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的第十七日,瘟疫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
起初只是幾個傷兵開始發(fā)熱、咳嗽,醫(yī)士以為是傷口感染,沒太在意??啥潭虄扇?,發(fā)熱的人越來越多,從傷兵營蔓延到普通信眾的住處,甚至連負責熬粥的婦人里,也有人倒下了。
癥狀大同小異:高熱不退,咳嗽帶血,渾身無力,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最可怕的是,一旦倒下,往往撐不過三日。
“是疫氣!”一個年邁的醫(yī)士顫抖著聲音喊道,他的臉上布滿了恐懼,“是老天爺要收我們了……”
恐慌,比盧植的攻城更可怕,瞬間攫住了整座巨鹿城。
有人開始焚香禱告,對著“大賢良師”的牌位磕頭,祈求“仙師”驅(qū)散疫氣;有人則徹底絕望,抱著家人的尸體痛哭,喊著“不如死在官軍刀下,至少落個全尸”;更有人趁亂打砸,搶著囤積還能入口的東西,哪怕只是一塊干硬的米餅。
張寶帶著人維持秩序,砍了幾個趁火打劫的,卻依然擋不住蔓延的混亂。張梁的箭傷本就未愈,連日勞累加上疫氣侵襲,也發(fā)起了高熱,躺在床上意識模糊,嘴里還念叨著“殺出去”。
我站在傷兵營外,隔著一道簡陋的木欄,看著里面的景象:數(shù)十個病患擠在一起,呻吟聲此起彼伏,有人蜷縮在角落,皮膚泛著不正常的潮紅;有人咳得撕心裂肺,手帕上滿是暗紅的血跡;幾個醫(yī)士忙得焦頭爛額,草藥早已用盡,只能徒勞地用布巾蘸著冷水,給病患擦拭額頭。
“大賢良師……”一個醫(yī)士看到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撲通跪下,“沒藥了……真的沒藥了……再這樣下去,半個城的人都要沒了……”
我伸出手,想扶起他,卻又猛地縮回——我怕,怕這疫氣會通過接觸傳播,更怕自己這雙能變出白粥的手,連一場瘟疫都擋不住。
金手指是無限白粥,可白粥治不了瘟疫。
這個認知,像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
我一直以為,有白粥就能兜底,能讓他們活下去??擅鎸μ鞛?zāi)人禍,面對這無形的疫氣,我的金手指,竟如此蒼白無力。
“水……要水……”木欄里,一個病患虛弱地喊道。
我下意識地具現(xiàn)出水囊,遞給醫(yī)士:“先保證他們有水喝,干凈的水。”
“干凈的水?”醫(yī)士愣住了,“城里的水井就那幾口,早就混了……”
“我來?!蔽页谅暤馈?/p>
心念一動,一桶桶清澈的井水憑空出現(xiàn)在傷兵營外。不是白粥,是純粹的、帶著涼意的清水——這是我最近才發(fā)現(xiàn)的,除了白粥和簡單器物,我還能具現(xiàn)少量干凈的水。
“燒開了再給他們喝,給他們擦身?!蔽覍︶t(yī)士說,“告訴所有人,喝開水,勤洗手,不要接觸病患的嘔吐物和血液?!?/p>
這些是現(xiàn)代最基礎(chǔ)的防疫知識,我不知道在這個時代管不管用,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醫(yī)士將信將疑,但看著憑空出現(xiàn)的清水,還是照做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成了“送水夫”。每天,我都要具現(xiàn)大量的清水,分發(fā)給全城,尤其是病患集中的區(qū)域。同時,我讓人將病患隔離在城西的廢棄院落里,嚴禁隨意出入;讓健康的人每日用石灰(從官府糧倉找到的)清掃街道,焚燒病患用過的衣物和床鋪。
這些措施,在信眾眼中,又成了“大賢良師”的“驅(qū)邪之術(shù)”。
“仙師用凈水驅(qū)邪了!”
“仙師說,燒了臟東西就不會染病了!”
他們不知道什么是病菌,只當這是新的“神跡”。可我知道,這不是神跡,是掙扎,是用現(xiàn)代知識對抗古代瘟疫的、微不足道的掙扎。
效果是緩慢的,但確實存在。新增的病患數(shù)量,開始減少,那些喝了開水、被勤擦拭的病患,似乎也比其他人撐得更久一些。
但死亡,從未停止。
每日,都有尸體被從隔離區(qū)抬出來,運到城外焚燒——這是我下的命令,不準掩埋,必須焚燒,哪怕這在信奉“入土為安”的時代,顯得大逆不道。
“大賢良師這是要讓我們死無全尸?。 庇腥丝蘖R,有人詛咒。
張寶勸我:“兄長,這樣怕是會寒了人心,不如還是按舊例掩埋吧……”
我看著城外燃起的尸火,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味,蓋過了米粥的香氣。
“寒人心,總比全城死光好。”我的聲音很冷,冷得像手里的水囊,“告訴他們,要么聽我的,活下來;要么按他們的規(guī)矩,一起死。選吧。”
沒人敢再反對。在死亡的威脅面前,“入土為安”的執(zhí)念,終究抵不過活下去的渴望。
我站在尸火旁,看著火焰吞噬一具具尸體,心中沒有任何波瀾。不是麻木,是一種更深的荒蕪。
我曾以為,救人是把他們從餓死的邊緣拉回來。可現(xiàn)在,我卻要親手燒掉他們的尸體,只為了讓更多人活下去。
這亂世,到底要把人逼到什么地步?
“兄長,你看?!睆垖毮弥粡埣垪l,匆匆走來,臉色凝重。
是城外射進來的箭書,盧植寫的。
“張角匹夫:城內(nèi)生疫,已非人力可救。若獻城投降,可保城中老弱不死,余者貶為流民,不予追究。若執(zhí)迷不悟,待城破之日,雞犬不留?!?/p>
字跡凌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盧植顯然知道了城里的瘟疫,這是他最后的攻心之術(shù)。
“卑鄙!”張梁不知何時醒了,掙扎著走過來,看到箭書,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是想等我們自相殘殺!”
我捏著箭書,紙頁邊緣被捏得發(fā)皺。
獻城投降?
盧植的話能信嗎?就像之前信他“降者有土地”一樣?
可城里的瘟疫,確實越來越難控制。每日的死亡數(shù)字,比攻城時還要多。再這樣下去,不等盧植攻城,我們自己就先垮了。
“兄長,不能降!”張梁嘶吼道,“我們死了沒關(guān)系,不能讓太平道的名聲蒙羞!”
“可那些老弱……”張寶低聲道,眼中閃過一絲猶豫,“若真能保他們不死……”
我看向城中,那些被隔離的院落外,擠滿了探望著親人的信眾,他們的眼神里,除了悲傷,還有一絲隱秘的期待——期待有人能給他們一個解脫,哪怕是投降。
我又看向傷兵營,那里的呻吟聲越來越弱,清水和石灰,終究抵不過疫氣的兇猛。
“讓我想想?!蔽胰嗔巳喟l(fā)脹的太陽穴,轉(zhuǎn)身走向城西的隔離區(qū)。
隔離區(qū)的門是用粗木釘死的,上面貼著我畫的“驅(qū)邪符”——不過是些無意義的符號,用來安撫人心罷了。
“大賢良師!”門后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是大賢良師嗎?”
是那個之前斷了腿的少年。
“是我?!蔽覒?yīng)道。
“我們……是不是要死了?”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娘昨天沒了……我也快了……大賢良師,你能不能再給我一碗粥?我想喝口熱的……”
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
我伸出手,一碗溫熱的白粥,憑空出現(xiàn)在門內(nèi)。
“喝吧?!蔽业穆曇粲行┻煅?。
里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音,接著是喝粥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我耳中。
“真好喝……”少年的聲音帶著滿足,又帶著絕望,“大賢良師,我不怪你……真的……能喝上這碗粥,我已經(jīng)賺了……比我爹娘強,他們到死,都沒喝上一口熱的……”
粥喝完了,里面?zhèn)鱽硪宦曒p嘆,然后就沒了聲息。
我站在門外,久久沒有動。
賺了?
用一條年輕的命,換幾碗熱粥,這叫賺了?
這亂世的“劃算”,竟如此殘忍。
我轉(zhuǎn)過身,看向張寶和張梁,眼神里沒有猶豫,只有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
“告訴盧植,不降?!?/p>
張寶和張梁愣住了。
“但可以談條件?!蔽依^續(xù)說道,“讓他派醫(yī)官進城,救治病患。作為交換,我們可以開放城西,讓他的人進來處理疫尸,發(fā)放藥材?!?/p>
“他怎么可能同意?”張梁不解。
“他會同意的?!蔽铱粗峭獗R植的大營,“疫氣不會只在城里蔓延,他也怕。他要的是巨鹿城,不是一座疫城。”
更重要的是,我賭盧植骨子里的那點“仁”——他是儒將,或許不屑于用瘟疫坐收漁利。
“那……若是他趁機攻城怎么辦?”張寶憂心忡忡。
“那就戰(zhàn)?!蔽页谅暤溃皯?zhàn)到最后一個人?!?/p>
我具現(xiàn)了一碗白粥,遞給張寶:“把我的話傳給盧植。告訴他,粥我管夠,但城,我們守到底?!?/p>
張寶接過粥碗,碗壁溫熱,像是握著一團微弱的火焰。他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離去。
我站在原地,看著那碗被少年喝完的空碗(從門縫里能看到),忽然笑了。
或許,我終究成不了改變歷史的英雄。
或許,太平道的覆滅,早已注定。
但至少,我能在這覆滅之前,給他們最后一碗熱粥,最后一點尊嚴。
不因為“大賢良師”的名號,不因為太平道的信仰,只因為他們曾是活生生的人,曾接過我遞去的粥碗,曾喊過我一聲“仙師”。
疫氣還在彌漫,盧植的回復(fù)還在路上。
巨鹿城的命運,懸在一根發(fā)絲上。
我伸出手,又一碗熱粥出現(xiàn)在手中。米粥的香氣,在濃重的疫氣中,顯得格外微弱,卻又格外倔強。
我捧著粥,走向隔離區(qū)的深處。
那里,還有人在等著一口熱粥,等著最后一點活下去的希望。
至于明天會怎樣?
管他呢。
至少今天,粥還是熱的。
至少今天,我還能給他們一碗粥。
這就夠了。
疫氣沉沉,粥香裊裊,在這座風雨飄搖的孤城里,交織成一曲亂世的挽歌,低回,卻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