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薄薄的、印著冰冷醫(yī)院名稱的報告紙,像片淬了毒的雪花,飄落在陸沉粗糙的手掌上。
那刺眼的墨色字體——肝癌晚期——每一個筆畫都狠狠鑿進他的眼窩深處。
房間里只聽得見兩個人沉重的呼吸聲。空氣凝滯了,凝固在令人窒息的悶熱里,
頭頂老舊的吊扇發(fā)出茍延殘喘般的吱呀聲,一圈,又一圈?!疤K晚?”陸沉喉嚨發(fā)干,
擠出的兩個字帶著磨砂般的粗糙質感。他看著妻子漂亮依舊的臉龐,
那雙曾經漾滿笑意的眼睛,此刻只盛著濃得化不開的灰敗和一絲他看不懂的……空茫。
“這……真的?”蘇晚倚靠在沙發(fā)上,天鵝般優(yōu)美的頸項此刻無力地低垂著,
肩膀幾不可察地細微抖動著。她沒有看他,目光似乎穿透了墻壁,投向一個絕望的遠方。
“市中心醫(yī)院復查過兩次了。”她的聲音細細的、飄忽的,像一陣隨時會散開的霧氣,
“陸沉,對不起……我不該瞞你,我以為……” 后面的話,像是被驟然扼殺在了喉嚨里。
窗外的光線吝嗇地透進來幾縷,恰恰照亮她臉頰上悄然滑落的水痕。
陸沉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丟進翻滾的巖漿里。疼,
然后是無盡的燒灼。結婚七年,柴米油鹽的煙火氣蓋過了當初的激情,生活的瑣碎仿佛砂紙,
漸漸磨平了兩人的棱角。有些細微的罅隙悄然滋生,比如她對他收入的不滿,
比如她提到某某同學丈夫如何發(fā)達時眼底掠過的微光。七年了,從大學手牽手逃課吃路邊攤,
到如今為幾塊錢的菜價細細盤算,愛還在,只是揉進了太多無法言說的疲憊??伤麖臎]想過,
會以這種方式……突然宣告終結的可能。紀念日的晚餐靜靜地擺在餐桌上,
菜肴早已失了熱氣,如同他們猝不及防跌入冰窖的婚姻。那一紙判決書,
強行扭曲了時間的河流。陸沉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動作帶倒了身側的矮凳。
他像一頭驟然被激怒、卻又只能沖著自己發(fā)狂的困獸,在狹小的客廳里來回踱步,
每一步都沉重地砸在地板上。他突然沖進臥室,又猛地折返回來,
眼神狂亂地掃視著這間過于熟悉的屋子,最終無力地跌坐回沙發(fā),
雙手深深插進自己短硬的黑發(fā)里?!爸危 彼偷靥ь^,斬釘截鐵的聲音因用力而破音,
“蘇晚,哪怕傾家蕩產,去北京,去上海,我砸鍋賣鐵也帶你治!我不信沒有希望!
”接下來的日子,家徹底變了模樣。空氣里永遠彌漫著一股苦澀的中藥味。
陸沉笨拙而精心地照料著一切。鬧鐘在清晨五點準時嘶叫,逼迫他混沌的頭腦清醒。
他將溫水送到蘇晚床前,一粒粒藥片仔細放在她掌心,盯著她艱難地咽下。
看著她因為藥物和“病痛”折磨而蠟黃的臉色、蹙起的眉頭,他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白天的陸沉像上足了發(fā)條的機器,精確地圍繞著蘇晚轉:倒水,沖藥,
絞盡腦汁給她弄口順心的清淡飯菜,幫她按摩因“虛弱”而酸痛的胳膊腿。晚上,
待他強撐著把妻子哄睡后,陽臺便成了他唯一的去處。城市的霓虹在深夜依舊喧囂,
冷漠地亮著,映著他指間煙頭的微光。一明,一滅。風將他吐出的煙霧瞬間打散。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腳下很快堆滿一層蒼白的煙蒂。只有他手機屏幕發(fā)出的藍光,
冊》、《尋求骨髓捐獻者指南》……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專業(yè)術語、高昂到令人窒息的價格,
一次次映亮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他逐字逐句地啃,
像在無邊的絕望沙海里徒勞地尋找著一粒叫希望的沙礫。他不再買煙,不再買酒,
戒了所有無關的花銷。工位的午飯永遠是最便宜的盒飯。他開始翻通訊錄,
一個一個撥打電話,那些平日里偶爾聯(lián)系的朋友、遠房的親戚,甚至有過點頭之交的熟人。
聲音總是先賠著小心:“王哥,最近怎么樣?有個難處……”“劉姐,是我,陸沉,蘇晚她,
她病了,病得很重……我知道這很難開口,看能不能……”電話那頭傳來敷衍的安慰聲,
或是沉默,然后是或委婉或直接的回絕。每一次掛斷電話,
臉上那點討好的笑意就瞬間凝固、剝落,只剩下更深的疲憊和空茫。錢,像細沙,
一粒粒被艱難地攢下來,卻又像流水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醫(yī)院賬單和藥房里。
“今天感覺好點沒?胃還難受嗎?”他小心翼翼地問剛喝完藥的蘇晚,
用溫熱的毛巾擦去她額角的虛汗。“還好。”蘇晚的聲音很輕,
目光掃過他放在床邊充電的手機屏幕,那上面還是一個醫(yī)療App的界面,“你別熬太晚了,
眼睛都是紅的?!薄皼]事,我看點資料?!标懗脸冻鲆粋€笑,伸手替她把滑落的被角掖好。
他看著妻子安靜的側臉,疲憊像冰冷的潮水將他包圍,但心底深處,
那一點點妄圖對抗命運的火苗還在微弱地燃燒。只要這火苗不滅,他就必須扛下去。必須。
三個月的時光,漫長得仿佛被黑暗浸透的海水吞噬了數(shù)個世紀。那天陸沉接到電話時,
他正弓著背,在公司茶水間的角落里對付一份冰涼的炒飯?!疤K晚家屬嗎?
請盡快來醫(yī)院一趟!”電話里醫(yī)生的聲音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炒飯哽在喉嚨口,
瞬間失去了所有味道。陸沉扔下筷子,沖出公司大門,心一路狂跳著,砸得胸腔生疼。
他幾乎是一路狂奔進了醫(yī)院那熟悉的樓道,消毒水的氣味前所未有的刺鼻。
當他臉色煞白地推開病房門時,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醫(yī)生臉上的嚴肅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是一種近乎尷尬的復雜表情。蘇晚半坐在病床上,穿著她那條湖水藍的家居裙,
雖然依舊清瘦,但眼睛里有一種奇異的光彩,
像是籠罩了她三個月的愁云慘霧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吹散,
露出了背后久違的晴空——一種混合著如釋重負、巨大喜悅,
甚至隱隱然含著某種勝利意味的光彩。醫(yī)生干咳一聲,
搓了搓手:“陸先生……那個…結果出來了,
擾和極端的臨床情況誤判……經過我們多位專家最新的聯(lián)合會診和再次活檢……初步結論是,
傾向于高度疑似的早期肝細胞癌出現(xiàn)極其罕見的……自我逆轉傾向…嗯……情況非常樂觀,
病人現(xiàn)在體征穩(wěn)定,后續(xù)只需定期隨訪即可……”聲音傳到陸沉耳朵里,忽遠忽近,
嗡嗡作響。他像個木頭樁子一樣杵在門口,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瞬間被抽空,
又洶涌地倒灌回他的大腦,沖刷著他的耳膜。逆轉?誤判?他遲緩地轉動著干澀的眼球,
視線落回病床上的蘇晚。她也在看他,雙頰因為激動泛著紅暈,嘴唇微微顫抖著,
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悅,又有種不敢立刻靠近他的小心翼翼。
他看著她眼中那幾乎無法掩飾的、屬于生機的光彩,
那是他三個月里日日夜夜祈求卻始終捕捉不到的真正希望的光芒。狂喜嗎?應該有的。
陸沉用力地想要揚起嘴角,想走過去緊緊抱住她,想嘶吼著向這個世界宣布這個奇跡!
可身體的反應僵硬得像生了銹的機器,那顆在深淵里掙扎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心臟,
沉重地跳動著,泵出的血液卻像摻了冰碴子,刺得五臟六腑一片冷麻。
他看著那張曾經讓他愛入骨髓的臉,看著那光芒后面閃動的情緒,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憊感像厚重的鉛板,毫無預兆地從頭頂蓋下來,
將他剛剛浮出水面的一點欣喜徹底淹沒。病房里白色的墻壁刺眼得可怕,
醫(yī)生后來說的話模糊成一片雜音。生活似乎重新回到了原點,
陽光終于照進了這個曾經被陰霾籠罩的家。為了慶祝蘇晚的“重生”,幾天后,
蘇晚的閨蜜秦雨柔組了個小范圍的飯局。地點選在城中新開的高檔酒店包廂里,
水晶吊燈流瀉下奢華的光芒。蘇晚顯然是主角,穿著嶄新的亮色連衣裙,
臉上是精心描繪過的妝容,與三個月前判若兩人。她興致高昂地拿著菜單,
指點著那些昂貴的刺身拼盤、澳洲龍蝦:“這個,還有這個……柔柔,再開瓶好點的紅酒!
別心疼錢!”她瞥了眼旁邊沉默坐著,衣著明顯和陳舊的陸沉,“老公,這頓該我請!
你受累了!”陸沉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菜一道道上來,酒杯被倒?jié)M。氣氛很熱絡,
圍繞著蘇晚創(chuàng)造的“生命奇跡”,贊美和劫后余生的慶賀聲不絕于耳。秦雨柔顯然是喝高了。
她本來嗓門就大,幾杯昂貴的紅酒下肚,那張利嘴更是沒了把門的。她突然大笑著,
用力拍了拍蘇晚的肩膀,聲音響得壓過一桌的喧鬧:“哎我說晚晚,你這波真是血賺不虧?。?/p>
我們那十萬塊打賭的錢,你可得分我點兒!”她打了個酒嗝,
臉上是那種洞悉了所有內情的得意,“我當初就說陸沉是木頭腦袋加死心眼兒!怎么樣?
三個月!你裝得真像??!頭發(fā)染白那出戲絕了!他愣是沒起疑!看吧,男人窩囊是窩囊了點,
但經得住考驗!哈哈,生死試金石,貨真價實的絕種好男人!
不像我家那個老油條……”一桌的笑語喧嘩驟然凍結。蘇晚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得意的光彩僵死在眼底。她像被毒蜂蜇了脖子,猛地扭過頭,
因為醉酒而有些迷離的眼睛驟然瞪大,死死地、驚恐萬分地盯住秦雨柔,
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柔柔!你……你胡說什么!喝多了吧你!”“我哪有!
不是你自己說沒意思,
想看看他會不會在你‘快死’的時候耐不住寂寞出去找……”秦雨柔還在口齒不清地嚷嚷,
直到蘇晚失控般尖叫著撲過去捂她的嘴:“閉嘴!你給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