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p>
林如海睜開渾濁的雙眼,盯著林瑛玉的臉龐泛起微光,“我的兒”
林瑛玉猶豫了一瞬,握住了林如海消瘦冰涼的雙手。
“我一直沒問你,你祖母去世時是什么樣的,可受罪嗎?”
林瑛玉回憶起腦海里的畫面。
一位年邁的老婦人躺在床前,屋內(nèi)跪滿了她并不認識的面孔,老婦人悠悠地咽下最后一口氣,眾人放聲大哭,哀聲震天響。
"祖母壽終正寢,走時只掛心父親,并無別的。"
林如海聞言,眼中滾下淚來。
當(dāng)年他婚后攜全家上任揚州,本是春風(fēng)得意之時,可母親得了怪病,四處尋醫(yī)未果。
一位云游道士忽而上門,說老夫人是與揚州風(fēng)水不和,需返還母家西北去,方能身體康泰,亦能保林家子嗣安寧。
他不信,可林老夫人信了,沒幾日便偷偷領(lǐng)著貼身服侍的人回了西北,借住在同胞兄長趙將軍府邸。
自此一別,母子分離十幾載。再未相見。
他望著林瑛玉的面龐:“母親偏信旁門左道之言,執(zhí)意要在那蠻荒之地荒度晚年,縱送了你去盡孝,終究是骨肉分離,不得團圓?!?/p>
林瑛玉安慰道:“西北也很好,趙家親眷和睦,我和祖母都過得很好?!?/p>
“終歸比不得自家?!?/p>
林如海嘆息道,“我的兒,只委屈了你。我們父女剛短暫相聚,如今又要分離了。”
他半生宦海沉浮,不負圣恩,無愧于林家列祖列宗,臨了獨放心不下兩個未長成的女兒。
目光落在高懸的“忠勤體國”的牌匾上,這是林家初封侯爵時圣祖皇帝所賜,歷經(jīng)五世不曾蒙塵。
“皇恩浩蕩啊”
他喉頭滾了滾,目光又回到林瑛玉的面龐上。
“我已將你與你妹妹一同托付給你外祖母,京城榮國府史老太君。賈家乃豪門大族,規(guī)矩繁雜,你去之后萬事小心?!?/p>
林如海眼中流露出一片拳拳愛女之意,林瑛玉點了點頭。
她曾幾次想和林如海說賈家的腐爛,可觸及到林如海日益渾濁的目光,終是黏住了口。
賈家縱腐朽,然對于兩個沒有女性長輩撫養(yǎng)的女兒來說,仍是林如海能為她們尋得的最穩(wěn)妥的去處。
林瑛玉思忖的模樣像是認真思考,林如海更覺安心。
林如海忽而壓低了嗓音,示意林瑛玉附耳,用只能兩個人聽到的聲音在林瑛玉耳邊囑咐。
“待我死后,秘不發(fā)喪,七日后再將我的死訊散布出去?!?/p>
“七日?”
“只要熬過七日,你和你妹妹便終生有靠了?!?/p>
林瑛玉不解,可眼前之人已是再沒有力氣說話了。
她應(yīng)聲道是。
見林瑛玉神色鄭重,林如海釋然了。
他賭得這步棋終是賭對了。
先前屢屢擔(dān)心這個大女兒不堪當(dāng)重任,奈何身邊沒有更好的人選,只得孤注一擲。
萬幸。
思及遠在京城的小女兒,林如海的心復(fù)又高高懸起。
“我的兒”
他忽而迸發(fā)出一股力量,消瘦的手掌青筋暴起,陡然用力攥住林瑛玉的手,喉嚨里用盡擠出最后幾個字:
“汝妹多病,汝當(dāng)謹慎之?!?/p>
伴隨著咕嚕異響,榻上的男人生機斷絕。
雙眼仍緊緊望著林瑛玉的方向。
竟是死不瞑目。
林瑛玉怔愣在榻前。
原著仿佛在此時才翻開第一頁,無數(shù)節(jié)點接踵而至,宿命的滾輪帶著千斤之力壓在她空茫的心頭。
“大姑娘?!?/p>
一直貼身伺候林如海的老仆流著淚朝林瑛玉叩首,“府中全看您了。”
林瑛玉回過神來,顫抖著伸出手向下一抹。
那死死瞪著的雙眼輕輕闔上。
她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面向匍匐于地的下人們。
“老爺仙逝事關(guān)重大,不許外傳。若有動了歪心思的,一律按家規(guī)處置?!?/p>
眾人諾諾應(yīng)聲。
有人悄悄抬頭,少女面色疲憊但眉目凜冽,如松柏般立在那,無端讓人忽視她尚且年輕的年紀(jì)。
控制住內(nèi)院,林瑛玉卻犯了難。
難道七天后便會有轉(zhuǎn)機?
林瑛玉的手指指節(jié)有一下無一下地敲在桌案上,腦中響起一道熟悉的女聲。
【七天后會有轉(zhuǎn)機?!?/p>
林瑛玉大驚,難道系統(tǒng)可以時時窺探自己的心聲?
系統(tǒng)卻察覺到林瑛玉的懷疑,開口解釋。
【你剛才在心里念出聲所以我聽到了?!?/p>
林瑛玉松了一口氣,原來是自己近日總在心中跟系統(tǒng)說話,方才慌亂間下意識地將疑惑說出來了。
“這算你無償回答我的問題?!?/p>
系統(tǒng)見林瑛玉此刻還有心情鉆漏洞,冷笑一聲又隱去了聲音。
【這七日,你自求多福吧?!?/p>
系統(tǒng)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話后再未出現(xiàn)。
林瑛玉院中的燭火五日未滅。
圣眷不過是鏡花水月,能讓帝王允諾庇護的,唯有能動搖朝局的籌碼。
只是事關(guān)機密,林如海并未將事情的真相全部告知。
林如海身處江南鹽政要位,鹽政是國之民生根本,江南亦是太上皇黨羽斂財之地。
林如海能在將死之時和帝王進行談判的籌碼必然事關(guān)鹽政與黨政。
奈何原身記憶有限,原書中對于林如海之死又是一筆帶過,她一時猜不透其中的關(guān)竅。
林瑛玉嘆息著起身,屋外守夜的蘆花聞聲忙趿著鞋繞過屏風(fēng)走了進來。
“姑娘,要喝水嗎?”
林瑛玉擺擺手,披上外衣,不讓蘆花跟隨,獨自走到院中。
月色如水,林府中乍看一切如舊,細看卻是不同。不僅各處門多了人手,便連夜間巡邏的人也多了起來。
有巡邏的下人遠遠地看到她,向她行禮。林瑛玉收回四處飄蕩的視線,仰頭望著天空的一輪圓月。
已經(jīng)是林如海死后的第五日了。
這五日間,林府一直戒嚴(yán)。
林如海院落中知情的下人分作兩批互相盯著,院落中灑掃的仆婦依舊做出往日的模樣。
連接內(nèi)外院的東西兩處角門的當(dāng)值護院增添了兩倍。
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
可系統(tǒng)絕不會無端提醒她那句話。
窗外秋風(fēng)漸狂,黑沉沉的天幕在四方的院落中愈發(fā)壓抑,頗有一種山雨欲來之勢。
翌日午后,賈家送黛玉而歸的船只在??苛藫P州碼頭。
得知消息的林瑛玉揚了揚眉毛。
京城距離揚州甚遠,賈家這是多急不可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