的肉里,幾乎要掐出血來。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和我同床共枕了五年的男人,第一次覺得他如此陌生,如此……令人心寒。
“讓讓她?”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平靜得可怕,像結了冰的湖面,底下卻翻滾著洶涌的暗流,
“陳建國,你讓我怎么讓?她咒我女兒去死的時候,你怎么不讓她讓讓妮妮?妮妮胳膊斷了,在你媽眼里,還比不上她孫子玩得開心重要!五年了!整整五年!她眼里有過我們娘倆嗎?你讓我讓?我拿什么讓?拿妮妮的命去讓嗎!”
我的聲音越來越高,到最后幾乎是嘶吼出來,帶著無法抑制的悲憤和絕望。
眼淚終于沖破了堤壩,洶涌地滾落下來,砸在妮妮汗?jié)竦念^發(fā)上。
陳建國被我吼得怔住了,他大概從未見過我如此歇斯底里的樣子。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可看著我的眼淚,看著妮妮慘白的小臉和那條軟垂的胳膊,終究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只是煩躁又痛苦地抹了把臉。
“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
陳建軍粗聲粗氣地打斷這令人窒息的沉默,皺著眉頭,
“還嫌不夠亂?先把孩子送醫(yī)院是正經(jīng)!建國,趕緊的!愣著干啥!”
陳建國像是被這一聲吼醒了,猛地回過神。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有愧疚,有煩躁,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沉重?
他避開我的目光,低聲說:
“我去推車。”
轉(zhuǎn)身快步走向墻角停著的那輛舊自行車。
我抱著妮妮,站在原地,渾身冰冷。
婆婆還在陳建軍身邊小聲地咒罵著什么,王春梅則拉著強強,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我。
這哪里還是家?
分明是個冰窟窿,是個能把人活活凍死、憋死的泥潭!
陳建國把自行車推了過來,笨拙地在后座綁上了一條舊棉絮當墊子。
“來,招娣,把妮妮給我,我抱著她坐后面,你扶著點?!?/p>
我麻木地把妮妮遞給他。
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動作有些僵硬,生怕碰疼了她。
妮妮大概是疼得狠了,又或是哭累了,軟軟地趴在她爸懷里,小聲地抽噎著。
我扶著冰冷的車座,跟在旁邊。
走出院門時,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把那座住了五年的農(nóng)家小院染得一片昏紅。
婆婆被陳建軍扶著,站在堂屋門口,渾濁的老眼死死地盯著我們,那眼神里沒有半分對孫女的擔憂,只有刻骨的怨毒和冰冷。
王春梅抱著胳膊,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那眼神,那冷笑,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我心里。
一股強烈的沖動猛地攫住了我——
逃!立刻!馬上!
帶著妮妮,遠遠地離開這個鬼地方!
永遠不要再回來!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瘋長的藤蔓,瞬間纏滿了我的心臟,勒得我?guī)缀醮贿^氣。
陳建國推著那輛嘎吱作響的破自行車,妮妮蜷縮在他懷里,小臉埋在他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前襟上,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壓抑的抽噎。
我沉默地跟在旁邊,扶著冰冷的車后座,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
鎮(zhèn)衛(wèi)生所那盞昏黃的白熾燈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醫(yī)生皺著眉,手指輕輕捏了捏妮妮軟垂的胳膊。
“哎喲!”
妮妮疼得小身子猛地一縮,眼淚又涌了出來。
“別動別動,小可憐,”
醫(yī)生嘆了口氣,抬頭看我們,語氣帶著責備,
“怎么搞的?橈骨小頭半脫位,可能還有點骨裂。小孩子骨頭嫩,哪禁得起這么拽?大人怎么看的?”
他的目光掃過陳建國和我臉上的抓痕,眉頭皺得更深了。
陳建國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只是把妮妮抱得更緊了些。
醫(yī)生開了單子,讓去拍個小片確認。
折騰完,給妮妮那條細瘦的小胳膊打上石膏固定好,又開了些消炎止痛的藥,已經(jīng)是夜里九點多了。
妮妮大概是疼得狠了又哭累了,在陳建國懷里沉沉睡去,小臉上還掛著淚痕。
“回去注意點,這只手千萬別受力,別碰水,按時來換藥。”
醫(yī)生叮囑完,揮揮手讓我們走。
夜風帶著涼意吹在臉上,吹不散我心頭的憋悶和冰冷。
狹窄的鎮(zhèn)街上幾乎沒人,只有我們自行車鏈條摩擦的單調(diào)聲響。
“招娣……”
陳建國抱著睡著的妮妮,推著車,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干澀低沉,
“今晚……先回家吧?媽那兒……我回頭說她?!?/p>
他頓了頓,像是下了很大決心,
“她這次是太過分了?!?/p>
回家?回那個狼窩?
我猛地停下腳步,血液像是瞬間沖上了頭頂,又迅速褪去,留下刺骨的寒意。
“家?”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得像冰渣子,
“陳建國,你告訴我,那地方對我們娘倆來說,算家嗎?”
他像是被我的話刺了一下,抱著妮妮的手臂僵硬了,愕然地看著我:
“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積壓了五年的委屈、憤怒、絕望,在這一刻決堤而出,我指著妮妮那條裹著厚厚石膏、顯得格外笨拙可憐的小胳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