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那個夏天,風(fēng)都像是被灶膛燎過,燙得人皮肉發(fā)緊。李有財和張顯貴,
像兩條被曬蔫的咸魚,癱在縣城新蓋的百貨大樓那光禿禿、還露著鋼筋水泥骨頭的樓頂邊緣。
汗珠子砸在滾燙的水泥面上,嘶啦一聲,瞬間就沒了影兒,只留下一個深色的圓點,
旋即又被烈日舔干。“操他娘的鬼天氣!”張顯貴啐了一口,黏稠的唾沫星子剛離口,
還沒落地,就被熱風(fēng)卷跑了。他胡亂抹了把臉上蚯蚓般蜿蜒的汗跡,那汗混著灰,
在他黝黑的臉頰上劃出幾道滑稽的泥溝,短袖背心濕透了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肋骨清晰的輪廓。
他煩躁地扯了扯脖子上那條褪了色的紅布條——那是他老娘硬塞給他的“護身符”,
此刻只勒得他更喘不過氣?!斑@活計,簡直比老牛犁地還熬人!”李有財沒吭聲,
只是更緊地攥著手里的粗瓷碗,碗底那點混濁的涼水晃蕩著。他小心地抿了一小口,
喉嚨里火燒火燎的感覺稍稍壓下去一絲。他眼睛盯著遠處腳手架上螞蟻般移動的人影,
又低頭看看自己腳上那雙開了口的解放鞋,露出的腳趾沾滿灰泥,指甲縫里黑黢黢的。
他盤算著,這雙鞋還能再撐一個月,省下三塊錢,就能給家里捎半斤鹽巴。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褲腰的位置,里面縫著他來工地三個月攢下的四十二塊七毛錢,
硬硬的還在。錢在,心才定。這樓蓋好了,能拿到工錢,家里那間漏雨的土坯房,
興許就能換上新瓦了?!拔?,有財,發(fā)啥愣?”張顯貴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力道沒控制好,
撞得李有財一個趔趄,碗里的水差點潑出來。李有財心疼地趕緊端穩(wěn)碗?!跋肷赌??
是不是盤算著拿錢回去,給你家那土窩窩換個頂?嘿!”張顯貴咧開嘴,
露出一口被劣質(zhì)煙熏得發(fā)黃的牙,眼里閃著一種近乎亢奮的光,“這點小錢,頂個屁用!
我告訴你,我張顯貴的心氣兒,可不止這點破瓦片!瞅瞅這樓——”他猛地站起來,
動作幅度大得讓李有財心驚肉跳,“往后這里頭,那得是啥光景?亮晃晃的玻璃柜臺,
堆成山的洋貨,穿金戴銀的城里人進進出出!咱就不能也活成那樣?穿皮鞋,戴手表,
腰里別個‘大哥大’,那才叫過日子!”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又開始橫飛,
手指點著樓下那片熱火朝天的工地,仿佛指點著未來屬于他的江山。李有財默默聽著,
沒反駁。他理解顯貴那股子勁兒,年輕人嘛,誰沒個心氣兒?可皮鞋手表“大哥大”?
李有財只覺得喉嚨里那口水咽下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砸得他心口發(fā)悶。
那是他連做夢都不敢夢的東西。他只想把腳下的地踩實,把頭頂?shù)耐呱w嚴實。他低頭,
又抿了一小口水。“走嘍,干活!早干完早拿錢!”張顯貴拍拍屁股上的灰,招呼一聲,
率先朝腳手架走去。那竹竿搭成的架子,顫巍巍地懸在半空,被太陽烤得仿佛要滴下油來。
李有財放下碗,也跟著起身。他習(xí)慣了跟在張顯貴后面,顯貴膽大,主意多。
他們今天得把樓頂邊緣最后幾根加固的鋼筋綁好。張顯貴手腳麻利,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
踩著嘎吱作響的竹排,幾步就竄到了最邊緣的位置,彎腰去夠那捆散開的鐵絲。
李有財落后幾步,也小心翼翼地踏上那狹窄的跳板。
就在李有財彎腰去撿地上一個生銹的扳手時,腳下猛地一滑!那塊跳板像是被抽了筋,
猝然向下塌陷!他只覺得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拽了他一把,腳底瞬間踏空,
整個人像塊沉重的石頭般往下墜去!世界在眼前瘋狂地顛倒、旋轉(zhuǎn),
刺耳的竹竿斷裂聲和工友們的驚呼聲尖銳地撕破空氣?!坝胸敗?!
”他只來得及聽見張顯貴一聲變了調(diào)的嘶吼,身體就重重地砸在下面一層凸出的鋼筋平臺上,
右腿傳來一陣鉆心刺骨的劇痛,眼前一黑?;靵y,嘈雜。消毒水的味道嗆得人頭暈。
李有財躺在縣城醫(yī)院那泛黃的、印著幾塊可疑污漬的床單上,右腿打著厚厚的石膏,
沉重得像是灌了鉛。鉆心的疼痛一陣陣襲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腹間的鈍痛。
他死死咬著后槽牙,硬是把呻吟憋在喉嚨里,額頭上全是冷汗。病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工頭老趙捏著一張紙走了進來,臉色陰沉得像塊抹布。
他身后跟著兩個穿著灰色制服、臉上沒什么表情的人。“喏,李有財,張顯貴,
”老趙的聲音干巴巴的,沒什么溫度,把那張紙拍在李有財床邊的鐵皮柜上,
發(fā)出哐當一聲響,“這是事故處理單。廠里‘研究’過了,一人賠兩千五。趕緊簽了,
拿錢走人?!眱汕??!李有財?shù)男拿偷匾怀?,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牽扯到傷處,疼得倒抽一口冷氣:“趙…趙頭兒,
我這腿…醫(yī)生說怕是要落下病根…這點錢…不夠啊…”“不夠?”老趙眼皮都沒抬,
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這就不錯了!按規(guī)矩,你們自己操作不當,廠里一分不賠也說得過去!
現(xiàn)在給兩千五,那是仁義!簽不簽?不簽拉倒!后面想簽也沒了!”張顯貴躺在隔壁床上,
右胳膊也打著石膏,臉上還有幾道擦傷的血痕。他猛地支起身子,動作太大牽動了傷處,
疼得齜牙咧嘴,眼睛卻死死盯著老趙,像要噴出火來:“仁義?趙頭兒,你摸著良心說!
那跳板早就不結(jié)實了,我們跟工長提過多少回?!現(xiàn)在出事了,就推我們‘操作不當’?
兩千五?打發(fā)叫花子呢!”他聲音嘶啞,帶著一股狠勁?!帮@貴!”李有財?shù)吐暫戎顾?/p>
聲音帶著哀求。他太清楚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他們只是兩個無根的泥腿子,在這城里,
在工頭眼里,命比草還賤。他怕張顯貴再爭下去,連這兩千五都沒了。他艱難地伸出手,
枯瘦的手指哆嗦著拿起那張輕飄飄又重逾千斤的紙,又拿起那支冰冷的圓珠筆。
筆尖在紙上懸著,抖得厲害。兩千五…兩千五…他心里反復(fù)念叨著,
這是他一輩子都沒見過的巨款。有了這筆錢,家里的土房能翻新了,
老婆孩子能多吃幾頓飽飯了,兒子的學(xué)費也有著落了…那點隱隱的不甘和屈辱,
被這巨大的數(shù)字和對未來的期盼死死壓了下去。他閉上眼,牙關(guān)緊咬,
在那份冰冷的處理單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孬種!”張顯貴恨恨地罵了一句,
不知是罵李有財,還是罵這世道。他梗著脖子,胸口劇烈起伏,眼睛瞪得血紅,
死死盯著老趙和那兩個穿制服的人。僵持了幾分鐘,病房里的空氣像凝固的鉛塊。最終,
張顯貴猛地一捶床板,也抓過筆,在那份處理單上用力劃拉下自己的名字,
力道大得幾乎戳破了紙。兩張嶄新的、印著四個偉人頭像的百元大鈔,還有十張十塊的,
被塞進了各自的手里。鈔票特有的油墨味和紙張的清新氣息,
第一次如此真實地鉆進李有財?shù)谋乔?。他捏著那沓錢,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兩千五!
厚厚的一沓!他感覺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他幾乎是立刻坐直了身體,不顧腿上的劇痛,把被子掀開一角,
手指哆嗦著摸索到褲腰內(nèi)側(cè)——那里縫著一個他自己用舊布頭做的、歪歪扭扭的小口袋。
他笨拙地、幾乎是撕扯著解開那幾針粗大的線腳,小心翼翼地把那沓還帶著體溫的錢卷好,
塞了進去。然后,他又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根針和一小段早就備好的粗線,一針一線,
笨拙而專注地重新把那個小口袋縫死。針尖偶爾扎到手指,滲出血珠,他也渾然不覺。
縫好后,他用力按了按褲腰那個硬硬的突起,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
仿佛終于把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牢牢地鎖進了最隱秘的保險箱。
臉上緊繃的線條終于松弛下來,露出一種近乎虔誠的安穩(wěn)。他抬起頭,
想看看顯貴拿到這筆“巨款”會怎樣。這一看,卻愣住了。隔壁床上,張顯貴早已不見蹤影。
病房門口,傳來他中氣不足卻異常興奮的大嗓門:“護士!護士同志!麻煩您,
幫我把這玩意兒給李有財拿進去!”一個年輕的小護士皺著眉頭走進來,
手里捏著一個長長的、閃著廉價金光的紙盒子,一臉的不耐煩:“喏,你老鄉(xiāng)給你的。
”她把盒子往李有財床上一丟,轉(zhuǎn)身就走了。李有財疑惑地拿起盒子。
盒子上印著幾個燙金的花體英文字母,中間是一條黑色鱷魚皮紋路的腰帶。打開盒子,
里面躺著一條嶄新的皮帶。帶扣是黃銅色的,做成一個復(fù)雜的“H”形,沉甸甸的,
在透過窗戶斜射進來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眼、俗氣卻又無比張揚的金光。“老李!瞅見沒?
”張顯貴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炫耀和一種劫后余生的亢奮。他斜靠在門框上,
打著石膏的胳膊吊在胸前,另一只手叉著腰,
腰上赫然系著一條和李有財手里一模一樣的、亮閃閃的新皮帶!那條嶄新的“H”形金屬扣,
像一枚夸張的勛章,別在他那條洗得發(fā)白的舊工裝褲上,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又那么理直氣壯。他故意挺了挺腰,那金屬扣在光線下又晃了一下。“咱哥倆,一人一條!
正宗的‘愛馬仕’!”張顯貴得意地拍了拍那閃亮的帶扣,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
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炫耀,“李有財,你這人啥都好,就是活得太緊巴!錢是王八蛋,
花了還能賺!懂不懂?這玩意兒,往腰上一系,那氣勢立馬就上來了!人靠衣裝馬靠鞍!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會花錢,那才叫真會賺錢!懂不懂?”李有財捏著那冰冷的金屬扣,
指尖傳來一陣涼意。他看著張顯貴腰間那刺眼的光,
又低頭看看自己褲腰上那剛剛縫好的、硬硬的突起。一個沉甸甸地墜在褲腰里,
一個亮晃晃地別在褲腰上。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清是羨慕,是擔(dān)憂,還是別的什么。
最終,他只是默默地把那個金光閃閃的盒子塞到了枕頭底下最深處,仿佛那不是一條皮帶,
而是一個燙手的秘密。十年彈指一揮間。小清河村還是那個小清河村,只是更舊了些,
更空了些。青壯年像被風(fēng)卷走的蒲公英種子,大多飄向了遠方的城市,
留下的多是些佝僂的身影和蹣跚的孩童。村東頭,
李有財家那三間低矮的土坯房顯得愈發(fā)孤零零。房頂?shù)柠湶菰绫粴q月漚成了黑灰色,
幾處塌陷的地方用破舊的塑料布和幾塊碎瓦片勉強壓著。院子角落,
捆發(fā)黃的舊紙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鐵銹、腐爛紙張和潮濕泥土的怪味。
李有財佝僂著背,正吃力地把一捆沉重的舊報紙往那堆廢品山上挪。
汗水順著他刀刻般的皺紋溝壑往下淌,滴進腳下的塵土里。
那條傷過的右腿走路時明顯有些拖沓,每一步都帶著不易察覺的滯重。他喘著粗氣,停下來,
下意識地用手背抹了把汗,
目光習(xí)慣性地投向院子角落那株枯了一半的老槐樹——樹根附近的地面有塊顏色稍新的浮土。
他慢慢走過去,蹲下身,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謹慎,用一把小鏟子輕輕撥開浮土,
露出一個深埋著的、裹了好幾層防水塑料布的小鐵盒。他打開盒子,
里面躺著一本邊角磨得發(fā)白的銀行存折。他翻開存折,瞇縫起眼睛,湊得很近,
貪婪地、一遍遍數(shù)著上面那串不斷增長的數(shù)字。
當確認那個數(shù)字剛剛艱難地突破了六位數(shù)——十萬零三百二十一的時候,
一絲難以察覺的、如釋重負的微笑,短暫地拂過他布滿風(fēng)霜的臉。
他小心翼翼地把存折放回盒子,埋好土,還特意踩了幾腳,把地面踩實?!暗?!
”一個半大小子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跑進來,是兒子小滿。他跑得氣喘吁吁,小臉通紅,
眼睛亮晶晶的,“爹!顯貴叔回來了!開著小轎車!賊亮賊亮的!車頭上還立著個小金人兒!
村里人都圍過去看了!”李有財愣了一下,慢慢直起腰。張顯貴?
那個當年揣著兩千五賠償金就敢買兩條“金皮帶”的張顯貴?他回來了?
還開上了帶小金人的轎車?李有財?shù)男南袷潜皇裁礀|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說不清是好奇,
還是別的什么?!暗?,去看看吧?”小滿拉著他的衣角,滿是期待。李有財猶豫了一下,
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跟著兒子朝村西頭走去。
村西頭張顯貴家那幾間老房子早已推平。原地拔起一座氣派的兩層小洋樓!
白得晃眼的瓷磚墻,深紅色的琉璃瓦,在灰撲撲的村子里顯得格外扎眼,
像只驕傲的鳳凰落進了雞窩。樓前的水泥場院上,果然停著一輛烏黑锃亮的小轎車,
車頭那個小小的金色人像在夕陽下熠熠生輝,散發(fā)著無聲的威儀。場院里人頭攢動,
煙霧繚繞,喧鬧得像個集市。臨時支起的幾張油膩膩的大圓桌邊坐滿了人,
猜拳行令聲、粗豪的勸酒聲、碗碟碰撞聲混成一片。桌上堆滿了大魚大肉,紅油赤醬,
香氣霸道地彌漫開來。張顯貴站在場院中央,像舞臺的主角。他穿著簇新的深藍色西裝,
肚子明顯凸了出來,把西裝撐得有些緊繃。紅光滿面,頭發(fā)梳得油亮,一絲不茍地往后背著。
他一手端著酒杯,一手夾著根粗粗的雪茄,正唾沫橫飛地講著什么,
手腕上那塊碩大的金表隨著他的動作,晃動著刺眼的光芒?!袄仙贍攤儍?!吃好喝好!
別給我張顯貴省錢!”他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志得意滿的豪氣,“這算啥?毛毛雨啦!
在省城,咱隨便請客戶吃頓飯,那都得是這個數(shù)!”他伸出兩根手指,用力晃了晃,
又引起一片嘖嘖的驚嘆?!帮@貴哥,你這可真是發(fā)了大財了!給咱村爭光啊!
”有人大聲奉承著?!澳鞘牵≡蹚堬@貴是啥人?腦子活!膽子大!”他猛吸一口雪茄,
噴出一股濃煙,“錢這玩意兒,得讓它轉(zhuǎn)起來!躺在兜里發(fā)霉,那是傻子干的事!
我告訴你們,現(xiàn)在省城搞開發(fā),遍地是黃金!就看你有沒有那個魄力去撿!
”他目光掃過人群,一眼看到了站在人群外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李有財。
他臉上笑容更盛,分開眾人,大步走了過來,帶著一身濃烈的酒氣和煙味?!皢?!有財哥!
我的親哥!你可算來了!”張顯貴一把抓住李有財粗糙的手,力氣很大,熱情得近乎夸張。
李有財?shù)氖直凰蒙?,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無名指上那枚金戒指的硬度?!皝韥韥恚?/p>
坐主桌!咱哥倆多少年沒見了?今天必須好好喝兩盅!
”他不由分說地拉著李有財就往主桌那邊拽。李有財被他拽得一個趔趄,那條傷腿隱隱作痛。
他有些局促地被按在主桌一個空位上,周圍都是些面生的、穿著體面的人,
大概是張顯貴從城里帶回來的朋友或生意伙伴。那些人談笑風(fēng)生,推杯換盞,
李有財只覺得手腳都沒處放?!坝胸敻?,你看你,還是這么…樸素!
”張顯貴上下打量著李有財那身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舊衣服,
語氣里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惋惜,“守著咱這山窩窩能有啥出息?攢那幾個死錢頂啥用?
能生崽兒???”他哈哈笑著,拍了拍李有財?shù)募绨?,力氣不小,“跟我干吧?/p>
我正缺個信得過的人!管倉庫,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一個月我給你開這個數(shù)!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李有財眼前晃了晃。三百塊?李有財心里咯噔一下。
這幾乎是他在村里收半年廢品的收入了。說不心動是假的。
他看著張顯貴腕子上那塊刺眼的金表,再看看自己那雙布滿老繭和污垢的手,喉嚨有些發(fā)干。
“顯貴…我…家里還有老人孩子,地也得伺候…”李有財囁嚅著,聲音不大。“哎呀!
我的老哥!”張顯貴夸張地嘆了口氣,端起酒杯塞到李有財手里,
“都啥年月了還惦記那兩畝薄地?能刨出金疙瘩來?把孩子接城里去!那才叫有出息!
老人嘛…我托人給你照顧著!信不過別人,還信不過我張顯貴?”李有財端著那杯酒,
像端著一塊燒紅的炭。酒香混著張顯貴身上濃烈的煙味、古龍水味,熏得他有些頭暈。
他看著張顯貴那張志得意滿、油光發(fā)亮的臉,
又想起自己埋在老槐樹下那個鐵盒子里硬硬的存折。跟著顯貴,去那個光怪陸離的省城?
管倉庫?一個月三百塊?那確實能更快地填滿那個存折的數(shù)字…可是…“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