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樂是被陽光曬醒的。
不是透過窗簾縫隙的細碎光斑，而是鋪滿整個房間的金色陽光，像老奶奶院子里曬透的谷子，暖得讓人想伸懶腰。她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書桌上那束勿忘我，紫色的小花在陽光下透著晶瑩的光澤，旁邊的粉色月季又開了一朵，花瓣舒展得恰到好處。
右手背的疤痕已經(jīng)淡成了淺褐色，像被歲月磨平的舊印章。許樂坐起身，抓過搭在床尾的小熊睡衣穿上，赤腳踩在地板上——陽光把地板曬得暖暖的，像小時候老家炕頭的溫度。
手機屏幕顯示七點十五分，比平時晚了一刻鐘。昨晚整理客戶反饋到深夜，王經(jīng)理說今天要和合作方的技術團隊對接，讓她提前準備好技術參數(shù)相關的資料。許樂想起蘇晴辦公室里那盞常亮到深夜的燈，想起林晚批改作業(yè)時紅筆劃過紙頁的沙沙聲，想起柱子在服務區(qū)借著路燈檢查輪胎的身影。想要做好一件事，總要付出些額外的時間。
洗漱時，許樂對著鏡子把馬尾辮扎得更高了些。她選了條米白色的直筒裙，外面搭了件淺藍色的牛仔外套——昨天特意翻了天氣預報，今天是難得的晴天。系鞋帶時，她發(fā)現(xiàn)鞋跟處有點松，想起老奶奶給虎頭鞋釘?shù)睦喂绦敚瑥某閷侠镎页瞿z水，仔細涂在松動的地方，用重物壓著，打算出門前再收起來。
樓下的早餐攤前，那個扎馬尾辮的小姑娘正踮著腳給客人遞包子，陽光照在她臉上，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許樂走過去時，她正好轉過身，眼睛一亮："阿姨早！今天的茶葉蛋特別入味，給您留了一個！"
"謝謝。"許樂接過早餐，指尖觸到溫熱的塑料袋，"昨天的雨下得真大。"
"是啊，"小姑娘擦了擦額頭的汗，"我爸說這雨好，地里的麥子該灌漿了。"
許樂愣了愣，想起老奶奶屋后的菜園，想起柱子路過的那些綠油油的玉米地，想起急診室窗外那棵扎根在泥土里的老槐樹。原來城市里的孩子，也懂得土地的心事。
走進公司大樓，前臺小姐姐笑著遞過來一份快遞："許樂，你的花。"
許樂接過那個小小的紙箱，上面印著"陽光花藝"的字樣，是她常去的那家花店。拆開一看，里面是一小束白色的洋桔梗，花瓣層層疊疊，像林晚教案本上畫的云朵?？ㄆ蠈懼?感謝你的細致，合作愉快?！羁?
許樂心里一暖，找了個玻璃瓶把花插好，放在市場部的辦公桌上。洋桔梗的清香混著向日葵的暖意，整個工位都亮堂起來。她想起蘇晴辦公室里昂貴的香薰，想起老爺爺泡的龍井茶香，想起林晚身上淡淡的雪松味。不同的味道里，藏著不同的心意。
剛打開電腦，王經(jīng)理就走了過來："許樂，今天技術對接的合作方負責人叫何長楊，很專業(yè)，但性子有點直，你多注意些。"
"好的。"許樂點點頭，把整理好的技術參數(shù)資料又核對了一遍。她想起柱子和王老板交涉時的坦誠，想起蘇晴在談判桌上的寸土不讓，想起老奶奶在集市上和攤主討價還價的從容。面對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方式，但真誠永遠是底色。
九點半，合作方的團隊準時到了。領頭的男人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褲，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結實的手腕。他的頭發(fā)剪得很短，眉眼銳利，像蘇晴那樣帶著天生的距離感，但眼神里的專注又像柱子開車時的認真。
"王經(jīng)理，好久不見。"男人伸出手，聲音低沉，像雨后的天空。
"長楊，越來越精神了。"王經(jīng)理笑著握手，然后介紹道，"這是我們部門的許樂，負責這次的資料對接。"
男人的目光轉向許樂，帶著審視的意味。許樂想起自己變成蘇晴時面對董事會的目光，想起在急診室里醫(yī)生看她的眼神，不卑不亢地伸出手："何先生好，我是許樂。"
指尖相觸的瞬間，許樂感覺到對方指腹的薄繭，像經(jīng)常握筆或敲鍵盤的人。何長楊的手很穩(wěn)，力度適中，不像有些合作方那樣輕佻，也不像有些人那樣刻意用力。
"資料呢？"他收回手，開門見山。
許樂把打印好的技術參數(shù)遞過去，心里想起老奶奶繡虎頭鞋時的一針一線，每一個數(shù)據(jù)都核對過三遍，確保沒有差錯。
何長楊翻資料的速度很快，手指劃過紙頁的聲音沙沙響，像林晚翻教案本的動靜。他的眉頭偶爾會皺一下，許樂的心就跟著提一下，想起自己在行政部時發(fā)現(xiàn)文件錯誤的緊張，想起蘇晴在董事會上被質疑時的冷靜。
"這里的參數(shù)單位錯了。"何長楊忽然指著其中一頁說，聲音沒有起伏。
許樂湊過去看，果然，有個地方把"千克"寫成了"克"。她的臉頰有點熱，像小時候被老師指出作業(yè)錯誤時的窘迫："對不起，是我疏忽了，我馬上修改。"
"現(xiàn)在改。"何長楊的語氣很直接，沒有絲毫客氣。
王經(jīng)理想打圓場，許樂卻搶先說："好，我現(xiàn)在就改。"她打開電腦，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余光瞥見何長楊正看著她，眼神里沒有嘲諷，只有平靜，像在觀察一個犯錯的學生。
改完資料重新打印出來，許樂把新的版本遞過去，特意用紅筆標出了修改的地方："何先生，您再看看。"
何長楊翻到那一頁，看到紅筆標注的地方，眉頭舒展了些，嘴角似乎動了一下，像是在笑："比上次那個助理細心。"
許樂愣了愣，想起自己在行政部時反復核對報銷單的日子，想起老奶奶給虎頭鞋縫的牢固針腳。原來認真真的會成為習慣，哪怕只是改一個小小的單位。
對接會進行得很順利。何長楊雖然話少，但提出的問題都很關鍵，像蘇晴那樣直擊核心。許樂想起林晚給孩子們講題時的耐心，把每個問題都解釋得清清楚楚，偶爾還會舉些生活化的例子，比如用"像給丫丫做虎頭鞋要選合適的布料"來解釋參數(shù)匹配的重要性。
何長楊聽到這個例子時，銳利的眼神柔和了些："你很會打比方。"
"以前聽老人說的。"許樂笑了笑，想起老奶奶坐在藤椅上繡鞋的樣子。
中午去食堂吃飯時，王經(jīng)理笑著說："長楊那人就這樣，對事不對人，你別往心里去。"
"沒事，"許樂舀了勺西紅柿雞蛋湯，"他指出的錯誤確實是我的疏忽。"
"能這么想就好。"王經(jīng)理點點頭，"下午還有個技術演示，他會親自操作，你多學學。"
許樂想起自己變成柱子時學開卡車的笨拙，想起林晚教孩子們折紙時的耐心，想起蘇晴學開董事會時的反復練習。不懂就要學，沒什么丟人的。
下午的技術演示在會議室進行。何長楊操作儀器時的樣子很專注，側臉的線條在燈光下顯得柔和了些。他的手指在鍵盤上跳躍，像在彈鋼琴，和他平時的沉默寡言截然不同，像變了個人。
許樂想起自己在急診室里看醫(yī)生操作儀器的專注，想起老爺爺寫毛筆字時的凝神，想起蘇晴在電腦前處理文件的投入。每個人專注的時候，都像在發(fā)光。
演示到一半，儀器突然出了點小故障。何長楊皺了皺眉，沒有喊技術人員，自己蹲下身檢查線路。他的襯衫領口沾了點灰塵，像柱子卡車里不小心蹭到的泥土，但眼神里的冷靜卻像蘇晴面對危機時的從容。
"這里的線路松了。"何長楊指著一個接口說，聲音里帶著點疲憊。
許樂想起自己給襯衫縫紐扣的動作，從包里翻出隨身攜帶的小剪刀和膠帶——這是她在行政部養(yǎng)成的習慣，總備著些小東西應急："何先生，用這個固定一下？"
何長楊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閃過一絲意外，接過膠帶熟練地纏好線路。儀器重新啟動時，他忽然說："謝謝。"
許樂愣了愣，想起自己幫柱子遞礦泉水時的自然，想起給老爺爺泡龍井時的順手，笑著說："應該的。"
演示結束后，何長楊收拾儀器時，許樂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有塊小小的疤痕，像被什么東西劃到過。她想起自己手背上的疤痕，想起老奶奶手上的裂口，想起柱子掌心的厚繭。每個人的身體上，都藏著故事。
"明天我們再碰一下細節(jié)。"何長楊站起身，對王經(jīng)理說，然后看了許樂一眼，"資料準備得不錯，除了那個單位。"
許樂的臉頰又有點熱："明天一定不會出錯。"
何長楊的嘴角似乎又動了一下，這次許樂確定他是在笑，像冰面裂開一道縫，露出底下的暖意："拭目以待。"
合作方的團隊離開后，王經(jīng)理拍了拍許樂的肩膀："不錯，長楊很少夸人。"
許樂心里有點甜，像吃了媽媽寄來的芝麻糖。她想起自己剛入職時連復印機都不會用的窘迫，想起在格子間里覺得看不到希望的日子，想起在急診室里寫下"平凡的工作里也有意義"的篤定。原來每一點進步，都值得被肯定。
下班前，許樂整理好今天的對接記錄，發(fā)現(xiàn)何長楊的筆鋒很特別，豎鉤像竹子一樣挺拔，和老爺爺?shù)拿P字不同，卻同樣有力量。她想起林晚娟秀的字跡，想起蘇晴利落的筆鋒，想起自己越來越工整的筆記。字如其人，果然沒錯。
走出公司大樓時，夕陽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許樂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那家花店，想再買束洋桔梗。老板娘笑著說："上午李總的助理來訂花時，說你們對接得很順利呢。"
"是對方很專業(yè)。"許樂笑著說，選了束淡紫色的洋桔梗。
"那個何先生啊，"老板娘忽然說，"以前經(jīng)常來買向日葵，說要送給住院的奶奶。"
許樂愣了愣，想起何長楊銳利眼神里的柔和，想起他指腹的薄繭，想起他給奶奶買向日葵的樣子。原來再冷的人，心里也藏著柔軟的角落，像蘇晴對媽媽的牽掛，像柱子對丫丫的疼愛。
回到出租屋，許樂把新的洋桔梗插進玻璃瓶里，和白色的那束并排放在書桌上。紫色和白色交相輝映，像月光和星光的相遇。她打開臺燈，拿出那個帶草莓圖案的筆記本，寫下：
"星期四，遇到了何長楊。他很專業(yè)，有點直，但并不刻薄。他指出了我的錯誤，也接受了我的幫助。原來每個人都像多面鏡，不湊近看，永遠不知道另一面是什么樣子。
李總送的洋桔梗很香，像她的人一樣溫暖。王經(jīng)理的提醒很貼心，張姐下午又給我?guī)Я怂龅娘灨伞：伍L楊給奶奶買向日葵的故事，讓我想起柱子給丫丫買書包的樣子。
這世上的溫柔有很多種，有的像蘇晴的默默關心，有的像林晚的輕聲細語，有的像老奶奶的一針一線，有的像何長楊這樣，藏在銳利的外表下。
原來所謂的了解，不是看第一眼的印象，而是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揭開，才能聞到里面的味道。就像我經(jīng)歷過的那些身份，不親身體驗，永遠不知道他們的酸甜苦辣。"
寫完，許樂合上筆記本。窗外的月光像流水一樣淌進來，落在兩束洋桔梗上，像撒了層銀粉。她想起老奶奶院子里的月光，想起急診室窗外的星空，想起蘇晴辦公室的玻璃幕墻，想起林晚房間里的臺燈，想起柱子卡車外的夜色，還有今天何長楊專注的側臉。
這些畫面像散落的珠子，被時間的線慢慢串起來，成了獨一無二的項鏈。
許樂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風聲，還有遠處偶爾傳來的汽車鳴笛聲。她想起明天要和何長楊對接細節(jié)，想起要給媽媽打個電話說說新工作，想起張姐的餅干還放在抽屜里。心里沒有絲毫緊張，只有滿滿的踏實。
她知道，以后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像蘇晴那樣的銳利，像林晚那樣的溫柔，像柱子那樣的踏實，像何長楊這樣的外冷內(nèi)熱。但她不再害怕了，因為那些經(jīng)歷已經(jīng)教會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用心去聽，總能發(fā)現(xiàn)溫暖的底色。
許樂閉上眼睛，嘴角帶著淺淺的笑。她想起那個帶草莓圖案的筆記本上寫的"我是所有溫暖的總和"，忽然覺得，這句話還可以再延伸——我也是所有遇見的總和。
遇見林晚的溫柔，蘇晴的堅韌，柱子的踏實，老奶奶的從容，張姐的關心，王經(jīng)理的指導，媽媽的牽掛，還有何長楊的外冷內(nèi)熱......這些遇見像一顆顆星星，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窗外的月光越來越亮，像一層薄薄的銀霜，覆蓋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許樂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她好像又聽見了很多聲音——孩子們的笑聲，會議室里的討論聲，卡車發(fā)動的轟鳴聲，急診室里儀器的滴答聲，集市上的吆喝聲，還有何長楊翻資料的沙沙聲。
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像一首溫柔的歌，在夢里響了很久很久。而這首歌里，又多了一個新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