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折釵】一、青石鎮(zhèn)臥在莽蒼山脈皺褶深處，一條蜿蜒的河滋養(yǎng)著兩岸煙火。
鎮(zhèn)子不大，東頭裁縫鋪開張的吆喝，西頭鐵匠鋪淬火的青煙，
隔著半條街都聽得分明聞得真切。每日晨昏，河水裹著鎮(zhèn)子里的柴米油鹽和絮絮叨叨的日子，
平靜地淌向山外，再帶不回什么大的聲響。我家在鎮(zhèn)子西北角一個臨河的窩脖里，
兩間半土墻屋子，頂子上鋪著夏能隔熱、冬能積雪的厚厚茅草。屋子小歸小，
卻被我拾掇得干凈清爽，灶膛的火總是暖的，窗臺上幾棵野草也綠得精神。我家男人王慶生，
名字是學堂里開蒙的先生給取的，說沾點書香，能改改他家祖宗十八代泥土里扒食的命。
這話靈驗了幾分？難說。眼下，他不過守著個街角巴掌大的小攤，
賣些現(xiàn)做的炊餅、米粥和幾樣粗糲卻實惠的鄉(xiāng)下醬菜。王慶生生得一副好皮囊，面皮白凈，
長眉入鬢，尤其一雙眼，墨黑深邃，望人時仿佛含著千種柔情，
能將深潭里的月光都揉碎了盛進去。鎮(zhèn)上有未出閣的姑娘經(jīng)過攤子，總?cè)滩蛔《囝﹥裳郏?/p>
連帶著買餅子的次數(shù)也多起來。這時，王慶生便會垂下眼睫，
睫毛在那張臉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陰影，顯出幾分恰到好處的靦腆，更惹人心癢。
他待我是極好的。每日天邊才泛起一絲蟹殼青，他便悄悄起身。油燈一點，
昏黃的光暈立刻在土炕對面的黃泥墻上投下晃動的剪影。他那雙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
干活是一把力氣，替我梳頭畫眉時卻又異常靈巧、柔軟。蘸了青黛的細筆尖在我眉弓上游走，
輕微的、帶著一絲涼意的癢。“玉娘，”他呼吸輕輕拂在我額角，“你就是我的無價寶。
再苦幾年，我們?nèi)兆佣〞闷饋?。”這話裹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
順著窗縫里鉆進來的河面晨風，一直甜到心窩里去。我信他。攤子前的銅板串起來，
能聽見彼此汗水和期冀碰撞的清脆聲響。那日黃昏，天邊火燒云燒得正艷，
仿佛天神打翻了調(diào)色碟，將整片西天都潑上了濃重的赤金與胭脂紅。
空氣里是蒸騰了一整日的暑氣和草木蒸發(fā)的濕悶，知了的嘶鳴帶著一種筋疲力盡的聒噪。
東頭的張員外做六十大壽，流水席開了整整一日。王慶生特意晚些收攤，
就為了等那些從張府后門偷偷溜出來、嚷著肚子餓還要吃食的下人散工，
又賣空了半擔白面炊餅和整整一筐浸足了油水的鹵豆干?；厝r，
那沉甸甸的粗布錢袋子就塞在我懷里靠近胳肢窩的地方，墜得墜墜的，
帶著溫熱的體溫和汗意。王慶生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
車上碼著空木桶、折疊起的簡易棚架和幾個沒賣盡的蔫吧醬菜壇子。他腳步輕快，
連那吱呀的輪軸聲聽著都透著一股子按捺不住的歡喜勁。“玉娘，你猜猜今日得了多少？
”他側(cè)過頭，火光似的余暉落在他半邊臉上，映得眸子格外亮。沒等我猜，
自己倒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出來，連銅板幾個當十、幾個當五都數(shù)了一遍，
嘴角彎著掩不住的笑紋：“照這勢頭，秋后就能把西廂那半間屋子頂上漏雨的地方翻修了，
再熬一冬，過了年，說不準…說不準咱們真能盤下個小鋪面！”山路越走越窄，
從兩旁的人家漸漸過渡到野樹灌木。兩旁黑黢黢的矮山影子如同伏獸，
在越來越濃的暮色里投下巨大的、不斷拉長的陰影。車輪碾壓碎石的單調(diào)聲響，
莫名地讓人心頭發(fā)緊。“噓——”王慶生突然壓低了聲音，腳步也頓住了。
一陣裹著土腥氣的陰風猛地從背后穿林而過，卷起地上的敗葉和塵土，打著旋兒撲在人臉上，
帶著一種不祥的預(yù)兆。王慶生拽著我胳膊的手猛然收緊，指甲幾乎掐進我肉里。
就在這時——“嗬！買賣到家門口了！”一聲粗嘎如同砂石摩擦的怪笑炸響！
幾條黑影猛地從路旁幾塊半人高的山石后面躥了出來！動作快得像暗影里撲出的禿鷲。
凜冽的刀鋒在稀薄昏沉的暮光下劃出幾道刺目的白芒！那鋒刃直直指向我們面門，
寒氣激得我汗毛倒豎。領(lǐng)頭那漢子，長得兇神惡煞，一張大臉盤子上橫肉虬結(jié)，
眼角一道斜拉上去的刀疤，硬生生將眉毛斷成兩截。他堵在路心，
目光貪婪地黏在我緊捂著的胸口處——那粗布錢袋的輪廓在薄衫下鼓著?！靶∧镒樱?/p>
兜里的黃白物件兒，孝敬大爺幾個買酒暖暖身子吧？”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嗜血與調(diào)侃，
刀刃故意往前遞了遞。“跑！”王慶生嘶吼的聲音劈了叉，猛地將我往身后一搡，
自己則扭身向著獨輪車相反的另一條岔路小路沖去！
那是條更窄、更陡、布滿碎石塊兒的小徑。他竟沒管那輛裝了家什的車！
我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耳邊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喉嚨深處擠出的抽氣聲。腿腳發(fā)軟，
幾乎是憑著本能，被他連拖帶拽地沿著那窄縫往里奔。碎石在腳下亂滾，荊棘刮扯著褲腳，
身后是追兵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刀鞘撞擊聲和污穢不堪的叫罵聲。他們像嗅到血腥的豺狗，
死死咬了上來！恐懼像冰水，兜頭澆下，把骨頭縫里的熱氣都凍僵了。黑暗的樹影幢幢，
如同擇人而噬的鬼怪，張牙舞爪地撲到眼前。“哎喲！”腳下不知絆到了樹根還是石頭，
我痛呼一聲，身體立刻不受控制地向側(cè)面踉蹌?chuàng)淙ィ?/p>
那正是路邊一塊突出的、棱角嶙峋的青黑色大石頭！“當心！
”王慶生的驚呼在疾奔的風聲里帶著一種異樣的尖銳。
他那只一直緊緊攥著我手腕的、溫厚的手掌，猛然爆發(fā)出巨大的力量！不是拉我穩(wěn)住，
而是對著我的肩膀，狠狠地向下一推！那力道又猛又突兀！帶著一股決絕的，
不容置疑的狠厲！剎那間仿佛天旋地轉(zhuǎn)。我像一片輕飄飄、毫無分量的枯葉，
被他這一把推得飛離了支撐點，整個人失控地、重重地撞向那塊冰冷堅硬的巨石！“砰！
”沉悶得令人牙酸的撞擊聲！劇烈的痛楚從額角和左側(cè)太陽穴爆炸般襲來！
眼前霎時炸開一片刺目的、旋轉(zhuǎn)的金星，緊接著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黏稠溫熱的液體立刻涌了出來，糊住了左眼，帶著濃烈的鐵銹腥氣。
意識在極度的眩暈和劇痛中沉沉浮浮。王慶生那變了調(diào)的喊聲似乎還在頭頂盤旋——“玉娘！
”但那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飄渺，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無比的棺木。緊跟著，
我模糊地聽到沉重的“咕咚”一聲，仿佛有什么人跳下溝坎或滾下了陡坡……然后，
世界陷入一種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土匪們兇狠焦躁的吼叫和腳步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
踏碎了我身邊冰冷的地面。“媽的！男的溜了！跑了！”“搜！他娘的錢肯定還在！
還有個娘們！”黑影圍攏過來，火把的光在粘稠的黑暗中跳躍，映出一張張猙獰丑陋的臉。
幾只粗糙如砂礫、帶著汗臭和土腥味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抓住我的胳膊和腳踝，
如同鐵鉗般將我硬生生從冰冷的巖石和泥土里拖拽出來！
冰涼的刀鋒再一次貼上了頸側(cè)跳動的脈搏，激得我渾身劇顫?！八锏母F鬼，錢袋子呢？
”一個惡聲惡氣的嘍啰伸手就往我懷里的衣衫亂摸。這一摸，卻落了個空！那嘍啰一愣，
臉上橫肉擰起：“媽的，賤人，藏哪兒了？”他急躁地拉扯我的胳膊。“等等！
”那個刀疤臉的頭目——后來知曉他諢號“黑老九”——猛地出聲阻止。
他一雙狼眼在晦暗的火光下閃爍著貪婪而多疑的光，
他掃過我一瞬間又顯出慌亂的王慶生逃走的方向，眼神陡然變得像淬毒的鉤子。
他一步跨到我面前，那只枯樹皮般粗礪的手徑直伸向我的衣袖內(nèi)袋——那里，
王慶生臨“跑”前，不著痕跡地、用力塞進來的那件用布扎裹起來的小包袱！
布包被粗魯?shù)爻冻鰜?，入手那份沉甸甸的、金屬特有的冰涼墜手感?/p>
讓黑老九臉上掠過一絲喜色。他迫不及待地扯開粗布結(jié)，
幾塊大小不一、形狀還算齊整的大銀錠在搖曳的火光下反射著誘人的光澤！
黑老九嘿嘿冷笑一聲，抓起其中最大、看上去成色最好的一塊，
銅鈴大眼精光四射地盯在上面，同時，那粗壯的拇指和食指卻像鋼鉗般，對著銀錠的一角，
狠狠發(fā)力一捏！“噗嗤！”一聲輕響，聽在我耳中卻猶如地獄惡鬼的嗤笑。
在周圍所有小嘍啰伸著脖子屏息的注視下，在昏暗搖晃的火光中，
只見黑老九手指捏著的那個角，竟像軟泥一般……被捏得塌陷了下去！斷裂處露出來，
根本不是銀心，而是腐朽的木黃色碎屑！星星點點的鋸木粉末，紛紛揚揚灑落下來！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燒的噼啪聲格外刺耳。下一秒，黑老九那張被刀疤貫穿的兇臉，
驟然扭曲到了極致！他臉上的皮肉瘋狂地抖動起來，眼珠因為極致的暴怒而布滿血絲，
幾乎要從眼眶里瞪脫出來！他喉嚨里爆發(fā)出一種如同野獸受傷后撕裂般的咆哮，
猛地將那捏爛的假銀子狠狠摔在腳邊的石頭上！“操你娘的祖墳！??！
”唾沫星子隨著這聲怒吼噴濺，“拿木頭裹成尿泥來糊弄老子？！
當老子是他娘的山坳子里只認銅鏡子的傻狍子？?。 彼褚活^被徹底激怒的嗜血棕熊，
猛地回身，那只沾著木屑和假銀子碎末的手，一把死死揪住我的領(lǐng)口，
像拎一只斷翅的雀兒般將我狠狠提起！他那張扭曲猙獰的臉幾乎要貼到我的臉上，
噴著粗重的、帶著腐肉和劣酒氣味的喘息：“小娘們！看清楚沒有？！你男人！你的好夫君！
”他另一只手指著王慶生消失的那片密林黑暗，聲音尖利得能刺穿人的耳膜，
“他給的‘買路錢’，是他娘的木屑裹爛泥！是假貨！是他要你命的催命符！明白了嗎？！
”喉嚨被勒緊，胸腔里的空氣被擠得一絲不剩。血糊住的左眼脹痛欲裂，
但黑老九的怒吼和他眼中那團能把人燒成灰燼的狂怒，卻像一根燒紅的烙鐵，
狠狠鑿進了我混沌一片、被背叛擊打得麻木的意識深處！
買命錢……是假的……王慶生他……要的……是我的命？那個推我撞向巖石的巨大力量，
那個瞬間決絕到?jīng)]有一絲猶豫的狠勁……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不是因為慌亂失手！
不是意外！無邊的冰寒，比這山谷夜露更冷的寒意，瞬間裹住了五臟六腑，
連額角傷口的劇痛都被這寒意凍得麻痹了。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鐵銹味，
不知是額頭的血還是心里嘔出來的?！按蟾纾∧钦k？追那孫子？
還是……把這娘們也劈了泄憤？！”一個小嘍啰提著刀，目露兇光。黑老九死死盯著我，
那眼神像毒蛇信子在舔舐獵物?？癖┑呐鹪谒樕蠞u漸沉淀下來，
卻凝成一種更深沉、更讓人骨頭發(fā)冷的陰鷙算計。他忽然咧開嘴，
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板牙，發(fā)出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低低嘶笑：“泄憤？太便宜了！
”他松開揪住我領(lǐng)口的手，把我往地上一摜。我跌在冰冷的泥地上，塵土嗆入喉口。他俯身，
粗糙的手指捏起地上那截捏爛的假銀塊，目光在碎裂的木茬和那層薄得可憐的假銀色上逡巡，
又從懷里掏出另外幾塊形狀完整的“銀錠”掂量著。火光映著他半邊臉，明暗不定。
“跑了的那個是鉆山鼠，一時半會兒難抓?！彼а?，
那雙浸淫山林殺伐多年的眼睛里泛起狡猾的幽光，一字一頓，如冰錐落地，
“但這個小娘子……他可是拿‘死人錢’糊弄老子，
差點害老子兄弟火并（因為之前分贓不均引發(fā)的猜忌）。一條命，既然他付不起錢，
那這人——就得換一個法子還債！”他喉嚨里滾出幾聲壓抑的、如同夜梟磨牙般的低笑。
“山崖就在前頭，這小娘子既然摔壞了腦子（指王慶生安排的假象），
想必不會記得怎么爬上來的?！彼曇舳溉晦D(zhuǎn)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沖旁邊一個粗手大腳的女匪婆子道，“劉三娘！給她‘收拾干凈’，丟崖邊該有的地方！
完事了到老龍?zhí)赌沁呎椅覀儏R合！”二、我叫劉三娘，
跟著黑老九在野人谷的山窩窩里討生活也有七八年了。這活兒不光彩，
說白了就是扒死鬼衣服的，兼著給他們這些殺胚處理些見不得光的“尾巴”。
黑老九那眼神我懂。他說的“收拾干凈”，就是把這撞破了頭的小娘子剝光了扔下斷腸崖，
讓這山里的野物啃干凈骨頭，再順手拿件她的貼身東西放崖邊當個由頭，
好全了那畜生男人王慶生唱大戲的引子。深山大澤，死個把人，官府衙役懶得爬上來查，
最后不過落個失足摔死的名頭，清清白白?？晌叶紫氯ィ?/p>
摸著這昏死過去的小娘子冰涼的臉頰，手指觸到她額角那個還在汩汩冒血的豁口，
還有脖子上那道剛才被刀鋒蹭破的淺紅印子……一股無名邪火順著我脊梁骨往上爬。
都是娘生爹養(yǎng)的賤命，憑什么就活該喂了野狗？那殺千刀的王慶生，為了幾個黑心錢，
連枕邊人都下得去手，簡直比我們這些打家劫舍的還腌臜！我抬頭瞥了眼黑老九。
他正不耐煩地用腳跟碾著地上那坨碎銀子裹的木屑，臉上那刀疤在火光里一跳一跳的。
“動作麻利點！磨蹭個鳥！真以為這娘們是什么金疙瘩？”他不懂女人心里那點彎彎繞。
我故意磨蹭，等那些個嘍啰被派到旁邊林子里亂搜一通，吆喝著“抓王八蛋”漸漸走遠，
才猛地扯下自己綁腿的破布條子，胡亂但快速地塞住玉娘額角那個嚇人的口子止血。
黑乎乎的土布瞬間浸透粘稠的暗紅。然后使上全身力氣，
把這軟得像面條一樣的小娘子扛到了肩上。真沉，一點不像她看起來那副清瘦的樣子。
我沒往崖邊去，相反，貓著腰，朝著更茂密、更荒僻的老林子深處鉆去。
那里有個我們幾個婆娘有時躲雨、藏點私房嚼谷的山窩窩，低矮潮濕，
洞口擋著碗口粗的老藤，連山里的猴兒都未必能發(fā)現(xiàn)。這玉娘命真硬。
被挪進山洞里小半夜后，竟然悠悠醒轉(zhuǎn)了。洞里沒有光，只有外面夜梟滲人的叫喚，
還有不知什么小蟲子在腐葉層里窸窣爬動的聲音。她剛睜開眼那會兒，眼神空蕩蕩的，
仿佛魂兒還在那冰冷的巖石上撞著。過了好一陣，目光才慢慢凝聚，
帶著一種鈍刀子割肉般的清醒痛苦，定定地落在低矮的、掛滿濕漉漉苔蘚的洞頂石壁上。
淚水無聲地順著她眼角滑落，洇進鬢角的亂發(fā)里。她沒哭出聲，但那無聲的哀慟，
讓整個潮濕陰暗的洞穴都塞滿了絕望。三、我在土匪窩里這七八年，別的本事沒長進，
治點跌打損傷、發(fā)寒發(fā)熱的偏方倒是攢了一肚子。玉娘在山洞里躺了三天，燒得說胡話，
嘴里翻來覆去喊著“慶生……”，眼睛卻像是空的。劉三娘偷空溜來送了幾回水，
掰開她的嘴硬灌下些搗爛的、能退熱的野草漿子。到了第四天晚上，玉娘終于徹底清醒了。
額角的傷口結(jié)了紫黑的痂，像個丑陋的蟲子趴在那里。她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
眼神空洞地盯著洞口透進來的一縷微光，看了許久。那光里浮動著無數(shù)微小的塵埃。然后，
一滴極冷、極沉的眼淚終于滾落下來，砸在她污濁衣襟前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那一滴淚仿佛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和生機。劉三娘又來了，
帶著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子和一個裝了水的葫蘆。玉娘沒動那餅子，只喝了幾口水。
水滑過喉嚨的聲音沙啞干澀?！跋朊靼琢税?？”劉三娘盤腿坐在她對面，聲音嘶啞，
像砂紙在磨粗木，“那狗男人就沒想讓你活。那假銀子，就是買你命的黑錢！
”她摸出藏在懷里的一小塊“銀錠”碎渣，舉到洞口微光處。
木茬和那層薄得可憐的銀皮在光線下界限分明?！昂诶暇艢獐偭?，但也明白過來，
殺你是替那畜生辦完了事，一文錢撈不著還白白搭上功夫！所以……”她湊近一點，
壓低了嗓門，“他動心思了，想把你弄成廢人，再抓回來關(guān)著，讓你干苦活，或者……賣了。
”玉娘的眼睛終于動了一下，視線落在劉三娘手中的碎銀塊上。那空洞的眼眸深處，
仿佛有一星極其微弱的火苗，在極度冰冷中，掙扎著被點燃了。她張了張嘴，
干裂的嘴唇蠕動了幾下，卻沒有聲音。緩了好一會兒，用盡全力般擠出幾個破碎的氣音，
如同石頭摩擦：“我……我能……讓你們的銀子……變成真的?！彼?、斷腸崖，名副其實。
風在崖壁間瘋狂沖撞、咆哮，刮得人臉頰生疼，幾乎站立不穩(wěn)。
嗚嗚的風聲像無數(shù)冤魂野鬼在這萬丈深淵之上哭泣徘徊。
幾日前那場驟雨留下的水汽還未散盡，濕漉漉的霧氣如同幽靈的紗衣，
在崖下深不見底的黑暗里翻涌。崖邊的亂石草叢旁，孤零零躺著一只紅底綢面的繡花鞋。
鞋尖處繡著精致的三三纏枝牡丹，針腳細密齊整，幾片花瓣還用淺金色的絲線勾了邊。
鞋底側(cè)面沾滿了黃泥和草屑，鞋面上暗紅色的絲線被露水浸過，紅得刺眼，
像一塊凝結(jié)的、風干不久的血斑。王慶生在看見那只鞋的瞬間，
如同被一把無形的巨錘狠狠夯在了胸口。他整個人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仿佛骨頭瞬間被抽走了。他踉蹌著沖過去，途中絆在嶙峋的石頭上狠狠摔了一跤，
膝蓋蹭在尖石上，麻布褲子立刻裂開，洇出刺目的血色。但他渾然未覺，
雙手死死摳著冰冷滑膩的崖邊巖石，連滾帶爬撲到那只鞋旁邊，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一把將那只沾滿污泥的繡花鞋死死攥在了手里，
緊緊按在自己同樣沾滿泥土、劇烈起伏的胸口！那動作如同要將它壓進自己的皮肉，
嵌進自己的骨頭！“玉——娘——?。。∥业哪镒影 。。?/p>
”一聲凄厲得扭曲變調(diào)、如同被人生生撕裂了聲帶的慘叫猛然炸開！撕裂了嗚嗚的風聲，
在山崖峭壁間瘋狂碰撞、回蕩。那聲音里裹著的絕望和無邊無際的痛苦，
讓同來的幾個漢子都猝然白了臉，心口猛地揪緊，幾乎喘不上氣！
“你——怎么不等我——等我看你最后一眼啊——！！”他涕淚橫流，臉孔扭曲得不成樣子，
喉嚨里發(fā)出瀕死野獸般的嗬嗬聲。那哭聲不是嚎啕，
而是像從腹腔最深處、被碾碎了五臟六腑后才硬生生擠出來的血沫哀鳴，
破碎嘶啞得不成腔調(diào)。豆大的淚珠混合著臉上的泥污不斷滾落，砸在手中的繡花鞋上，
又洇開一片片更深的暗紅，仿佛他流出的不是淚，而是心頭嘔出的血。他猛地抬起另一只手，
發(fā)狂般狠狠捶打自己胸口，又去撕扯自己前襟的衣裳，粗麻布料在蠻力下刺啦一聲被扯開。
“都怪我！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錯?。 彼缓鹬?，涕淚口水一起噴濺，
“我就不該貪……貪那幾串壽錢！跑都跑散了……是我松了你的手！
是我不中用沒能護住你?。。。 贝沸仡D足，哀嚎慟哭，撕心裂肺。
他甚至把頭狠狠撞向旁邊的石壁，發(fā)出咚咚的悶響，額角頓時見了紅痕，
和泥污淚水混在一處，觸目驚心。幾個同來的漢子看得眼窩發(fā)熱，鼻子發(fā)酸，
紛紛扭過頭不忍再看，有的用粗糙的衣袖用力揩著眼角。有人上前想要攙扶，
手剛觸到他胳膊，卻被他瘋了一樣甩開?！皠e碰我！別碰我——！讓我陪著她！
讓我……讓我替她下去！”最后這句話喊得凄厲瘆人，仿佛靈魂都被掏空。整個斷腸崖邊，
只剩下獵獵風聲嗚咽，如同天地都在為這肝腸寸斷的可憐男人悲泣。
五、玉娘像是被抽掉了魂魄的泥偶，在青石鎮(zhèn)那間逼仄又熟悉的茅屋里僵坐了三天。
灶臺是冷的，織布機落了灰。王慶生每日行尸走肉般去出攤，回來時如同一個被風干的軀殼，
把當天掙到的、比往日少了許多的銅板倒在我的牌位前，
對著那光禿禿、連名字都舍不得找人刻上的小木牌子，喃喃自語：“玉娘，你看，
今天掙了二十五文……夠你喝頓肉粥了……我給你買，
我給你買……你回來好不好……”聲音沙啞破碎，帶著嗚咽的余音。夜深人靜時，
隔壁二嬸偶爾能聽見隔壁傳來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沉嚎哭，
一聲聲撞在死寂的墻壁上，讓人聽得心頭發(fā)緊，不忍卒聽。有鄰居勸他，人死不能復(fù)生，
日子還得過。王慶生便抬起那張灰敗、被淚痕沖開道道溝壑的麻木臉龐，
：“她怨我……她沒回來托夢……她怨我沒護住她……”這“情深義重、追悔莫及”的戲碼，
在昏黃油燈下重復(fù)上演，每一個細節(jié)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將一個痛失愛妻的癡情男人刻畫得入骨三分。直到七日后一場驟雨傾盆而下。
王慶生提早收攤，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回來，在門外使勁跺掉草鞋上的泥巴。
他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招牌式的哀痛與麻木，眼神空洞地走進門，
習慣性地對著我那塊牌位所在的方向，啞聲道：“玉娘，今兒雨大，
沒賣……”話音戛然而止。他那雙哭得似乎都有些腫了的桃花眼，
猛地定在了屋子里唯一一處稍微干凈整齊的地方——那是我以往存放細軟的小木匣子。
匣子上的小銅鎖不知何時被砸開了，虛掩著。
一絲異樣的、在昏暗雨光下泛著微光的物件露了出來。
王慶生臉上的悲痛表情像是劣質(zhì)的面具，啪嚓一聲凍住了，出現(xiàn)了細微的裂痕。
他兩步?jīng)_到木匣前，粗暴地掀開蓋子。里面空了大半。
幾件不值錢的小玩意歪歪扭扭地堆在角落。
唯獨不見了——一整套色澤純正、分量十足的足金小頭面！那是我娘傳給我的壓箱底嫁妝！
平時連我自己都舍不得摸一下！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旋風猛地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王慶生臉色瞬間由悲痛的白轉(zhuǎn)為僵硬的青，最后漲成一種豬肝般的紫紅！
他呼吸驟然變得粗重急促，胸膛劇烈起伏，兩只手因為極致的暴怒而微微顫抖起來！
那木匣子被他捏在手里，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好……好……好你個……賊骨頭！
”他從牙縫里硬生生擠出幾個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每一個字都裹著毒液，
“連死人的……這點念想……都敢偷！”極致的憤怒似乎沖垮了他連日偽裝的堤壩，
他猛地回身，如同暴怒的野牛，赤紅著眼睛在狹小的屋子里瘋狂掃視，
似乎在搜尋那“偷兒”可能遺漏的蛛絲馬跡。那眼神兇狠得能吃人，
哪還有半分之前的哀傷脆弱？只有被侵犯了所有物的狂怒！他沖回牌位前，
那原本哀戚的表情徹底消失了，只剩下滿目的暴戾和兇狠，
猛地一把將那簡陋的、寫著“亡妻玉娘靈位”的小木牌狠狠掃落在地！
“死都死了……死了就該干干凈凈地走！”他對著那砸在地上的木牌低吼，喘著粗氣，
“留著這些值錢玩意兒做什么……招賊嗎？！”吼完，他仿佛耗盡了力氣，
扶著桌子彎下腰劇烈地喘息。過了一會兒，再抬起頭時，
臉上那狂怒的神情像是被風吹走了痕跡，又重新覆上了一層疲憊而麻木的沉痛，
只是那雙眼睛深處，殘余的狠戾像淬了冰的針尖，還來不及完全藏好。
“是賊骨頭偷的……”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空氣中的亡魂解釋，
聲音又恢復(fù)了幾分沙啞的沉痛，
“玉娘……你別怨……等我查出來……定不饒他……”他慢慢蹲下身，
把那個寫著“亡妻玉娘靈位”的破木牌子從泥地上撿起來，用袖子撣了撣上面并不存在的灰，
又重新小心翼翼地擺回供桌最高那層原先的位置，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中卷·蟄影】六、山林深處藏著一種極致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