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秋，上海閘北。
空氣不再是空氣，是火與鐵燒灼后凝固的、帶著濃厚血腥味的硬塊。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在吞咽滾燙的沙礫，刮擦著喉嚨，直灌進(jìn)肺腑深處。天空被濃煙撕扯得支離破碎，低垂的鉛云下，日軍的轟炸機(jī)如同索命的鐵鴉，沉悶的引擎轟鳴是地獄傳來的鼓點(diǎn)。它們投下的不再是炸彈，而是成片成片撕裂大地的死亡之花，每一次綻放，都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和沖天而起的煙塵火柱，吞噬著殘存的街道、搖搖欲墜的房屋，以及……血肉之軀。
林晚星死死蜷縮在一處半塌洋房冰冷潮濕的地下室角落里。頭頂每一次劇烈的震動，都讓她瘦削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作響。珍貴的白綢學(xué)生裝早已被塵土、泥濘和不知是誰濺上的暗紅血跡染得面目全非，緊緊裹在身上，冰冷粘膩。她懷里緊抱著一個(gè)同樣灰撲撲的帆布書包，仿佛那是隔絕這煉獄的最后屏障。
“轟——咔啦啦！”
一聲格外近、格外暴烈的爆炸，仿佛就在頭頂炸開！整個(gè)地下室猛烈地向上拱起，又狠狠砸落。刺鼻的硝煙和塵土瞬間倒灌進(jìn)來，嗆得人無法呼吸。頭頂傳來令人牙酸的、木材斷裂和磚石崩塌的巨響，緊接著是幾聲短促得令人心碎的慘叫，隨即被徹底淹沒在毀滅的轟鳴里。
“小梅！陳老師！”林晚星猛地抬頭，驚恐絕望的嘶喊沖出喉嚨，卻被濃煙嗆得只剩下破碎的嗚咽。剛才還縮在她身邊的幾個(gè)同學(xué)和那位帶領(lǐng)她們轉(zhuǎn)移的國文老師陳先生，此刻已被上方塌陷的磚石和斷裂的沉重房梁完全覆蓋、吞噬。只有一只蒼白纖細(xì)的手，從一堆碎石和扭曲木梁的縫隙里無力地伸出來，指尖還微微蜷曲著，保持著生命最后一刻徒勞的抓握姿勢——手腕上系著一根褪了色的紅頭繩，那是小梅。
極致的恐懼瞬間抽干了林晚星所有的力氣和聲音。她癱軟在冰冷的泥地上，像被抽去了脊骨，只能死死盯著那只絕望伸出的手。頭頂?shù)谋暦路鸶袅艘粚雍窈竦拿Ａ?，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世界在她眼中旋轉(zhuǎn)、褪色，只剩下那片象征著毀滅的瓦礫堆和那只靜止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永恒。一陣更加密集的炮彈尖嘯聲撕碎了短暫的死寂。新一輪炮擊開始了！大地再次瘋狂地抽搐起來，地下室頂棚簌簌落下更多的塵土碎石。求生的本能像電流般擊穿了林晚星麻木的神經(jīng)。她猛地驚醒，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連滾帶爬地?fù)湎蚰俏ㄒ煌ㄏ虻孛娴?、被炸塌了一半的狹窄出口。瓦礫硌得膝蓋生疼，她也全然不顧，只有一個(gè)念頭在腦海里瘋狂燃燒：出去！離開這個(gè)墳?zāi)梗?/p>
她像一頭受驚的小獸，用盡全身力氣撞開擋路的碎石和斷裂的木條，不顧一切地爬上了地面。
撲面而來的景象，瞬間將她釘在原地。
她記憶里那條曾飄著咖啡香、回蕩著留聲機(jī)悠揚(yáng)樂聲的霞飛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廢墟之海。目光所及，盡是斷壁殘?jiān)Ｔ?jīng)精致典雅的歐式洋樓，被粗暴地削去上半截，裸露出扭曲斷裂的鋼筋和焦黑的內(nèi)里，如同被剝皮剔骨后仍在痛苦抽搐的巨獸殘骸。燃燒的店鋪招牌無力地掛在半空，噼啪作響，將“咖啡館”、“綢緞莊”的字樣映照得詭異而絕望。濃煙翻滾著，像污濁的巨蟒纏繞著每一根殘存的煙囪、每一段傾頹的墻壁，遮蔽了天空本已黯淡的光線?？諝庵袕浡鴿饬业搅钊俗鲊I的氣味——硝煙、血腥、木頭焦糊、還有……尸體腐爛特有的甜膩腥臭。
地上，幾乎沒有下腳的空隙。破碎的磚瓦、扭曲的金屬碎片、散落的家具殘骸、翻倒的電車架子……以及，人。穿著各式各樣衣服、保持著各種姿勢的人體。有些被塵土覆蓋，像一尊尊泥塑；有些則被燒得焦黑蜷縮；更多的，是破碎的、不完整的，刺目的暗紅液體在他們身下蜿蜒流淌，滲入焦黑的土地，匯成一條條令人觸目驚心的小溪。
林晚星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強(qiáng)忍著嘔吐的欲望。雙腿如同灌滿了鉛，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就在她茫然四顧，不知該往哪里逃的時(shí)候，腳下踢到了什么東西。
低頭看去，是一個(gè)被炸得變形、沾滿黑灰的洋鐵皮糖果盒子。盒子裂開了，里面花花綠綠的玻璃紙包裝的糖果滾落一地，大部分已被塵土和不知名的污漬染得骯臟不堪。她下意識地彎腰，顫抖的手指在冰冷的碎石瓦礫中摸索著，撿起幾顆看起來還算干凈的糖果。指尖傳來玻璃紙冰涼滑膩的觸感，上面印著的幼稚圖案在昏暗中顯得異常遙遠(yuǎn)而不真實(shí)。
就在她直起身的剎那，眼角余光瞥見廢墟堆的另一邊。
一個(gè)穿著灰色破舊軍裝的身影，正掙扎著從一堆瓦礫下往外爬。他的動作極其艱難，每一次用力，身下的碎石就嘩啦啦滾落。他的左腿以一個(gè)詭異的角度彎曲著，顯然已經(jīng)斷了，每動一下，那張被硝煙熏得黢黑、刻滿深深皺紋的臉上就因劇痛而劇烈抽搐。他爬過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清晰的血痕。他爬行的目標(biāo)，是幾米外一挺被炸得槍管彎曲、支架散架的捷克式輕機(jī)槍殘骸。他伸長了手臂，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堆廢鐵，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受傷的、壓抑的嘶吼。
“老張！張大川！你個(gè)老倔驢！挺住?。 币宦晭е耷坏乃粏『鸾袕母h(yuǎn)處傳來。林晚星循聲望去，只見一個(gè)年輕得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士兵，滿臉淚水和污垢混合的泥濘，正試圖沖過來。他身后，一個(gè)同樣穿著灰色破軍裝、左臂用臟污布條吊著的中年漢子，用僅剩的右手死死拽住他的腰帶往后拖。
“柱子！別過去！沒用了！聽命令！撤！給咱們連留個(gè)種！”中年漢子吼著，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充滿了絕望的疲憊。
“排長！我不能扔下老班長！他救過我命！”叫柱子的年輕士兵瘋狂掙扎，眼睛通紅，像頭絕望的小獸。
那個(gè)叫張大川的老兵終于夠到了那挺報(bào)廢的機(jī)槍。他用盡全身力氣，將沉重的廢鐵緊緊抱在懷里，布滿老繭和傷口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徒勞地摸索著冰冷的槍管和空蕩蕩的彈匣槽。他抬起頭，望向年輕士兵的方向，那張被苦難和戰(zhàn)火刻蝕得如同巖石般的臉上，沒有淚水，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敗，和一種令人心碎的茫然。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頹然地低下頭，將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的槍管上，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起來。
就在這時(shí)，一種異樣的、尖銳的破空聲陡然撕裂了嘈雜的背景噪音！
“臥倒——！”吊著胳膊的排長目眥欲裂，用盡平生力氣嘶吼出來，同時(shí)狠狠將柱子撲倒在旁邊的斷墻后。
“咻——轟！??！”
一發(fā)炮彈帶著死神的獰笑，精準(zhǔn)無比地砸落在張大川所在的那片瓦礫堆上！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浪瞬間席卷了林晚星的耳膜，灼熱的氣浪夾雜著碎石爛泥撲面而來，將她狠狠掀翻在地。她抱著頭，蜷縮在冰冷的地上，碎石噼里啪啦砸在背上，生疼。
爆炸的余音還在嗡嗡作響。林晚星艱難地抬起頭，甩掉頭上的塵土，朝爆炸點(diǎn)望去。
那里只剩下一個(gè)更大的、還冒著縷縷青煙的彈坑。那挺破機(jī)槍、那個(gè)掙扎爬行的老兵張大川……什么都沒有了。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徹底抹去，只留下一個(gè)丑陋的傷疤，證明他曾存在過。
“啊——?。?！”柱子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從斷墻后爆發(fā)出來，充滿了無法承受的痛苦和絕望。
排長死死捂住柱子的嘴，將他按在地上，自己的頭深深埋在臂彎里，肩膀劇烈地抖動。幾秒鐘后，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麻木和決絕。他狠狠抹了一把臉，拽起幾乎癱軟的柱子，聲音嘶啞卻不容置疑：“走！活下來！報(bào)仇！”
兩個(gè)灰色的身影，互相攙扶著，踉蹌著，像兩片被狂風(fēng)撕扯的落葉，迅速消失在彌漫的硝煙和斷壁殘?jiān)小?/p>
林晚星呆呆地坐在地上，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幾顆沾滿灰土的糖果。老兵的消失如此徹底，如此輕易，就像從未出現(xiàn)過。只有空氣中愈發(fā)濃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無聲地宣告著殘酷的真實(shí)。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讓她窒息。她茫然地看著自己臟污的手掌，看著那幾顆象征著另一個(gè)世界的甜蜜糖果，又看向遠(yuǎn)處仍在不斷噴吐著火舌、收割著生命的日軍陣地方向。淚水終于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無聲地滑過她滿是塵土的臉頰，留下兩道冰冷的痕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來的，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雙腿機(jī)械地邁動，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瓦礫和尸體間跋涉。離開霞飛路，走向城市的邊緣，走向記憶中通往郊外的路。她只有一個(gè)模糊的念頭：離開這座正在死去的城，回家。
路，比她想象的更漫長，也更絕望。
越往郊外走，景象并未變得更好，反而透出一種更深沉的、令人骨髓發(fā)冷的荒涼。道路兩旁曾經(jīng)金黃的稻田，此刻大片大片地倒伏、焦黑，被縱橫交錯(cuò)的車轍和炮彈坑徹底摧毀。田埂上、干涸的水渠里，隨處可見倒斃的牲畜，尸體膨脹腐爛，蠅蟲嗡嗡飛舞。偶爾能看到幾個(gè)佝僂的身影在焦土上茫然地翻找著，如同游蕩的幽靈。
路邊開始出現(xiàn)人群。不再是城市里那些驚慌失措奔逃的市民，而是沉默的、緩慢移動的難民潮。他們扶老攜幼，推著吱呀作響的獨(dú)輪車，挑著少得可憐的破爛家當(dāng)。每個(gè)人的臉上都刻著同樣的表情——饑餓、疲憊、深入骨髓的麻木，以及對前路徹底的茫然。孩子們的小臉蠟黃，眼睛顯得格外大，里面沒有恐懼，只有一片空洞的沉寂。一個(gè)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被同樣枯瘦的母親背在背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林晚星手里下意識握著的糖果，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
林晚星的心像被針狠狠扎了一下。她猶豫了一下，顫抖著伸出手，想把一顆糖果遞給那個(gè)小女孩。
就在這時(shí)，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從旁邊傳來。一個(gè)蜷縮在路旁草堆里的老人，咳得撕心裂肺，身體劇烈地佝僂著，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他身邊一個(gè)同樣老邁的婦人，徒勞地拍著他的背，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絕望。老人咳了好一陣，喘息稍定，渾濁的眼睛看到了林晚星伸出的手和那顆糖果。他枯瘦如柴的手指顫抖著，指向小女孩，嘴唇蠕動著，發(fā)出微弱的氣音：“給……娃……甜的……”
林晚星鼻子一酸，不再猶豫，快步上前，小心地將那顆糖果塞進(jìn)小女孩冰涼的小手里。小女孩似乎愣住了，低頭看看手里那點(diǎn)帶著玻璃紙的彩色，又抬頭看看林晚星，干涸的眼睛里，終于有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謝……謝……”小女孩的母親聲音嘶啞地道謝，眼里也涌上一點(diǎn)水光。
林晚星搖搖頭，喉嚨堵得說不出話。她不敢再看，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然而，沒走出多遠(yuǎn)，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和壓抑的驚呼。她下意識地回頭。
只見一個(gè)衣衫襤褸、餓得幾乎站不穩(wěn)的男人，像一頭突然發(fā)現(xiàn)獵物的餓狼，猛地?fù)湎蚰莻€(gè)剛剛得到糖果的小女孩！他枯瘦如爪的手，閃電般抓向小女孩緊緊攥著糖果的小拳頭！
“我的！給我！”男人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眼睛死死盯著那顆糖，充滿了瘋狂的貪婪。
小女孩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得哇哇大哭起來，拼命攥緊小手。她的母親尖叫著去護(hù)孩子，卻被男人狠狠一把推開，踉蹌摔倒。周圍的難民發(fā)出一片驚呼，有人試圖上前，卻被男人那副拼命的樣子嚇住，猶豫不前。
“放開她！”林晚星血往頭上涌，想也沒想就沖了回去，用盡全身力氣去掰那男人抓著小女孩的手。男人的手像鐵鉗一樣冰冷而有力，林晚星感覺自己像在撼動一塊石頭。
混亂中，那顆沾著塵土的彩色糖果，終于從小女孩的指縫里掉了下來，落在滿是泥土的車轍印里。
男人眼睛一亮，立刻松開小女孩，像餓狗撲食一樣撲向地上的糖果。他一把抓起，連糖帶裹著的泥土和草屑，直接塞進(jìn)了嘴里，瘋狂地咀嚼著，喉嚨里發(fā)出滿足又痛苦的嗚咽聲。他蜷縮在地上，像護(hù)食的野獸一樣警惕地看著周圍的人，尤其是那個(gè)被他推倒、正抱著哭泣女兒的母親，眼神兇狠而空洞。
林晚星扶起那位哭泣的母親，看著那個(gè)為了一顆糖而瘋狂的男人，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這不再是戰(zhàn)爭初期的驚恐，這是絕望到極致后，人性堤壩的徹底崩塌。她環(huán)顧四周，每一張麻木、枯槁的臉上，都映照著深淵的影子。她不敢停留，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地方，腳步踉蹌地奔向記憶中家的方向——青石村。
太陽像個(gè)巨大的、失去熱力的蛋黃，沉沉地墜向西邊的地平線，將天際染成一片凄厲的血紅。血色的殘陽籠罩著青石村外的田野。
李石頭像一頭疲憊不堪的老牛，拖著灌了鉛的雙腿，終于看到了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樹模糊的輪廓。他身上的粗布短褂早已被汗水和塵土浸透，硬邦邦地貼在身上，背上那個(gè)同樣破舊的包袱沉重得像一塊磨盤。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喉嚨里火燒火燎。從上海一路逃難回來，目睹了太多地獄般的景象，支撐他的唯一信念就是回家，回到爹娘和妹妹身邊，回到那片他揮灑了無數(shù)汗水的土地。
離家越近，他腳步反而越慢，心頭莫名地籠上了一層沉重的不安。太安靜了。往常這個(gè)時(shí)候，村里該升起裊裊炊煙，該有雞鳴狗吠，該有孩子們嬉鬧的聲音。可現(xiàn)在，死寂。一種令人心頭發(fā)毛的死寂。
村口的老槐樹還在，但曾經(jīng)繁茂的樹冠被削去了一大半，焦黑的斷枝猙獰地刺向血色的天空。樹下那口全村人吃水的老井，井臺塌了大半，轆轤斷裂，繩索無力地垂在黑洞洞的井口。
李石頭的心猛地一沉。他加快了腳步，幾乎是跑著沖進(jìn)了村子。
眼前的景象，瞬間將他所有的希望和力氣抽干。
家呢？他記憶里那個(gè)雖然簡陋但溫暖、飄著炊煙、回蕩著娘親呼喚的土坯房小院呢？
沒有了。
只有一片焦黑的廢墟。斷墻孤零零地立著，被煙火熏得黢黑。燒得只剩下骨架的房梁橫七豎八地倒著，還在冒著縷縷若有若無的青煙。地上散落著破碎的瓦罐、燒焦的木頭、被踩爛的農(nóng)具……還有，幾塊染著大片暗褐色污跡的、看不清顏色的碎布。
“爹！娘！小妹！”李石頭嘶啞地喊出聲，聲音在死寂的廢墟上顯得格外空洞、絕望。他發(fā)瘋似的撲向那片焦土，雙手不顧一切地在滾燙的灰燼和瓦礫中扒拉著。
“爹——！”
“娘——！你在哪??！”
“小妹！哥回來了！你應(yīng)一聲啊！”
回應(yīng)他的，只有風(fēng)吹過斷壁殘?jiān)l(fā)出的嗚嗚咽咽的聲音，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哭泣。
手指被尖銳的碎石和滾燙的木炭劃破、灼傷，他渾然不覺。汗水混著淚水流進(jìn)嘴里，又咸又澀。他像一頭絕望的困獸，在廢墟上徒勞地挖掘、尋找。
終于，在原本應(yīng)該是灶房的位置，他扒開一堆厚厚的灰燼和燒塌的土坯?；覡a下，露出了幾塊焦黑蜷縮、無法辨認(rèn)形狀的東西，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焦糊味。旁邊，散落著一個(gè)小小的、被燒得變形的鐵皮撥浪鼓，那是他去年趕集時(shí)買給小妹的生日禮物。鼓面早已燒穿，只剩下扭曲的框架，粘滿了黑灰。
李石頭所有的動作瞬間凝固了。他死死盯著那個(gè)撥浪鼓，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血絲瞬間布滿眼白。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咯咯”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怪響，卻一個(gè)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吞噬、淹沒。他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直挺挺地跪倒在滾燙的灰燼里。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絕望到極點(diǎn)的嚎叫，終于從他胸腔深處爆發(fā)出來，撕裂了青石村死寂的黃昏。那聲音里包含著失去至親的劇痛、家園被毀的悲愴，以及無邊無際的、能將靈魂都凍僵的絕望。他雙手深深插入滾燙的灰燼，頭顱抵著焦黑的地面，身體劇烈地抽搐著，發(fā)出野獸般受傷的哀鳴。
不知過了多久，嚎哭變成了壓抑的嗚咽，最后只剩下身體無法控制的劇烈顫抖。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徹底沉入地平線，暮色如同濃墨般迅速浸染了這片死地，寒意悄然降臨。
李石頭像個(gè)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緩緩抬起頭，臉上沾滿灰燼和淚水泥濘的混合物，眼神空洞得嚇人。他茫然四顧，視線掃過這片承載了他所有溫暖記憶、如今卻只剩死亡和灰燼的焦土。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不遠(yuǎn)處的墻角。
那里，幾株生命力頑強(qiáng)的野草，從焦黑的瓦礫縫隙里鉆了出來。就在草根旁，散落著幾粒飽滿的麥種。那是他家去年收成里特意留下來、準(zhǔn)備今年春播的最好的種子。大部分已經(jīng)被燒焦或踩爛，但其中幾粒，在灰燼的襯托下，竟透出一種奇異的、帶著生機(jī)的金黃色。
李石頭麻木地爬過去，伸出顫抖的、布滿傷口和黑灰的手，小心翼翼地將那幾粒幸存的麥種一粒一粒地拾起。冰涼的種子落在掌心，帶著泥土和灰燼的氣息，也帶著一種微弱卻固執(zhí)的生命力。他緊緊攥住這幾粒麥種，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檫^度用力而發(fā)白。粗糙的種子硌著掌心破損的皮肉，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卻奇跡般地刺破了他無邊的絕望。他低下頭，看著掌心那一點(diǎn)點(diǎn)金黃，又抬頭望向徹底被黑暗吞噬的村莊廢墟，眼神里有什么東西在死灰中，極其微弱地、極其艱難地閃爍了一下。那不再是純粹的絕望，而是混雜了刻骨仇恨、無盡悲愴，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根”的頑固執(zhí)著。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像一株隨時(shí)會被風(fēng)吹折的枯草。將掌心里那幾粒珍貴的麥種，用一塊從焦土里翻出來的、相對干凈的破布頭仔細(xì)包好，再一層層裹緊，最后，無比鄭重地塞進(jìn)了貼胸的口袋里。粗糙的布包緊貼著心臟的位置，傳來微弱卻真實(shí)的觸感。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不再看身后的廢墟一眼。拖著沉重如同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踉蹌而決絕地，走向村子外面無邊無際的、更加深沉的黑暗。那里，上海方向，炮火燃燒的暗紅色光芒，還在天邊隱隱閃爍，像惡魔永不閉合的眼睛。他要去那里。他要找到那些穿黃皮的畜生。
血債，必須血償。
## 二、潰潮
林晚星的雙腿像灌滿了冰冷的鉛，在通往青石村的土路上機(jī)械地挪動。每一步都踏在粘稠的絕望里，身后上海方向那片被炮火持續(xù)灼燒的暗紅色天際，如同惡魔獰笑的巨口，投下的陰影死死纏繞著她的脊背?？諝獠辉偈强諝猓悄塘讼鯚?、血腥和焦糊尸臭的硬塊，每一次呼吸都刮擦著喉嚨，直灌入肺腑深處。
人流。沉默、龐大、緩慢蠕動的人流。從四面八方被戰(zhàn)火驅(qū)趕而來，匯聚成一條流向未知深淵的渾濁長河。推著吱呀作響的獨(dú)輪車，挑著扁擔(dān)，籮筐里是僅存的、少得可憐的破爛家當(dāng)。一張張臉上，饑餓刻下深痕，麻木覆蓋了五官，只剩下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前方，仿佛靈魂早已被抽離。孩子們被背在背上，牽在手里，小小的身體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大眼睛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林晚星的白綢學(xué)生裝早已被塵土、泥濘和暗色污跡浸透，破爛不堪，冰冷地貼在身上。額角的傷口結(jié)了深褐色的痂，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隱隱作痛。她麻木地隨著人流移動，視線掠過一張張被絕望蝕刻的面孔，耳邊充斥著壓抑的咳嗽、嬰兒氣若游絲的啼哭、車輪碾過碎石的單調(diào)噪音。這無邊無際的死寂和緩慢的蠕動，比震耳欲聾的爆炸更令人窒息。
“娘……餓……”一個(gè)被枯瘦婦人緊緊抱在懷里的小女孩，發(fā)出夢囈般的微弱氣音，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
婦人麻木地拍著孩子的背，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穿透人群，沒有任何回應(yīng)。饑餓像無形的瘟疫，在沉默的洪流中蔓延。
林晚星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觸碰到那幾顆玻璃紙包裹的糖果。她猶豫了一下，掏出一顆，小心翼翼地剝開粘著塵土的玻璃紙，露出里面還算干凈的糖果。她蹲下身，將糖果輕輕遞到小女孩嘴邊。
小女孩似乎被這陌生的甜香驚醒，無神的眼睛聚焦在那點(diǎn)微弱的彩色上，伸出小舌頭，試探性地舔了一下。一絲微弱的光亮，如同寒夜里的火星，瞬間在她空洞的眼底燃起。她張開嘴，小心地將糖果含住。
“謝謝……謝謝姑娘……”婦人終于有了反應(yīng)，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渾濁的眼里涌上一點(diǎn)水光。
林晚星搖搖頭，喉嚨堵得發(fā)緊。她站起身，繼續(xù)前行。然而，這份微弱的善意，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小石子，激起的漣漪轉(zhuǎn)瞬即逝。
前方，一陣壓抑的騷動如同水波般在人群中擴(kuò)散。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她看到人群邊緣，一個(gè)同樣形銷骨立、眼窩深陷的男人，像一頭嗅到血腥的鬣狗，猛地?fù)湎蛞粋€(gè)蜷縮在路旁、抱著個(gè)破舊陶罐的老人！他枯瘦如爪的手，死死抓住老人護(hù)著陶罐的手臂！
“老東西！給我！”男人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含混的低吼，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陶罐，充滿了瘋狂的貪婪。他顯然知道里面是什么——一點(diǎn)可能救命的糙米或者豆子。
老人驚恐地嗚咽著，用盡全身力氣護(hù)住陶罐，干癟的身體因恐懼而劇烈顫抖。周圍的人像受驚的鳥雀，紛紛后退，臉上寫滿了麻木的冷漠和事不關(guān)己的恐懼，無人上前。
拉扯！推搡！陶罐在兩人之間劇烈地?fù)u晃！最終，“啪嚓！”一聲脆響！陶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里面僅存的、小半碗混雜著沙土的糙米粒，灑落一地！
男人眼中兇光大盛，立刻松開老人，像餓瘋了的野狗，不顧一切地?fù)湎虻厣系牟诿祝∷斐雠K污的手掌，瘋狂地、貪婪地將沾滿泥土的米粒連同碎石草屑一起往嘴里塞！喉嚨里發(fā)出滿足又痛苦的嗚咽！他一邊塞，一邊兇狠地、神經(jīng)質(zhì)地瞪著周圍的人，尤其是那個(gè)癱坐在地、絕望地看著自己最后一點(diǎn)口糧被糟蹋的老人，眼神空洞而暴戾。
林晚星看著這一幕，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凍僵了四肢百骸。這不是戰(zhàn)爭初期的驚恐，這是絕望深淵里，人性堤壩徹底崩潰、獸性赤裸裸顯露的征兆。她環(huán)顧四周，每一張麻木枯槁的臉上，都映照著這深淵的倒影，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那點(diǎn)食物的本能貪婪。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qiáng)烈的嘔吐感涌上喉嚨。她不敢再看，幾乎是逃也似的加快了腳步，踉蹌著奔向記憶中最后的錨點(diǎn)——青石村。只有那里，或許還能找到一絲殘存的、屬于“家”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