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樂是被床頭那束向日葵的影子叫醒的。不是周末那種散漫的蘇醒，而是晨光透過玻璃窗，將向日葵的輪廓拓在墻上，像一幅流動的剪影畫。她睜開眼，首先摸到枕邊的手機，屏幕顯示六點三十分——比上周的鬧鐘早了十分鐘，心里惦記著周三的合作簽約，總覺得該更從容些。
右手背的疤痕在晨光里幾乎與膚色相融，只有指尖劃過那道淺痕時，才能想起那些關于燙傷的細碎記憶，像老奶奶說的“舊傷是時光蓋的章”。許樂坐起身，抓過搭在床尾的淺灰色針織衫穿上，衣料上還留著陽光曬過的暖意，像何長楊家老沙發(fā)的溫度。
洗漱時，她對著鏡子系那條淺紫色的絲巾，邊角的勿忘我圖案在鏡中若隱若現(xiàn)。想起上周在何長楊家吃的那碗雞蛋面，想起老奶奶拉著她的手說“女孩子戴絲巾顯溫柔”，手指打了個更精致的結(jié)——比第一次系時熟練多了，像練了千百遍的技能，終于融進了日常。
樓下的早餐攤前，那個扎馬尾辮的小姑娘正踮著腳往蒸籠上貼“最后三天”的紙條。許樂走過去時，她轉(zhuǎn)身遞來兩個肉包，塑料袋上還沾著熱氣凝成的水珠：“阿姨早！我媽說這是給您留的，明天我們就回老家收麥子啦?！?/p>
“這么快？”許樂接過肉包，指尖觸到熟悉的溫熱，“路上注意安全，收完麥子早點回來。”
小姑娘用力點頭，馬尾辮在晨光里甩成小旗子：“我把新麥面粉的地址寫給您，到時候寄給您嘗鮮！”
許樂看著她趴在攤位邊緣寫字的認真模樣，想起柱子在服務區(qū)借著路燈記路線的側(cè)臉，想起林晚趴在教案本上畫云朵的專注。原來認真的姿態(tài)，在任何年紀都一樣動人。
走進公司大樓，前臺小姐姐笑著遞來一杯熱豆?jié){：“許樂，今天氣色真好。王經(jīng)理說九點要開個短會，強調(diào)簽約注意事項。”
“謝謝。”許樂接過豆?jié){，杯壁的溫度順著指尖漫上來，“您也早?！?/p>
路過市場部時，她看到自己的工位上多了盆小小的多肉，葉片胖乎乎的，像老奶奶腌的醬菜疙瘩。張姐從隔壁工位探出頭：“周末逛街看到的，覺得你會喜歡?！?/p>
許樂把多肉擺在洋桔梗和勿忘我中間，三個玻璃瓶湊在一起，像三個說著悄悄話的朋友。她想起何長楊送的那支鋼筆，此刻正躺在抽屜里，淡紫色的筆身在晨光里泛著柔和的光。不同的心意，像不同的種子，在日子里悄悄發(fā)了芽。
九點整，會議室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王經(jīng)理坐在主位，面前攤著簽約流程表，紅筆圈出了好幾個重點。許樂剛坐下，何長楊的助理就推門進來，手里拿著幾份文件：“何總讓我把最終版合同送過來，讓大家再核對一遍?！?/p>
文件傳到許樂手里時，她注意到封皮上有淡淡的松木香，像何長楊車里的味道。翻開第一頁，發(fā)現(xiàn)簽名處留的空白比標準格式寬了些，想起何長楊寫豎鉤時像竹子般挺拔的筆鋒，忽然覺得連文件都有了人的性情。
“簽約儀式定在周三上午十點，”王經(jīng)理敲了敲桌子，“對方法務會全程在場，許樂你負責技術參數(shù)的最終確認，別出岔子?！?/p>
“好的?！痹S樂點頭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桌角的鋼筆——正是何長楊送的那支，早上出門時特意放進了包里。筆身的溫度讓她想起醫(yī)院走廊的陽光，想起老小區(qū)樓道里的腳步聲，心里踏實了不少。
散會后，許樂抱著文件回工位，剛坐下就收到何長楊的消息：“奶奶說想你了，問你周三下午有空嗎？她做了新醬菜?！?/p>
許樂看著屏幕笑了笑，回復：“忙完簽約就過去，給奶奶帶束新到的向日葵?！?/p>
發(fā)送鍵按下的瞬間，張姐端著咖啡走過來：“跟誰聊天呢，笑這么甜？”
“何先生的奶奶，”許樂把手機收起來，“說要給我送醬菜。”
張姐眨了眨眼：“那小伙子不錯，上次看他送你回來，在樓下站了好久才走呢?！?/p>
許樂的臉頰有點熱，像被晨光曬透的蘋果。她想起那天在小區(qū)門口，何長楊看著她走進單元樓才轉(zhuǎn)身，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像柱子卡車駛過麥田時留下的轍痕，扎實又溫柔。
中午去食堂吃飯，許樂特意選了西紅柿雞蛋面，想嘗嘗和老奶奶做的有什么不同。面條剛上桌，就看到何長楊端著餐盤站在不遠處，白色襯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道淺淺的疤痕。
“介意拼個桌嗎？”他指了指對面的空位，眼神比會議室里柔和多了。
“不介意。”許樂往旁邊挪了挪餐盤，看著他坐下時，發(fā)現(xiàn)他餐盤里的青菜葉都摘得干干凈凈——像老奶奶擇菜時的樣子，一點老梗都不留。
“合同看了？”何長楊挑起一根面條，“有個參數(shù)誤差范圍，法務說需要補充計算公式，我讓助理發(fā)你郵箱了?！?/p>
“剛收到，正打算核對?！痹S樂想起上周在醫(yī)院，他說“用心比什么都重要”，忽然覺得眼前的面條和那天的雞蛋面重合在了一起，都是踏踏實實的味道。
“奶奶把醬菜壇子放陽臺曬了，”何長楊忽然說，“說這樣發(fā)酵得快，跟你張姐做的比一比。”
許樂笑了：“那我得帶點張姐的醬菜過去，讓奶奶評評理?！?/p>
“她肯定說自己的好，”何長楊嘴角彎起來，“上次跟護工阿姨比包粽子，爭了一下午?！?/p>
陽光透過食堂的玻璃窗落在他臉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像小扇子輕輕晃著。許樂想起他給奶奶剝橘子時的認真，想起他系安全帶時手腕轉(zhuǎn)動的弧度，忽然覺得這些細碎的畫面，像串起來的珠子，在心里叮當作響。
下午核對參數(shù)時，許樂發(fā)現(xiàn)有個計算公式和上周對接的版本不同。她想起何長楊翻資料時沙沙的聲響，想起他說“表述要嚴謹”，立刻拿起電話打過去。
“是我，”她翻著筆記本，“第三頁的誤差公式，是不是筆誤？”
“不是，”何長楊的聲音從聽筒傳來，帶著鍵盤敲擊聲，“上午法務說按新國標改更穩(wěn)妥，我讓助理標注了，沒看到？”
許樂翻到頁腳，果然有個小小的紅筆標記，像林晚教案本上的重點符號。她的臉頰有點熱：“抱歉，我沒注意?！?/p>
“沒事，”他的聲音軟了些，“晚上我發(fā)你修訂說明，打印出來帶著，簽約時方便核對?！?/p>
“好?！痹S樂掛電話時，發(fā)現(xiàn)握著聽筒的手指有點燙，像握著那支淡紫色的鋼筆。她想起自己剛?cè)肼殨r，連復印機都不會用，被同事笑話“太死板”，而現(xiàn)在，竟然能和專業(yè)的技術負責人討論參數(shù)公式了——像老奶奶說的“日子是熬出來的，本事是練出來的”。
下班前，許樂去花店訂了周三的向日葵，老板娘笑著說：“何先生早上就訂了，說要最好的那種，花瓣得有十二片呢。”
“十二片有說法嗎？”許樂好奇地問。
“他奶奶說的，”老板娘往花桶里加水，“十二片花瓣代表‘月月平安’，上次住院時查了老黃歷的。”
許樂心里一暖，想起老奶奶戴著老花鏡翻日歷的樣子，想起何長楊給向日葵換水時小心翼翼的動作。原來那些說不出口的牽掛，都藏在花瓣的數(shù)量里，藏在醬菜的發(fā)酵時間里，藏在參數(shù)公式的修訂說明里。
走出公司大樓時，夕陽正把云朵染成橘紅色。許樂想起那個扎馬尾辮的小姑娘，明天就見不到了，于是轉(zhuǎn)身往早餐攤走。
小姑娘正幫爸爸收蒸籠，看到她來，眼睛一亮：“阿姨，您來啦！我把地址寫在這個小本本上了?！?/p>
許樂接過那個帶草莓圖案的小本子，和自己的筆記本像姐妹款。封面內(nèi)側(cè)畫著個小小的麥田，穗子沉甸甸的，像小姑娘說的“灌漿的麥子”。
“到了老家給我發(fā)消息，”許樂從包里拿出個向日葵掛件，是早上在文具店買的，“掛在書包上，像小太陽一樣。”
小姑娘接過去，立刻掛在馬尾辮上，轉(zhuǎn)了個圈：“謝謝阿姨！我會想您的！”
許樂看著她的笑臉，想起第一次見她時，陽光照在她臉上，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原來萍水相逢的緣分，也能像麥子一樣，在心里結(jié)出飽滿的穗子。
回到出租屋，許樂把新收到的修訂說明打印出來，和合同放在一起。臺燈下，她打開那個帶草莓圖案的筆記本，寫下：
“星期一，離簽約還有兩天。何長楊的奶奶說要給我送醬菜，張姐說看到他在樓下等我，小姑娘明天要回老家了。
食堂的西紅柿雞蛋面，沒有老奶奶做的香，大概是少了點蔥花的緣故。何長楊送的鋼筆很好寫，參數(shù)公式核對得很順利，原來認真做事的時候，時間過得這么快。
想起蘇晴說的‘細節(jié)里藏著成敗’，想起林晚教案本上的重點符號，想起柱子記路線時的筆記本。原來把每件小事做好，就是最大的本事。
陽臺上的向日葵又開了一朵，花瓣正好十二片。何長楊說這代表‘月月平安’，像奶奶說的‘日子要慢慢過，才能嘗出甜’。
明天要去給小姑娘送行，后天要參加簽約儀式，大后天要去看奶奶。生活像上了弦的鐘，滴答滴答往前走，卻不再讓人慌張——因為知道每一步都踩在實地上，像柱子開車時握緊方向盤的樣子，穩(wěn)穩(wěn)當當。”
寫完，許樂合上筆記本，發(fā)現(xiàn)臺燈的光暈里飄著細小的塵埃，像老槐樹上落下的絨毛。她想起何長楊車里的向日葵掛件，想起小姑娘馬尾辮上的向日葵，想起書桌上那束十二片花瓣的向日葵，忽然覺得這些金黃色的花朵，像一個個小燈籠，照亮了平凡的日子。
躺在床上時，許樂摸了摸枕頭下的鋼筆，筆帽上的勿忘我圖案硌著掌心，像個溫柔的提醒。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畫了道銀線，像老奶奶納鞋底時的線，細密又綿長。
她想起明天要做的事：給小姑娘送早餐，核對最后一遍參數(shù)，給媽媽打個電話說簽約的事。這些事像散落的珠子，被時間的線串起來，成了生活的項鏈。
許樂閉上眼睛，嘴角帶著淺淺的笑。她想起那個帶草莓圖案的筆記本上寫的“我是所有遇見的總和”，現(xiàn)在覺得，這句話還可以再添一句——我也是所有期待的開始。
期待周三的簽約儀式，期待老奶奶的新醬菜，期待何長楊寫豎鉤時的筆鋒，期待小姑娘寄來的新麥面粉，期待張姐明天帶來的餅干，期待自己在市場部慢慢長出的新本事。
窗外的月光越來越亮，像撒了一地的碎銀。許樂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她好像又聽見了很多聲音——小姑娘遞包子時的吆喝聲，何長楊翻文件的沙沙聲，張姐咖啡機的嗡鳴聲，還有自己敲擊鍵盤的噠噠聲。
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像一首輕快的序曲，在夢里響了很久很久。而這首序曲之后，是更悠長的樂章，帶著晨光的暖意，正緩緩拉開新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