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最后一點燈光也熄滅了。
我爸媽默默地收拾著滿地狼藉。
塑料掃帚刮過水泥地。
發(fā)出單調(diào)而壓抑的沙沙聲。
沒有人說話。
碗碟碎裂的殘骸、凝固的油污、還有地上那灘已經(jīng)變成暗褐色的血跡。
都被無聲地掃進簸箕里。
空氣里殘留著血腥、油膩和劣質(zhì)白酒混合的刺鼻氣味。
我媽動作機械。
眼神空洞。
時不時偷偷瞥我一眼。
那目光里充滿了巨大的陌生感和一種小心翼翼的畏懼。
我爸佝僂著背。
沉默地擦拭著被油湯污染的桌面。
每一次抹布擦過塑料桌布的聲響。
都像一聲沉重的嘆息。
壓抑。
死一樣的壓抑籠罩著這個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風暴的家。
我坐在角落一張舊板凳上。
看著他們忙碌而沉默的背影。
口袋里的手機又震了一下。
屏幕在昏暗里亮起幽光。
是林銳。
【陳總,騰達廠區(qū)及張貴發(fā)夫婦名下房產(chǎn)的查封公告已張貼。工人代表情緒穩(wěn)定,已承諾配合清算組工作。另,陳國棟(二叔)名下的帕薩特,因涉及騰達挪用資金購買,已被列入凍結(jié)資產(chǎn)清單,明日將進行扣押?!?/p>
指尖劃過屏幕。
回了一個簡潔的“好”。
剛放下手機。
院門外就傳來了壓抑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嗚咽。
還夾雜著女人尖利絕望的哭罵。
“張貴發(fā)!你個挨千刀的!你個賭鬼!敗家子!你把我們娘倆害慘了??!廠子沒了!房子也沒了!我們住哪??!喝西北風??!嗚嗚嗚......”
是三姑的聲音。
嘶啞。
凄厲。
穿透了薄薄的院墻。
緊接著是張貴發(fā)沉悶的、仿佛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嘶吼。
充滿了走投無路的絕望和瘋狂:
“滾!都他媽給我滾!老子......老子跟你們拼了!”
伴隨著一陣混亂的推搡聲和東西被砸碎的脆響。
顯然。
他們被趕出了自己的房子。
連最后的落腳點也沒了。
絕望像毒藤一樣纏住了他們。
正在門外上演著最后的瘋狂。
我爸擦拭桌面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抹布掉在地上。
他僵硬地轉(zhuǎn)過身。
看向緊閉的院門方向。
臉上寫滿了不忍和掙扎。
嘴唇動了動。
似乎想說什么。
我媽也停下了掃地。
臉色蒼白。
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憂慮。
下意識地看向我。
院門外的哭罵和廝打聲越來越響。
像重錘敲擊著本就脆弱的神經(jīng)。
我站起身。
板凳腿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響。
在父母驟然緊張起來的目光注視下。
我走到門邊。
沒有開門。
只是伸手。
“咔噠”一聲。
將門內(nèi)側(cè)那老舊的插銷。
穩(wěn)穩(wěn)地閂上了。
金屬插銷咬合的聲音。
在死寂的堂屋里顯得格外清晰、冰冷。
門外三姑凄厲的哭嚎和咒罵聲。
被厚實的門板隔絕。
變得模糊而遙遠。
卻像鬼魅的嗚咽。
絲絲縷縷地滲進來。
我爸看著那閂上的門插銷。
又看看我平靜得近乎冷漠的側(cè)臉。
身體微微晃了一下。
最終深深地、疲憊地嘆了口氣。
慢慢彎下腰。
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抹布。
繼續(xù)擦拭著那塊永遠也擦不干凈的桌布。
我媽也默默地低下頭。
重新?lián)]動掃帚。
沙沙聲再次響起。
比之前更加沉重。
屋外。
是走投無路的至親在寒夜里的絕望哀嚎。
屋內(nèi)。
是掃帚刮過地面的沙沙聲。
和死一般的寂靜。
我走到窗邊。
撩開油膩的窗簾一角。
慘淡的月光下。
三姑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地上捶胸頓足。
張貴發(fā)像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徒勞地對著緊閉的院門咆哮。
二叔二嬸縮在不遠處的陰影里。
探頭探腦。
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驚恐和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
仿佛幾個小時前那場“其樂融融”的年夜飯從未發(fā)生過。
冰冷的玻璃窗映出我模糊的影子。
手機屏幕再次亮起。
幽藍的光刺破昏暗。
【陳總,陳嬌嬌在‘皇朝’的VIP包廂陪酒,被警方臨檢查獲?,F(xiàn)場有少量違禁品,她作為在場人員被帶走調(diào)查。如何處理?】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懸停片刻。
落下。
【公事公辦?!?/p>
按下發(fā)送鍵。
幽藍的光熄滅。
窗外。
張貴發(fā)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像灘爛泥般癱倒在冰冷的地上。
只剩下三姑那斷斷續(xù)續(xù)、如同游絲般的嗚咽。
還在寒夜里飄蕩。
我放下窗簾。
隔絕了外面那片絕望的夜色。
也隔絕了所有的聲音。
堂屋里。
只有掃帚單調(diào)的沙沙聲。
和我父母沉重壓抑的呼吸。
黎明前的黑暗。
最是冰冷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