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diǎn)十七分，客廳的地板泛著冷光。我盯著面前那個貼了黃色便利貼的紙箱，
指尖無意識地?fù)钢匕蹇p里的灰。空調(diào)在角落嗡鳴，把室溫壓到了22度，
后脖頸卻一直冒汗，像有團(tuán)濕冷的棉花堵在喉嚨口。便利貼上是周明宇的字。
「林微購置物品」，七個字間距分毫不差，像是用尺子量過。他寫報告都沒這么認(rèn)真過，
連標(biāo)點(diǎn)符號都透著股近乎刻板的規(guī)整。紙箱蓋沒蓋嚴(yán)，露出半只陶瓷碗的邊角。
是我在景德鎮(zhèn)旅行時背回來的那套，碗底有圈青花紋路，當(dāng)時覺得別致，
現(xiàn)在看像道沒愈合的疤。我伸手掀開箱蓋?？蛷d墻上那幅向日葵掛畫，被他卷成了筒，
連掛鉤都細(xì)心地擰下來放進(jìn)密封袋——去年暴雨天，他踩著凳子把畫挪到高處，
說「別讓雨水濺壞了，你挑了半個月呢」；臥室里那盞星球燈，我熬夜組裝了三個小時，
他連燈泡都擰下來單獨(dú)包好，電線繞成整整齊齊的圈——剛裝好那晚，
他舉著燈在天花板投出銀河，說「以后我們的家，就有星星了」
；甚至我放在玄關(guān)的那個陶瓷小貓擺件，他都用氣泡膜裹了三層——那是我們剛在一起時，
他說「你總丟三落四，擺個貓看著你」，結(jié)果后來他比誰都寶貝，
擦灰時比擦他的限量球鞋還仔細(xì)。而他的東西，早就立在玄關(guān)了。
深灰色西裝掛在行李箱把手上，褲線筆挺，像剛從干洗店取回來；限量款球鞋裝在原盒里，
連鞋撐都沒忘放——去年我排隊給他搶鞋時，他在電話里急得說「別凍著，不行就買黃牛的」
，掛了電話卻默默算好我排隊的時間，
提著熱奶茶站在街角等我；書架上那套《經(jīng)濟(jì)學(xué)原理》，他用保鮮膜包了書脊，
碼得像超市貨架上的商品，第三本扉頁還有我畫的小人，當(dāng)時他笑著說「林微，
你再亂畫我可要收費(fèi)了」。臥室里傳來抽屜合上的聲音，不輕不重，像他這個人，
永遠(yuǎn)活得有分寸。我蜷了蜷腳趾，地板的涼意順著腳心往上爬。八年前在圖書館初見時，
他穿的白襯衫也是這種涼絲絲的質(zhì)地，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肩頭，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們是在爬滿爬山虎的老教學(xué)樓里認(rèn)識的。他是那種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成績好，
話不多，連走路都帶著規(guī)律的節(jié)奏感——后來我掐著步子算過，每步大概七十厘米。
我恰恰相反，上課愛走神，喜歡在筆記本上畫小人，
買些沒用的小玩意兒——比如會在晴天曬出彩虹的棱鏡，能種出貓草的陶瓷貓碗。
選課時全憑「這個老師看起來順眼」的直覺，結(jié)果三次選到全校聞名的「滅絕師太」，
每次都是他把筆記借我抄，字跡工整得像印刷體。第一次對他有印象，
是在圖書館三樓靠窗的位置。那天下午陽光特別好，金晃晃地淌在地板上，
連空氣中的浮塵都看得清。他坐在那里刷題，側(cè)臉的線條被曬得很清晰，
睫毛在鼻梁投下一小片陰影。我繞著他的座位走了三圈，眼睜睜看著他的鞋帶散開又被踩住，
散開又被踩住。第三次的時候，他差點(diǎn)被自己的鞋帶絆倒，筆尖在習(xí)題冊上劃出長長的墨痕。
我終于走過去，把剛買的、還帶著熱氣的牛奶放在他手邊。「同學(xué)，你的鞋帶散了三次了?！?/p>
他當(dāng)時愣了一下，低頭看鞋，又抬頭看我。耳朵慢慢紅了，像被夕陽烤過的云朵，
連耳尖都透著粉。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失態(tài)，手忙腳亂地系鞋帶，手指勾著鞋帶繞來繞去，
結(jié)果打了個死結(jié)。我蹲下去幫他解，指尖碰到他腳踝時，他像觸電似的縮了一下，
喉結(jié)滾了滾：「謝、謝謝?！购髞硭傉f，那天我穿的鵝黃色連衣裙晃得他眼睛疼，
根本沒法集中精神。「明明是你自己笨手笨腳?！刮耶?dāng)時趴在他懷里笑，手指戳著他的腰，
「系個鞋帶都能打結(jié)?！顾麤]說話，只是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那時候他的手掌總是溫溫的，
帶著藍(lán)月亮洗衣液淡淡的香味，指腹有刷題磨出的薄繭，蹭在頭皮上有點(diǎn)癢。我們在一起后，
他總說我是個「麻煩制造機(jī)」。我會在他準(zhǔn)備重要匯報的前夜拉著他看恐怖片，
看到一半突然尖叫著撲進(jìn)他懷里——其實(shí)是想讓他歇會兒，連續(xù)熬了三個通宵，
眼底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屏幕藍(lán)光映著他的臉，他無奈地嘆氣，卻還是伸手環(huán)住我，
下巴抵在我發(fā)頂：「看完這節(jié)就睡，嗯？」結(jié)果看到結(jié)局時，他比我還精神，
第二天頂著黑眼圈去開會，回來委屈地說「被總監(jiān)笑了」。
我會在他生日時送他一個需要拼三個月的樂高城堡，
每天晚上纏著他拼一塊——其實(shí)是想多跟他待一會兒，他那段時間總在公司加班，
我們一天都說不上十句話。他舉著被磨出紅印的手指給我看，語氣里帶著點(diǎn)委屈，
卻還是拿起下一塊零件：「明天拼哪部分？」后來城堡拼完擺在書架上，
他逢人就說「我女朋友拼的，厲害吧」，絕口不提自己熬了多少個晚上。
我會在他加班晚歸時，舉著一盞充電池的小夜燈在門口等他，說「周明宇，你看我新買的燈，
像不像星星？」他會把我舉著燈的手按下來，把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別著涼了」。
外套上有淡淡的煙味和咖啡香，是他一天的味道，我裹著外套回臥室時，
總能在口袋里摸到他偷偷放的糖。那時候我以為，他的無奈里藏著縱容。
就像藏在蛋糕里的糖霜，看著不起眼，卻甜得人心里發(fā)漲。變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大概是他升職那年。公司給他配了新的辦公位，有落地窗，能看到整個CBD的夜景。
他拍了張照片發(fā)朋友圈，配文是「繼續(xù)努力」。我在下面評論「恭喜周總監(jiān)」，
他隔了兩個小時才回了個笑臉。那天晚上他回來，我做了他愛吃的糖醋排骨，
他卻盯著手機(jī)回消息，排骨涼了都沒動幾筷子。「在忙什么呢？」我遞給他一杯水。
「跟團(tuán)隊對接項(xiàng)目?！顾^也沒抬，「這個項(xiàng)目很重要，成了能給你換個大點(diǎn)的房子?！?/p>
我看著他眼下的青黑，突然沒什么胃口了。他變得越來越忙。
回家的時間從晚上八點(diǎn)變成十點(diǎn)，再變成凌晨。
我們的對話從「今天看到一只超可愛的三花貓」變成了「水電費(fèi)交了嗎」，
從「周末去798看畫展吧」變成了「我這周末要加班，可能不回來了」。有次我整理衣柜，
發(fā)現(xiàn)他的襯衫多了好幾件新的，標(biāo)簽都沒拆，才想起他已經(jīng)半個月沒在家過夜了。
有一次我發(fā)燒到38度9，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那邊很吵，
隱約能聽到鍵盤敲擊聲和別人說話的聲音?！肝⑽ⅲ以陂_一個很重要的會。」
他的聲音隔著電流傳來，有點(diǎn)模糊，「你自己叫個外賣，吃點(diǎn)東西再吃藥，??？」
「可是我......」我想說我站不穩(wěn)，想讓他回來陪我?！赶冗@樣，掛了?！?/p>
忙音「嘟嘟」地響著，我握著手機(jī)坐在沙發(fā)上，覺得那盞我最喜歡的星球燈，
亮起來的時候有點(diǎn)刺眼。那些貼在天花板上的熒光星星，
像是在嘲笑我孤零零地裹著被子發(fā)抖。后來我實(shí)在撐不住，裹著毯子趴在茶幾上睡了，
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他的西裝，旁邊放著沒拆封的退燒藥，是他中途回來過嗎？
他回來的時候是凌晨兩點(diǎn)，帶著一身酒氣和煙味。我裹著被子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開著，
在放無聲的默片。黑白畫面里的人在笑，我卻覺得眼睛酸。他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
指尖冰涼，「退燒了？」我沒說話。他嘆了口氣，把西裝外套扔在椅背上，「微微，
我現(xiàn)在壓力很大，你能不能......懂事一點(diǎn)？」「懂事」這兩個字，像根針，
輕輕一下，就把我心里那些積攢了很久的委屈戳破了。我想起他第一次領(lǐng)獎金時，
拉著我去商場，說「隨便買」，結(jié)果我只買了一對三十塊的情侶鑰匙扣。他當(dāng)時還笑我，
說「林微，你能不能對自己好點(diǎn)」，轉(zhuǎn)頭卻把鑰匙扣掛在自己的公文包上，用了整整三年。
想起我們擠在十五平米的出租屋里，冬天沒有暖氣，他把我的腳揣在他懷里焐著。
我嫌他肚子上肉多，他還委屈地說「這是給你暖腳的熱水袋」，
第二天卻偷偷去買了臺小太陽，怕我凍著。想起他說「等我穩(wěn)定了，我們就結(jié)婚」。
那時候他眼睛亮亮的，像落了星星，我們趴在出租屋的地板上看婚戒款式，
他指著一款素圈說「這個好，以后有錢了再給你換大的」。我看著他，問：「周明宇，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嗎？」他愣了一下?！改阏f你從來沒吃過路邊攤，
我拉著你吃了三串烤腰子?！刮倚α诵Γ蹨I卻掉了下來，砸在沙發(fā)扶手上，
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跡，「你吐了一晚上，第二天卻還跟我說『其實(shí)挺好吃的』，
現(xiàn)在怎么連陪我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了？」他皺了皺眉，像是在回憶一件很遙遠(yuǎn)的事，
「都多少年的事了。」「是挺久了。」我擦掉眼淚，「久到你忘了，我原來不是這么懂事的。
」從那天起，我們好像進(jìn)入了一種奇怪的默契。他不再說我麻煩，
我也不再拉著他做那些「沒用」的事。我們一起吃飯，他會記得我不吃蔥姜，
把菜里的姜絲挑出來，卻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把姜絲偷偷夾到自己碗里；一起睡覺，
他還是會下意識地往我這邊靠，碰到我又立刻退回去，像怕被燙到；他出差會給我?guī)ФY物，
從香水到口紅，都是柜姐推薦的熱門款，卻再也不會帶那種「這個杯子像你畫的小人」
的傻玩意兒。像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室友，客氣，疏離，連吵架都懶得吵。
最激烈的一次爭執(zhí)，是因?yàn)樗宋覀兊募o(jì)念日。我做了一桌子菜，買了個小蛋糕，
等他到晚上十點(diǎn)。蠟燭燒完了又重新點(diǎn)，奶油化了又放進(jìn)冰箱。他回來的時候，
手里拿著文件袋，看到桌子上的蛋糕，愣了半天才說「抱歉，太忙了，忘了」?！钢苊饔睿?/p>
你是不是不愛我了？」我問他。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
才聽到他說：「我不知道?！鼓翘焱砩希以诳头克?。半夜迷迷糊糊醒來，
看到他站在床邊，手里拿著條毯子，猶豫了半天，還是輕輕蓋在了我身上。
毯子上有他慣用的洗衣液味道，我卻覺得冷，睜著眼睛到天亮。直到上周，他洗完澡出來，
擦著頭發(fā)跟我說：「林微，我們分開吧?！箾]有鋪墊，沒有征兆，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浴室的水汽還沒散，在他身后氤氳成一片模糊的白，他鎖骨上還掛著水珠，順著脖頸往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