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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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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這么冷?”許樂是被凍醒的。

不是出租屋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也不是蘇晴公寓里水晶燈的冷光,而是一種帶著草木氣息的涼意,混著晨露的濕潤,從藤椅的縫隙里鉆進(jìn)來,貼著后頸爬過脊背。她猛地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斑駁的灰瓦屋頂,幾株瓦松從瓦片縫隙里探出頭來,在風(fēng)里輕輕搖晃。

這不是格子間的辦公桌,不是急診室的病床,不是卡車的后車廂,更不是幼兒園的小課桌或總裁辦公室的真皮座椅。

她正坐在一把老舊的藤椅上,藤條磨得發(fā)亮,有些地方已經(jīng)松脫,硌得后背微微發(fā)疼。身下墊著塊藍(lán)白格子的粗布坐墊,洗得發(fā)白,邊角打著整齊的補丁。

許樂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布滿了深淺不一的裂口,虎口處結(jié)著層厚厚的繭子,像老樹皮一樣粗糙。指甲縫里嵌著泥土,指尖微微發(fā)顫——這雙手既不是她自己的纖細(xì)白皙,也不是蘇晴的保養(yǎng)得宜,更不是林晚的溫暖柔軟或柱子的寬厚有力。

這是一雙屬于老人的手。

她掙扎著想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膝蓋傳來一陣酸痛,每動一下都發(fā)出“咯吱”的聲響,像生了銹的合頁。旁邊傳來“嘩啦”的翻書聲,一個蒼老的女聲帶著笑意響起:“老婆子,醒啦?太陽都曬屁股了?!?/p>

許樂轉(zhuǎn)過頭,看見不遠(yuǎn)處的石桌旁坐著個老爺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子,手里捧著本線裝書,老花鏡滑到了鼻尖上。他的頭發(fā)全白了,像落了層雪,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蚊子,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縫,露出沒剩幾顆牙的牙床。

石桌上擺著個粗瓷茶壺,冒著裊裊的熱氣,旁邊放著兩個茶碗,其中一個還剩小半杯琥珀色的茶水。墻根下種著幾盆月季,花瓣上還掛著露珠,在晨光里閃著光。

“我...”許樂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卡著團(tuán)棉花,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帶著濃重的老氣,“這是哪兒?”

“還能是哪兒,咱家院子唄,”老爺爺放下書,用袖子擦了擦老花鏡,“你昨兒個蹲在月季花叢里拔草,累得在藤椅上打盹,這一覺就睡到天亮了?!?/p>

咱家?許樂環(huán)顧四周。這是個不大的院子,鋪著青石板,角落里堆著些柴火,墻角的老槐樹枝繁葉茂,幾乎遮住了半個院子。正屋的門是暗紅色的木門,門環(huán)上銹跡斑斑,門楣上掛著塊褪色的牌匾,上面寫著“耕讀傳家”四個模糊的字。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是件灰布的對襟褂子,盤扣是用布條擰成的,袖口磨破了邊。褲子是深藍(lán)色的,褲腳扎著,沾著些泥土。

石桌上的收音機(jī)突然響了,“咿咿呀呀”地唱著京劇,和柱子卡車?yán)锫牭降哪莻€頻道很像。老爺爺跟著調(diào)子輕輕晃著頭,手指在石桌上打著節(jié)拍。

許樂看著他的側(cè)臉,忽然想起蘇晴的媽媽,想起她病床前的白發(fā),想起她給蘇晴剝烤紅薯的樣子。原來不管到了多大年紀(jì),總有人在以自己的方式生活著。

“老婆子,去給我泡杯茶,”老爺爺頭也不抬地說,“就昨天那罐龍井,別放太多,我這老骨頭經(jīng)不起折騰?!?/p>

許樂愣了愣,這具身體的主人和他是夫妻?她掙扎著站起身,膝蓋的酸痛讓她倒吸一口涼氣。走到屋門口,她看見門后掛著面黃銅鏡子,擦得锃亮。

鏡子里的人讓她愣住了——頭發(fā)花白,在腦后挽成個小小的發(fā)髻,用根木簪子別著。臉上布滿了皺紋,眼角的皮膚松弛地耷拉著,嘴唇有些干癟,嘴角卻帶著抹淺淺的笑意。這張臉大約七十多歲,帶著歲月沉淀下來的平和,像秋日里曬透了的谷子,飽滿而從容。

這是她變成的第五個人,也是年紀(jì)最大的一個。

許樂扶著門框,慢慢挪到廚房。廚房是土坯砌的,灶臺很大,鐵鍋擦得發(fā)亮。水缸旁邊放著個錫罐,上面貼著張紅紙,寫著“龍井”兩個字。她拿起錫罐,里面的茶葉帶著淡淡的清香,和蘇晴辦公室里昂貴的咖啡味道完全不同,卻讓人覺得安心。

她找出個粗瓷茶杯,小心翼翼地放了點茶葉,沖上熱水。茶葉在水里慢慢舒展,茶香彌漫開來,和院子里的月季花香混在一起,格外好聞。

端著茶杯回到院子,老爺爺已經(jīng)又拿起了書。許樂把茶杯放在他手邊,他頭也不抬地說了聲“謝了”,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睛依然盯著書頁。

許樂重新坐回藤椅,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照下來,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小時候在老家院子里看到的樣子。她想起這幾天的經(jīng)歷,像一場漫長的旅行,從幼兒園到寫字樓,從卡車到急診室,再到這個安靜的小院,每一段旅程都帶著不同的風(fēng)景和溫度。

“老婆子,下月初就是丫丫的生日了,”老爺爺忽然開口,眼睛依然沒離開書本,“你記得給她做雙虎頭鞋,去年做的那雙她穿壞了,天天念叨著奶奶的虎頭鞋好?!?/p>

丫丫?許樂的心猛地一跳。這個名字她太熟悉了,是柱子的女兒。難道這具身體的主人,是柱子的媽媽?

“知道了?!彼7轮鴦偛怕牭降纳n老聲音,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些。

她走到墻角的竹筐旁,里面放著些碎布頭和針線,還有雙沒做完的虎頭鞋,鞋面上繡著個歪歪扭扭的老虎頭,用的是鮮艷的紅布。許樂拿起針,指尖的顫抖讓她好幾次都穿不上線。她想起林晚給小月亮扎辮子的耐心,想起蘇晴系領(lǐng)帶的笨拙,想起柱子給丫丫買書包時的認(rèn)真,忽然覺得,不管做什么事,用心就好。

好不容易穿上線,她學(xué)著記憶里奶奶的樣子,笨拙地繡著老虎的眼睛。針腳歪歪扭扭,像條爬動的蟲子,但她一點也不覺得煩躁,反而覺得心里很平靜。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收音機(jī)里的京劇還在唱著,老爺爺翻書的聲音偶爾響起,一切都慢得像被拉長的橡皮筋。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格子間里的日子,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每天都在匆匆忙忙地趕,卻不知道在趕什么?,F(xiàn)在才明白,原來日子也可以過得這么慢,慢到能聽見陽光落地的聲音。

中午的時候,老爺爺去村口的小賣部買醬油,許樂留在家里做飯。廚房的壁櫥里放著些玉米面和紅薯,還有幾個雞蛋。她想起蘇晴那片烤焦的吐司,想起柱子他們吃的牛肉面,決定做些不一樣的。

她把玉米面和水調(diào)成糊,在鍋里攤成玉米餅,又蒸了幾個紅薯,炒了盤雞蛋。都是最簡單的食物,卻透著股樸素的香。

老爺爺回來的時候,飯菜剛擺上桌。他聞了聞,笑著說:“老婆子,你這手藝還是這么好,比村口飯館做的強(qiáng)多了?!?/p>

許樂笑了笑,遞給他一個玉米餅。老爺爺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說:“還是家里的飯好吃,外面的館子,油太大。”

許樂拿起一個紅薯,剝皮的時候燙得手指直抖。紅薯的甜香在嘴里散開,和蘇晴媽媽給她吃的那個烤紅薯味道很像,卻又多了點煙火氣。

吃完飯,老爺爺去里屋午睡,許樂坐在藤椅上繼續(xù)繡虎頭鞋。院門口路過幾個孩子,追追打打地跑過,笑聲像銀鈴一樣。其中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停下來,趴在門框上看她:“奶奶,你在做什么呀?”

許樂抬起頭,女孩的眼睛很大,像藏著星星,和柱子儀表盤上照片里的丫丫很像。

“做虎頭鞋,”許樂笑著說,“給丫丫做的?!?/p>

“我也叫丫丫!”女孩興奮地說,“我奶奶也會做虎頭鞋,就是沒有你做的好看?!?/p>

許樂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她把女孩拉到身邊,讓她看手里的虎頭鞋:“那你說,老虎的鼻子用什么顏色好?”

“紅色!”女孩大聲說,“紅色最威風(fēng)!”

“好,就用紅色?!痹S樂拿起紅色的線,在女孩的指點下,慢慢繡著老虎的鼻子。陽光照在她們身上,暖洋洋的,像裹著層棉花。

女孩的媽媽來找她回家,看見許樂,笑著說:“嬸子,您這手藝真好,改天我也來學(xué)學(xué)?!?/p>

“學(xué)啥呀,瞎繡唄,”許樂笑著說,心里卻甜滋滋的,像喝了蜜。她想起林晚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樣子,想起那種被需要的溫暖,原來不管多大年紀(jì),都能找到自己的價值。

下午的時候,許樂去屋后的菜園子里摘菜。菜園不大,種著些青菜、茄子和辣椒,綠油油的,透著生氣。她想起柱子路過的那些玉米地,想起急診室窗外的老槐樹,原來土地從來不會騙人,你付出多少,它就會回報你多少。

摘完菜回來,她看見老爺爺在石桌上寫毛筆字,紙上寫著“平安”兩個字,筆力遒勁,卻又帶著些柔和。

“老婆子,你看我這字怎么樣?”老爺爺?shù)靡獾貑枴?/p>

許樂湊過去看,想起自己在急診室里寫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想起林晚娟秀的字跡,想起蘇晴冷靜利落的筆鋒,笑著說:“好,比上次寫的好。”

“那是,”老爺爺更得意了,“我每天都練,總有進(jìn)步?!?/p>

許樂忽然明白,不管年紀(jì)多大,都可以有自己的追求,就像蘇晴想把公司做好,林晚想當(dāng)個好老師,柱子想給家人更好的生活。

傍晚的時候,夕陽把天空染成了金紅色,院子里的月季花開得更艷了。許樂把曬干的衣服收回來,疊得整整齊齊。衣服都是些舊衣服,卻洗得干干凈凈,帶著陽光的味道。

她想起自己出租屋里那些堆了很久沒洗的衣服,想起蘇晴衣帽間里那些昂貴的西裝,想起林晚衣柜里那些印著小熊的衛(wèi)衣,忽然覺得,衣服的好壞不重要,干凈整潔就好。

晚飯是小米粥和中午剩下的玉米餅,還有一盤清炒青菜。老爺爺喝了兩碗粥,說:“老婆子,明天跟我去趕集吧,給你扯塊布做件新衣裳,你那件都穿了好幾年了。”

許樂愣了愣,明天?她還會是這個老奶奶嗎?

“好啊?!彼c點頭,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有點酸,有點澀。她想起自己剛變成林晚時的慌張,變成蘇晴時的恐懼,變成柱子時的茫然,變成急診室里的自己時的平靜,而現(xiàn)在,她竟然有點舍不得這個小院,舍不得這個能繡虎頭鞋、能做玉米餅的老奶奶。

吃完晚飯,老爺爺又去看書了,許樂坐在藤椅上,看著天上的星星一點點亮起來。星星很多,很亮,像撒了一地的碎鉆,和城市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她想起自己在格子間里很少抬頭看天,總是低著頭,盯著電腦屏幕或復(fù)印機(jī),好像天從來都是灰色的?,F(xiàn)在才知道,原來夜空可以這么美,美得讓人想掉眼淚。

手機(jī)忽然在口袋里震動起來,許樂愣了愣,這具身體的主人也有手機(jī)?她掏出來一看,是個老舊的按鍵手機(jī),屏幕很小,上面跳出“柱子”兩個字。

許樂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

“媽,您和我爸還好吧?”柱子的聲音傳來,帶著點疲憊,背景里隱約有卡車發(fā)動的聲音,“我明天就到家了,給您帶了點城里的點心?!?/p>

許樂的喉嚨突然哽住了,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想起柱子粗糙的手,想起他給丫丫買的粉色書包,想起他為了欠款和王老板爭執(zhí)的樣子,原來這個看起來憨厚的男人,也有溫柔的一面。

“好...好...”她哽咽著說,“路上...慢點。”

“知道了媽,”柱子的聲音里帶著笑意,“丫丫天天念叨著您做的虎頭鞋呢。”

“快做好了...”許樂說,“等你們回來。”

掛了電話,許樂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滴在虎頭鞋上,暈開了一小塊濕痕。她忽然明白,不管她變成誰,不管她在什么地方,總有份牽掛在等著她,就像林晚牽掛著孩子們,蘇晴牽掛著媽媽,柱子牽掛著丫丫和媳婦,而這個老奶奶,牽掛著遠(yuǎn)方的兒子和孫女。

夜深了,老爺爺回屋睡覺了,院子里只剩下許樂一個人。她坐在藤椅上,看著月光透過槐樹葉灑下來,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收音機(jī)里的京劇早就停了,只有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遠(yuǎn)處偶爾傳來的狗叫聲。

許樂拿起那個沒做完的虎頭鞋,借著月光,繼續(xù)繡著。她不知道明天醒來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會不會變成另一個人。但她不再害怕了,也不再糾結(jié)于“什么時候才能做回自己”。

因為她知道,不管變成誰,她都是許樂,那個在幼兒園里學(xué)會溫柔、在寫字樓里學(xué)會堅韌、在卡車?yán)飳W(xué)會踏實、在急診室里學(xué)會珍惜、在這個小院里學(xué)會從容的許樂。這些經(jīng)歷已經(jīng)刻進(jìn)了她的骨子里,變成了她的一部分。

月光越來越亮,像一層薄薄的銀霜,覆蓋在院子里的每一個角落。許樂打了個哈欠,把虎頭鞋小心地放進(jìn)竹筐里,然后靠在藤椅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她好像又聽見了很多聲音——孩子們的笑聲,會議室里的討論聲,卡車發(fā)動的轟鳴聲,急診室里儀器的滴答聲,還有院子里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像一首溫柔的歌,在夢里響了很久很久。

也許明天醒來,她會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jìn)來,書桌上的《勞動合同法》還翻開在那一頁。但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一樣了。她會給自己做份早餐,會認(rèn)真地處理每一份文件,會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會在平凡的日子里,找到屬于自己的光。

就像這個小院里的老藤椅,雖然老舊,卻能穩(wěn)穩(wěn)地承載起歲月的重量,在每個清晨和黃昏,安靜地等待著陽光和月光的光臨。


更新時間:2025-08-10 16: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