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屈辱的告別紙箱粗糙的棱角狠狠撞在寫字樓冰冷厚重的玻璃門上,
發(fā)出沉悶的“哐”一聲響。陳默踉蹌了一下,指尖下意識地收緊,
粗糙的瓦楞紙邊緣硌得指腹生疼。
紙箱里塞滿了些零碎:一個印著公司Logo、邊緣磨損的馬克杯,幾本厚重的技術(shù)書籍,
書脊上的燙金標題在寫字樓大堂過度明亮的燈光下反著冷光,
還有幾張散亂的光盤——那是他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某個核心項目早期版本的備份,
如今和這些雜物混在一起,廉價得像是二手市場淘來的垃圾。他微微喘了口氣,
試圖穩(wěn)住重心。這箱子比想象中更沉,
塞滿了他在這棟被稱為“星云科技中心”的摩天大樓里耗盡的五年光陰。五年,
足以讓一個程序員從熱血青年熬成技術(shù)骨干,再爬上CTO的位置,
也足以讓曾經(jīng)親如兄弟的創(chuàng)業(yè)伙伴,變成如今這般刻薄寡恩的模樣。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混合的味道。昂貴的大理石地面被保潔阿姨擦得锃亮,幾乎能照出人影,
反射著天花板上繁復(fù)奢華的水晶吊燈冰冷的光。常年恒溫空調(diào)吹送著毫無生氣的風(fēng),
雜著前臺附近那臺巨型商用咖啡機不知疲倦工作散發(fā)出的、濃郁到有些發(fā)膩的豆子烘焙香氣。
這熟悉到令人窒息的氣息,此刻卻像無形的冰水,一寸寸浸透他單薄的襯衫,直抵骨髓。
“陳默,等等!”一個熟悉又刺耳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腔調(diào),
在這過分安靜、只有中央空調(diào)低沉嗡鳴的大堂里顯得格外突兀。陳默的腳步釘在原地,
沒有回頭。他聽得出那是誰——李浩,他曾經(jīng)并肩熬夜寫代碼、擠在出租屋里啃泡面的兄弟,
如今星云科技的掌舵人,李總。皮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
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節(jié)奏感。李浩走到他身邊,臉上掛著一種混合著惋惜與虛偽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張精心繪制卻戴歪了的面具。他身后跟著幾個高管,西裝革履,神色各異,
有漠然,有好奇,也有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斑@么快就走?”李浩的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傳開,帶著一種表演式的親和力,“怎么說也是咱們星云的元老,
一起打江山的兄弟。招呼都不打一個,太不夠意思了吧?”他伸出手,
看似隨意地搭在陳默抱著的紙箱上,力道卻不容置疑地往下壓了壓,
讓陳默本就吃力的手臂猛地一沉。陳默抬起眼。鏡片后的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深秋的井水,
倒映著李浩那張精心保養(yǎng)、此刻卻因某種隱秘興奮而微微泛紅的臉。那笑容底下,
是毫不掩飾的切割與驅(qū)逐的快意。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通宵達旦的夜晚,
這張臉因為一個技術(shù)難題的攻克而激動得通紅;如今,這紅色卻只為慶祝將他踢出局。
“李總,”陳默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平穩(wěn),“該交接的,都簽完了。技術(shù)文檔,
核心權(quán)限,都在合規(guī)部備份了?!薄鞍パ?,工作歸工作,情分是情分嘛?!崩詈茡]了揮手,
仿佛在驅(qū)趕一只煩人的蒼蠅,臉上的笑容更加“懇切”,也更令人作嘔。他側(cè)過頭,
目光掃過陳默紙箱里那些雜物的表面,
最終落在一個小小的、方形的硬質(zhì)物體上——那是公司三周年時,
用高強度亞克力封裝著陳默工牌的紀念品,做工精良,象征著核心創(chuàng)始成員的榮耀。“哦?
這個你還留著?”李浩的語調(diào)陡然拔高,充滿了刻意的驚訝,瞬間吸引了所有在場人的目光。
前臺的兩個小姑娘停下了敲擊鍵盤的手,幾個路過的員工也駐足觀望,竊竊私語。
李浩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要當(dāng)眾完成這場羞辱的儀式。沒等陳默有任何反應(yīng),
李浩的手已經(jīng)快如閃電地探入紙箱,精準地抓住了那個小小的亞克力方塊。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夸張的粗暴,仿佛那不是一件紀念品,而是什么骯臟的垃圾。
“這種東西……”李浩拖長了調(diào)子,
捏著那枚小小的、鑲嵌著陳默照片和“CTO”頭銜的工牌紀念品,目光環(huán)視四周,
享受著成為絕對焦點的感覺,“……對過去念念不忘,怎么擁抱未來???星云科技,
要的是輕裝上陣,勇往直前!”話音未落,他手臂猛地一揚,帶著一種近乎表演的決絕姿態(tài)。
那枚凝聚著陳默五年心血與榮譽的紀念品,在空中劃過一道短促而刺眼的弧線,
“啪”地一聲脆響,不偏不倚,
精準地落入了幾步之外、靠墻擺放的一個大型不銹鋼垃圾桶里。桶里并非空空如也。
上層鋪著揉成一團的廢棄打印紙,
—那是早上清潔工還沒來得及完全清理掉的、昨夜加班族傾倒的咖啡殘渣和吃剩的餐盒油垢。
紀念品撞在桶壁上,又滾落在那些污濁的紙團和咖啡渣上,
透明的亞克力表面瞬間沾染了深色的污跡。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空氣死寂,
只有中央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單調(diào)的嘶嘶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散發(fā)著不潔氣息的垃圾桶,
以及里面那個刺眼的、代表著陳默過往輝煌的小方塊上。幾個高管的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
前臺小姑娘捂住嘴,眼中滿是震驚和不知所措。巨大的屈辱感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陳默的心口,瞬間的灼痛幾乎讓他窒息。血液瘋狂地涌向頭部,耳膜嗡嗡作響,
視野邊緣甚至有些發(fā)黑。攥著紙箱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jié)泛白,
指甲深深掐進瓦楞紙板里。他幾乎能聽到自己牙齒緊咬發(fā)出的咯咯聲。然而,
就在那屈辱的烈焰即將吞噬理智的瞬間,
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力量從心底最幽暗的角落升騰而起,迅速壓倒了沸騰的情緒。
像數(shù)九寒天兜頭澆下的一桶冰水,刺骨的寒冷反而帶來了詭異的清醒。
他沸騰的血液奇異地冷卻下來,劇烈的心跳緩緩平復(fù),甚至感到指尖的顫抖也停止了。
他慢慢地、異常清晰地吸了一口氣,那股混合著咖啡渣和清潔劑消毒水的氣味涌入鼻腔,
帶著一種殘酷的真實感。他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鏡片后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李浩那張因為期待他失態(tài)而微微扭曲的臉,
掃過周圍那些或同情、或?qū)擂巍⒒蚣兇饪磻虻哪抗?。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哀求,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視下,
陳默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動作。他彎下腰,動作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
仿佛只是去撿起掉落的一支筆。他伸出右手,
毫不猶豫地探進那個散發(fā)著異味的不銹鋼垃圾桶。指尖觸碰到沾滿濕漉漉咖啡渣的廢棄紙張,
黏膩冰冷的觸感順著皮膚傳來。他準確地抓住了那個沾滿污垢的亞克力方塊,
將它從污穢中撈了出來。站起身,他甚至沒有多看它一眼,
也沒有試圖去擦拭那上面令人作嘔的咖啡漬和油污。他只是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它冰冷的邊緣,
就像捏著一片無關(guān)緊要的落葉。然后,他把它隨意地塞進了自己褲子的側(cè)兜里。
布料摩擦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在死寂的大堂里清晰可聞。做完這一切,
陳默重新抱緊了那個沉重的紙箱。他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的腰背挺得更直一些。
他沒有再看李浩,也沒有看任何人。
他的目光穿透了那扇巨大的、映照著城市繁華倒影的玻璃門,
投向外面車水馬龍、喧囂沸騰的世界。那世界剛剛對他關(guān)上了一扇金光閃閃的大門,
卻似乎也粗暴地敞開了無數(shù)條他從未想過的、塵土飛揚的小徑。他邁開腳步,
走向那扇旋轉(zhuǎn)門。腳步落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穩(wěn)定而清晰的“嗒、嗒”聲,
每一步都像在空曠的舞臺上敲響孤獨的鼓點。沉重的旋轉(zhuǎn)門推動時發(fā)出沉悶的摩擦聲,
將門外鼎沸的車流聲、人聲瞬間放大,又在他身影融入那片喧囂后,緩緩隔絕。
他始終沒有回頭。身后,星云科技中心那冰冷、華麗、象征著財富與地位的大堂,
連同里面那些凝固的、復(fù)雜的目光,
以及李浩臉上那副終于掛不住、顯得有些僵硬的勝利者笑容,都被徹底地關(guān)在了門內(nèi)。
---2 雨中的掙扎雨水,冰冷、黏稠、無休無止的雨水。
豆大的雨點被呼嘯的狂風(fēng)裹挾著,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鞭子,狂暴地抽打在陳默身上。
劣質(zhì)的塑料雨衣在狂風(fēng)暴雨面前形同虛設(shè),早已被徹底浸透,沉重地黏附在皮膚上,
每一次動作都摩擦著濕透的襯衫,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
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眉毛、鼻尖、下巴不斷流淌,模糊了視線,
世界只剩下被水汽扭曲的光斑和流動的灰色。他弓著腰,
死死護著掛在電動車龍頭上的保溫箱,身體在濕滑的路面上保持著一種驚險的平衡。
車輪碾過坑洼的水泥路,濺起渾濁的水花,車身劇烈地顛簸搖晃,
每一次震動都讓濕透的膝蓋和早已麻木的腳踝傳來陣陣刺痛。雨點密集地砸在頭盔面罩上,
噼啪作響,像一場永不停歇的鼓點,敲打著耳膜和神經(jīng)?!澳行碌耐赓u訂單,
請及時處理…”冰冷的電子提示音從掛在車把上的手機里頑強地穿透雨聲,一遍遍響起,
帶著一種毫無感情的催促。陳默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試圖看清屏幕上跳動的地址——是城西一個以環(huán)境復(fù)雜、道路狹窄著稱的老舊小區(qū)。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土腥味的潮濕空氣,手指在濕漉漉的屏幕上艱難滑動,
點擊了“確認送達”。車子猛地拐進一條更窄的巷子,兩側(cè)是斑駁的老墻和低矮的違章建筑,
雨水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匯集成渾濁的小溪流。突然,前輪猛地陷入一個被積水掩蓋的深坑!
車身劇烈前傾,陳默整個人在慣性的作用下向前飛撲出去!他本能地死死抱住懷中的保溫箱,
身體重重摔進冰冷的泥水里。渾濁的泥漿瞬間灌滿了他的褲腿,浸透了衣袖,
一股混合著垃圾腐臭和雨水泥土的氣息直沖鼻腔。頭盔磕在堅硬的水泥地上,
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震得他眼前金星亂冒。保溫箱的蓋子被震開了一條縫,
里面精心打包好的餐盒滾落出來,其中一個摔在泥水里,
湯汁瞬間將渾濁的泥漿染成了油膩的黃色。陳默掙扎著坐起身,
顧不上鉆心的疼痛和滿身的泥濘,手忙腳亂地去搶救那些餐盒。他抓起那個摔開的盒子,
滾燙的湯汁混合著冰冷的泥水順著他的手腕往下淌,里面精致的菜肴早已面目全非。
他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抱著那個摔壞的餐盒,
看著保溫箱里其他幾份被污水浸濕了包裝袋的外賣,
聽著手機里那個冰冷的電子提示音還在不知疲倦地重復(fù)著“您有新的外賣訂單…”,
一種混合著冰冷、疲憊和荒謬的絕望感,像這漫天冰冷的雨水一樣,將他徹底淹沒。
雨水沖刷著他的臉,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就在這時,手機屏幕亮了起來,
不是系統(tǒng)提示,而是一個視頻通話請求。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妞妞”——他的女兒。
陳默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是慌亂地用袖子狠狠擦掉手機屏幕上的泥水,又用力抹了一把臉,
試圖擠出一個笑容。他掙扎著挪到一處稍能避雨的屋檐角落,背對著風(fēng)雨,
顫抖著手指按下了接聽鍵。屏幕亮起,一張紅撲撲、帶著嬰兒肥的小臉瞬間占據(jù)了畫面,
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期待。背景是溫暖的燈光和陳舊的家具,
那是他租住的城中村小屋?!鞍职?!爸爸!”妞妞的聲音清脆得像銀鈴,“你下班了嗎?
外面雨好大呀!老師說下雨天要慢慢走路哦!”看著女兒天真無邪的笑臉,
聽著她軟糯的關(guān)心,陳默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滾燙的棉花。他用力清了清嗓子,
試圖讓聲音聽起來輕快一些:“妞妞乖,爸爸…爸爸在路上了,快到家了。
” 他努力讓嘴角上揚,盡管臉頰被凍得僵硬,“今天在幼兒園乖不乖?
畫了什么畫給爸爸看呀?”“畫了大房子!有花園的!老師說爸爸以前就是蓋大房子的!
”妞妞興奮地舉起一張涂滿了五顏六色的畫紙,上面歪歪扭扭地畫著一棟房子,
旁邊還有幾個火柴人,“這個是爸爸,這個是妞妞,還有媽媽!我們住在大房子里,
爸爸就不用那么晚回家啦!”“妞妞真棒!畫得…畫得真好!
”陳默的聲音控制不住地帶上了一絲哽咽,他趕緊低下頭,假裝整理濕透的雨衣帽子,
掩飾瞬間發(fā)紅的眼眶。女兒畫筆下那個“不用那么晚回家”的愿望,像一根針,
精準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軟也最疼痛的地方。屏幕那端,妻子林薇的身影出現(xiàn)在妞妞身后,
她顯然看到了陳默此刻的狼狽——濕透的頭發(fā)一縷縷貼在額頭,臉上、雨衣上全是泥點,
背景是狂風(fēng)暴雨的昏暗街巷。她的眼神里瞬間充滿了心疼和擔(dān)憂,嘴唇動了動,
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輕輕撫摸著妞妞的頭發(fā),
對著鏡頭露出一個溫柔卻帶著無盡酸楚的微笑。那笑容,飽含了無聲的理解和沉重的支撐,
比任何責(zé)備都更讓陳默心痛。他幾乎要脫口說出摔跤和餐盒損壞的事,
但看到女兒期待的笑臉,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版ゆ?,爸爸…爸爸這邊信號不太好,
雨太大了。你先跟媽媽吃飯,爸爸很快就到家,給你帶…帶好吃的!”他語速加快,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鞍职忠⌒呐?!妞妞等你!”女兒乖巧地點頭,
對著屏幕用力親了一下。“嗯,乖,掛了啊?!标惸瑤缀跏翘右菜频陌聪铝藪鞌噫I。
屏幕暗下去的瞬間,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仰起頭,任憑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臉龐。
雨水流進嘴角,帶著苦澀的咸味。女兒畫筆下的“大房子”,妻子強忍擔(dān)憂的微笑,
保溫箱里狼藉的餐食,還有那永無止境的“您有新的訂單”的提示音……這一切交織在一起,
像一張沉重?zé)o比的網(wǎng),幾乎要將他壓垮。他猛地抬手,狠狠抹掉臉上的雨水和泥漿,
也抹掉了眼角那點不爭氣的濕熱。不能垮。為了那聲“爸爸”,為了那個強忍著心疼的笑容,
他不能垮。他咬著牙,忍著膝蓋的劇痛,從泥水中掙扎著站起來。
保溫箱里剩下的幾份外賣包裝被泥水浸濕了,但里面的食物或許還能挽救。
他小心翼翼地將摔壞的那份餐食里還能看的食物挑出來,用干凈的塑料袋裝好,
又把其他幾份外賣仔細檢查、加固包裝。然后,他扶起倒在泥水里的電動車,費力地推著它,
頂著傾盆大雨,一步一步,朝著那個老舊小區(qū)的地址,重新踏上了泥濘的路。每一步,
都留下一個深深的、混雜著泥水和決心的腳印。
---3 后廚的靈感“老張記”面館的后廚,像個永遠處在噴發(fā)邊緣的小火山口。
滾燙的大鍋蒸騰起濃白的水汽,帶著濃重堿味的面湯在鍋里激烈翻滾。鼓風(fēng)機轟鳴著,
試圖將彌漫的油煙抽走,效果卻微乎其微。油漬、面粉、醬料混合的氣息,
濃烈得幾乎有了實體,黏糊糊地附著在墻壁、灶臺和每一個忙碌的人身上。
陳默蹲在油膩膩的水槽邊,手里抓著一把沾滿油污的土豆,動作有些笨拙地刨著皮。
冰冷的自來水嘩嘩流淌,沖過他凍得有些發(fā)紅的手指。
他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印著外賣平臺標志的騎手沖鋒衣,袖子高高挽起,
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和廚房里無處不在的油煙混在一起。“哎,小陳,那堆土豆削完沒?
快著點!前面等著下鍋呢!”老板娘張嬸的大嗓門穿透油煙和鼓風(fēng)機的噪音砸了過來,
帶著面館特有的火急火燎。“快了張嬸!”陳默頭也不抬地應(yīng)了一聲,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自從那次暴雨天摔進泥坑弄臟了客人的外賣,是張嬸二話不說幫他重新做了一份,
還免了他的賠償,他就主動在等單間隙或午市結(jié)束后過來幫忙,打打下手,
算是回報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這油膩嘈雜的后廚,
竟成了他在這座冰冷城市里為數(shù)不多能感受到一絲暖意的地方?!皨尩模∵@日子沒法過了!
”一聲壓抑著怒火的低吼從旁邊傳來。是老板張叔。他正對著手里一張皺巴巴的單據(jù),
眉頭擰成一個死疙瘩,黝黑的臉上滿是愁苦。他狠狠將單據(jù)拍在沾滿面粉和油漬的案板上,
“老趙這王八蛋!又漲價!土豆!上個月還一塊二,這個月敢要一塊五!
他當(dāng)老子是開銀行的?”張嬸聞聲湊過去,瞥了一眼單子,臉色也沉了下來:“這姓趙的!
心也太黑了!三天兩頭漲!這土豆又不是金子做的!”“可不嘛!”張叔氣得直喘粗氣,
手指戳著單據(jù)上的數(shù)字,“你看看,這損耗!他送來的貨,
十斤里少說有兩斤是爛的、發(fā)芽的!要么就是小的跟鴿子蛋似的!跟他理論,他倒好,
脖子一梗,‘愛要不要!嫌貴找別人去!’ 這附近的菜販子都串通好了似的,
一個比一個黑!”張嬸重重嘆了口氣,拿起抹布用力擦著本就不干凈的灶臺,
仿佛要把怒氣都發(fā)泄在上面:“這錢都讓這些中間商賺去了!咱們起早貪黑,累死累活,
到頭來全給他們打工了!這房租、水電、人工…哪一樣不在漲?再這樣下去,
真得關(guān)門喝西北風(fēng)了!”夫妻倆的抱怨聲像沉重的鉛塊,砸在油膩的地面上。
后廚里只剩下鼓風(fēng)機的轟鳴、湯鍋的翻滾聲,以及陳默削土豆皮發(fā)出的單調(diào)“沙沙”聲。
土豆…損耗…價格波動…中間商…這幾個詞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
在陳默疲憊卻異常清醒的腦海中激起一圈圈漣漪。他停下削皮的動作,
目光落在水盆里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土豆上,
大的、小的、有些帶著深色斑點的、甚至一兩個已經(jīng)開始發(fā)芽的。
他想起自己每天騎車穿梭在大街小巷,從批發(fā)市場到農(nóng)貿(mào)市場,
再到像“老張記”這樣的小餐館……那些凌晨就開始擁堵的貨車,
那些堆得像小山一樣的蔬菜筐,
那些菜販子們此起彼伏的吆喝和計算器按得噼啪作響的聲音……無數(shù)的信息碎片,
如同散落一地的代碼片段,開始在他這個前CTO的腦中自動重組、分析。他站起身,
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到愁眉苦臉的張叔張嬸面前,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穿透了噪音:“張叔,張嬸,你們…每天大概用多少土豆?
損耗真有單據(jù)上寫的那么高嗎?”張叔愣了一下,
顯然沒想到這個沉默寡言的外賣小哥會突然問這個。他狐疑地看了陳默一眼,
但還是指了指墻角一個滿是泥土的塑料筐:“喏,每天就那筐,大概一百斤出頭吧。損耗?
”他苦笑一聲,帶著點自嘲,“單據(jù)上寫的兩成?哼,那是老趙給自己臉上貼金!實際?
加上爛的、小的、發(fā)芽的,還有削皮剩下的邊角料,三成都打不??!有時候買到特別次的貨,
小一半都得扔!錢??!都是錢!”“那…進貨的頻率呢?價格波動大的時候,
你們會多囤點嗎?”陳默追問,眼神專注,仿佛在分析一個復(fù)雜的系統(tǒng)日志。
張嬸插話道:“哪敢囤?。∵@土豆放久了更愛發(fā)芽,冷庫?我們這小店租得起冷庫?
都是隔天或者最多隔兩天進一次貨。價格?漲跌由不得我們啊,人家說多少就是多少,
只能認。”陳默點點頭,沒再說話。他默默地回到水槽邊,繼續(xù)削土豆。只是這一次,
他的動作慢了下來,眼神有些放空,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土豆凹凸不平的表皮。
那些關(guān)于供應(yīng)鏈、價格彈性、損耗率、信息不對稱的概念,不再是商學(xué)院課本上冰冷的理論,
而是化作了眼前這些沾著泥巴、被小餐館老板咒罵的土豆。
一個模糊的、帶著泥土氣息的想法,如同深埋在凍土下的種子,在這嘈雜油膩的后廚里,
悄然萌動。接下來的幾天,陳默依舊在送外賣。但那雙曾經(jīng)只專注于代碼和架構(gòu)圖的眼睛,
開始像雷達一樣,敏銳地掃視著這座城市的“胃”。他不再僅僅關(guān)注導(dǎo)航上的最短路徑,
而是刻意地穿梭于各大農(nóng)貿(mào)批發(fā)市場、生鮮超市、連鎖餐廳的卸貨區(qū),
甚至是一些大型單位的食堂后門。清晨五點,天還沒亮透,
城南最大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批發(fā)市場已是人聲鼎沸。陳默把電動車停在角落,
像個幽靈一樣融入涌動的人潮。他豎起耳朵,捕捉著菜販子們此起彼伏的報價:“土豆!
新到的內(nèi)蒙黃心!一塊四!”“山東貨,一塊三毛五!量大從優(yōu)!”“便宜了便宜了!
最后幾筐,一塊二處理!” 他掏出手機,不是接單,
而是飛快地記錄著不同品種、不同產(chǎn)地、不同時間段的價格波動。
筐土豆里摻入個頭小或品相差的次貨;看到小餐館的采購如何因為時間緊迫或者不熟悉行情,
老練的菜販三言兩語就抬高了價格;看到大量品相完好的蔬菜因為運輸擠壓或當(dāng)日未能售出,
被隨意丟棄在臟污的角落。午市過后,他坐在“老張記”油膩的小板凳上,
一邊啃著張嬸硬塞給他的饅頭,一邊看似隨意地和張叔聊天,手里卻拿著一個小本子。
“張叔,您說上個月有幾天土豆突然便宜了?大概什么時候?那幾天天氣怎么樣?”“啊?
哦…就…大概月中那幾天吧,”張叔撓撓頭,努力回憶,
“好像…好像那幾天連著下了好幾天大雨?對!就是大雨!批發(fā)市場門口都淹了!
老趙那王八蛋的車都進不來,存貨賣得快,價格反而還降了點?邪門!
小本子上飛快記下:“天氣(大雨)->運輸受阻->市場存貨減少->價格短期反常下降?
” 他在旁邊畫了個大大的問號。他幫張嬸清理后廚時,會格外留意那些被丟棄的食材。
不只是土豆,
了的青菜、磕碰過的西紅柿、切下來的肥肉邊角……他仔細估算著不同種類食材的損耗比例,
甚至偷偷收集了一些被丟棄但尚可食用的食材樣本(當(dāng)然,
是在張嬸默許下拿回去喂城中村的流浪貓狗)。深夜,
結(jié)束一天奔波的陳默回到他那間不到十平米、終年不見陽光的城中村出租屋。
窗外是隔壁大排檔的喧鬧和劣質(zhì)音響的轟鳴,屋內(nèi)只有一盞昏暗的白熾燈。
他疲憊地倒在吱呀作響的舊椅子上,卻立刻打開了那臺屏幕有裂痕的二手筆記本電腦。
屏幕幽幽的光映亮了他布滿血絲卻異常專注的眼睛。電腦屏幕上不再是復(fù)雜的代碼編輯器,
而是打開了一個個簡陋的表格文檔。
量、餐館規(guī)模、預(yù)估損耗率、甚至是他觀察到的菜販子常用的話術(shù)關(guān)鍵詞……數(shù)據(jù)雜亂無章,
浩如煙海,像一堆未經(jīng)處理的原始礦石。陳默的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
利用他強大的邏輯思維和數(shù)據(jù)處理能力,嘗試建立關(guān)聯(lián),尋找規(guī)律。
他試圖構(gòu)建一個簡單的模型,
預(yù)測未來幾天土豆等幾種常用食材的價格走勢和可能的損耗風(fēng)險。然而,
最初的嘗試如同泥牛入海。影響因素太多太雜,
情況、市場供需瞬間變化、甚至菜販子個人的心情……每一個變量都像一只扇動翅膀的蝴蝶,
讓預(yù)測結(jié)果變得面目全非。他盯著屏幕上一次次失敗的預(yù)測曲線和巨大的誤差值,眉頭緊鎖,
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fā)出沉悶的噠噠聲。挫敗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試圖將他淹沒。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酸澀的眼睛。眼前浮現(xiàn)的不是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模型,
而是張叔拍在案板上那張皺巴巴的進貨單,是張嬸擦灶臺時那愁苦的側(cè)臉,
是批發(fā)市場角落里那些被踩爛的新鮮蔬菜,
還有女兒妞妞畫筆下那個“不用爸爸那么晚回家”的大房子。不能停。他猛地坐直身體,
深吸一口氣,再次將目光投向屏幕。這一次,
他不再試圖構(gòu)建一個完美的、大而全的預(yù)測模型。
他調(diào)出了過去幾個月“老張記”的進貨單據(jù)照片(他征得同意后拍的),聚焦于這一個點,
這一個最熟悉的小餐館。他將張叔進貨的時間、數(shù)量、價格,
當(dāng)時記錄的批發(fā)市場均價、天氣情況、甚至張叔抱怨的“老趙又坑人”的具體日期對應(yīng)起來。
奇跡般的,當(dāng)視角縮小到“老張記”這一個具體單元時,
那些紛亂的數(shù)據(jù)似乎開始顯現(xiàn)出某種模糊的脈絡(luò)。他發(fā)現(xiàn)老趙的供貨價波動,并非完全隨機,
常常與批發(fā)市場某幾個大戶的到貨時間錯開一兩天,利用信息差抬價;發(fā)現(xiàn)損耗高的日子,
往往集中在陰雨連綿導(dǎo)致土豆容易發(fā)芽的時段,
或者張叔因為生意太忙而被迫一次多進貨的日子;甚至發(fā)現(xiàn),
如果避開周末批發(fā)市場人流量最大的高峰時段,有時能淘到急于脫手的尾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