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失蹤的朋友1872年2月,亞瑟·格蘭特收到最后一封來自伊萊亞斯的信時。信很短,
只有三行字:“我在這里的石屋住下了。這里的海霧很靜,適合寫點東西。勿念。
”沒有地址,只有一串坐標。沒有提及研究,沒有抱怨環(huán)境,
甚至沒有問起亞瑟新發(fā)表的報道——這不符合伊萊亞斯的性子。那位研究地方傳說的老友,
寫信向來像寫學(xué)術(shù)論文,事無巨細,連客棧床板咯吱響都會記上一筆。
但亞瑟當(dāng)時正忙著追蹤工廠污染的新聞,只當(dāng)是學(xué)者的怪癖發(fā)作,隨手把信夾進了筆記本。
直到三個月后,再無音訊,得到的回復(fù)都是“查無此人”,亞瑟才真正慌了。
他按那串坐標找了過來。馬車在泥沼里陷了三次,最后兩英里是徒步走的,海霧灌進衣領(lǐng),
冷得像冰。石屋就蹲在灘涂盡頭,墻皮被海風(fēng)啃得斑駁,屋頂壓著防霧的漁網(wǎng),
網(wǎng)眼里掛著干硬的海草,像某種褪色的裝飾。“伊萊亞斯?”亞瑟推開門,
喊聲響得自己都嚇了一跳。石屋里空得能聽見回聲。
只有桌上的煤油燈、墻角的木箱、攤開的書,證明這里確實住過人最初的幾天,
亞瑟在石屋里尋找他失蹤的痕跡,只是這屋里似乎沒有什么線索。只有他平時生活的物品。
伊萊亞斯的物品擺放得近乎刻板:三件襯衫疊在木箱上層,袖口對齊,
領(lǐng)口朝左;鋼筆插在銅制筆架的第三個槽里,筆尖朝東;甚至連喝剩的半杯茶,
茶杯把手都對著書桌右側(cè)——那是他握筆的手常放的位置?!八袷瞧鹕砣サ共?,
就再也沒回來?!眮喩獙χ瘴葑哉Z,指尖拂過書桌的木紋。日子像灘涂的沙,緩慢,重復(fù)。
時間一眼過去了一周。亞瑟的“尋找”漸漸變成了“等待”。他不再每天去灘涂轉(zhuǎn)悠,
漁民們的回應(yīng)總是一樣的——搖頭,沉默,或者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霧里的路會引導(dǎo)我們”“深海是神的之類的鬼話”。他開始整理石屋的雜物。
伊萊亞斯的書堆在墻角,大多是關(guān)于北歐神話和航海史的,書頁里夾著很多干枯的海草,
大概是做書簽用的。亞瑟一本本翻開,想看看有沒有夾著字條,
卻只在《北海漁俗考》的扉頁,看到伊萊亞斯用鉛筆寫的名字,筆畫工整。除了這本書,
亞瑟還發(fā)現(xiàn)了,里面夾著一些廢稿。手稿的字跡很穩(wěn),甚至帶著點刻意的“松弛”,
完全不像急著記錄什么的樣子,只是并不是日常的記錄:“漁村藏在霧最濃的地方,
地圖上沒有它的名字,漁民們叫它‘回港’。不是‘回歸的港灣’,
是‘把人還回來的港灣’——老人們都這么說,說漏嘴了又會趕緊呸呸兩聲,
往地上吐口唾沫。”“回港的人從不吃淡水魚。他們的漁網(wǎng)只撈深海里的東西,
那些滑膩的、皮膚泛著珠光的魚,眼睛都朝著海底。要是撈上了淡水魚,就會立刻扔回海里,
嘴里念叨著‘不是你的時候’。”亞瑟翻著頁,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這故事寫得太“實”了——沒有華麗的修辭,只有細節(jié):漁村的石屋怎么砌的,
漁網(wǎng)用什么線編的,漁民說話時舌尖會帶出細微的“咕?!甭暋?。
“他們說‘珠’在深海里,是活的,會呼吸。每月十五,霧最濃的時候,
‘珠’會浮到水面透氣,這時候去撈的人,就能變成‘自己人’?!薄啊约喝恕哪_踝上,
都系著紅繩,繩上拴著一片鱗片。不是魚的鱗片,更像……指甲蓋掉下來的碎片,對著光看,
能看到里面有小小的漩渦?!边@看起來,不像是日記之類的,更像是在寫一些怪物志。
亞瑟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的線索了。“你到底在這里做了什么?”亞瑟對著書自語,指尖拂過名字,
鉛筆的痕跡已經(jīng)發(fā)灰。2 伊萊亞斯的小說變化發(fā)生在第十天。他挪動書架時,
發(fā)現(xiàn)最底層壓著個牛皮紙包,被灰塵糊得看不清原貌。解開繩子,里面不是書,是一疊稿紙,
大約三四十頁,邊緣卷得厲害,像是被反復(fù)摩挲過。是他寫的小說?亞瑟打開,
封面上寫著《深海邊的漁村》伊萊亞斯真的在寫小說?這讓亞瑟愣住了。他認識的伊萊亞斯,
一輩子都在和考據(jù)、文獻打交道,最鄙視“虛構(gòu)的故事”,說那是“對真相的褻瀆”。
翻開這些稿子。似乎是一個年輕人在旅行的故事,哦,這倒是符合他的心境。只是,
為什么叫做深海邊?意思是在漁村邊的大海,很深嗎?這倒是,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大海不就是很深嗎?這個伊萊亞斯,居然犯這種錯誤。不過,
萬一他在里面寫了什么有關(guān)他的事情呢。《深海邊的漁村》,翻開這本書。
3 霧里的漁村亞瑟從第一句開始閱讀起來。暴雨是在午夜準時砸下來的。
克里斯站在廢棄月臺的棚頂下,看著雨線像銀灰色的針,扎進遠處翻滾的黑暗里。
這里本該是城市邊緣的貨運站,鐵軌早已銹成紅褐色,枕木間長滿了及膝的野草,
只有一盞忽明忽暗的煤氣燈,證明這里還沒有被徹底遺忘。
他是來等最后一班貨運列車的——至少,他原本是這么想的。直到那列火車從雨幕中鉆出來,
帶著一身白霧和鐵銹,停在他面前。這不是貨運列車。黑色的鐵皮車廂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車頭的煙囪噴吐著灰紫色的煙,煙里混著一股奇怪的氣味,像海水曬過的咸澀,
又像陳年的血。車窗里透出昏黃的光,隱約能看到里面坐著人影,卻看不清面容,
只能感覺到一種沉甸甸的沉默,壓得雨聲都淡了幾分。“上車?!币粋€聲音從車頭傳來,
嘶啞得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死锼固ь^,看見一個穿深藍色制服的人站在車廂門口,
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眼睛。他的制服上繡著某種螺旋狀的花紋,紐扣是暗綠色的,
像浸透了海水的銅??死锼躬q豫了一下。他口袋里的車票是三天前收到的,沒有起點,
沒有終點,只有一行燙金的小字:“霧村,待取之物?!彼疽詾槭菒鹤鲃。?/p>
卻鬼使神差地來了這里?!吧宪?。” 那個聲音又重復(fù)了一遍,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克里斯抬腳踏上踏板,車廂門在他身后“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將暴雨和世界徹底隔絕在外。
車廂里比想象中更暗,只有墻壁上每隔一段距離掛著的油燈,散發(fā)著搖曳的光。
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混雜著某種……魚肉腐爛的腥氣。乘客們都裹著深色的斗篷,
低著頭,看不清臉,只有偶爾轉(zhuǎn)動的眼珠,在陰影里閃過一絲非人的光澤。
克里斯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對面的乘客抬起頭,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
皮膚像曬干的海帶,灰綠色的。老人咧開嘴,露出沒有牙齒的牙床,
低聲說:“別碰他們給的水,小伙子。那水里……有東西在長?!痹捯粑绰?,
老人的手指開始滲出細小的水珠,順著指縫滴落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克里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向窗外,雨已經(jīng)停了,
鐵軌兩旁的景象變得陌生起來——不是城市邊緣的荒野,而是一片漆黑的水域,
水面上漂浮著白色的泡沫,正在慢慢浮動?!跋乱徽?,無名灘。
”列車長的聲音從車廂前方傳來,汽笛同時發(fā)出一聲悠長的鳴叫,尖銳得像某種生物的哀嚎。
克里斯握緊了口袋里的車票,那行“霧村”的字跡,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得模糊,
只剩下一個扭曲的螺旋符號,像一只盯著他的眼睛。車廂門打開的瞬間,
一股冰冷的濕氣撲面而來,帶著濃郁的咸腥味,嗆得克里斯忍不住咳嗽起來。
外面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白霧,能見度不足三米,腳下的地面軟得像海綿,
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寸,帶著“咕嘰”的聲響,像踩碎了某種濕滑的組織?!案_印走。
” 身后傳來那個老人的聲音??死锼够仡^,車廂里已經(jīng)空了。那個灰綠色皮膚的老人,
連同其他乘客,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只有那列火車,還停在霧中,
像一頭沉默的鋼鐵巨獸,煙囪里的煙已經(jīng)變成了淡紫色,與周圍的霧氣融為一體。他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