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鞋匠盧卡的手巧如精靈,卻怯懦如影。一個(gè)午夜,神秘老婦用龍骨剪偷走了他的影子。
失去影子的盧卡變得透明虛弱,在月光指引下逃入“無影鎮(zhèn)”。鎮(zhèn)上居民皆無影,
被老婦囚禁在永恒的暮色里。老婦用偷來的影子拼湊她亡子的幻影。
盧卡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散落著奇異剪紙,剪出的圖案能短暫化為活物。他用鞋匠的巧手剪出紙鷹,
載著居民發(fā)動(dòng)“影子起義”。月光下,紙鷹與影蝶展開空戰(zhàn),碎影如黑雪紛飛。
當(dāng)老婦即將取勝時(shí),盧卡剪出她亡子的畫像。老婦撫摸著紙面,淚珠滴落處,
拼湊的幻影寸寸消散。所有影子掙脫束縛,奔回主人腳下。晨曦刺破暮色,
盧卡帶著那把改變命運(yùn)的剪刀踏上歸途。---針,帶著細(xì)不可聞的嘶鳴,
穿透了堅(jiān)韌的皮料。盧卡的手指在昏暗油燈下翻飛,像兩只不知疲倦的靈巧蝴蝶。
他正給鎮(zhèn)長那雙沾滿泥點(diǎn)的舊馬靴換底,針腳細(xì)密均勻,挑不出一絲錯(cuò)處。
鞋匠鋪里彌漫著皮革、蜂蠟和陳年木頭混合的氣息,厚重而踏實(shí)。店鋪外的石板路上,
小販的叫賣聲、鄰居的寒暄聲、車輪碾過的轆轆聲交織成一片市井喧鬧,
陽光慷慨地潑灑在門前的石階上,拉出清晰的影子。盧卡的影子,
此刻正安靜地蜷縮在他的腳邊?!氨R卡師傅!”一聲粗豪的呼喚撞破門簾,
“俺這鋤頭柄又裂口啦,緊得很,幫俺楔個(gè)楔子進(jìn)去唄?”盧卡猛地一顫,
針尖幾乎戳破自己的拇指。他抬起頭,臉頰泛起窘迫的紅暈,嘴唇無聲地囁嚅了幾下,
才擠出一點(diǎn)微弱的聲音:“好…好的,巴…巴圖大叔,您…您放那兒就成。
”他不敢直視對方炯炯的目光,只盯著自己沾滿皮屑的圍裙下擺,
仿佛那里開著一朵奇異的花。巴圖大叔搖搖頭,把開裂的鋤頭柄哐當(dāng)一聲放在角落的矮凳上,
看著盧卡那幾乎要縮進(jìn)工作臺(tái)下的樣子,無奈地嘆了口氣:“你這娃子,
手比山里的云雀還巧,膽子咋比剛孵的鵪鶉還小哩!”他嘟囔著掀簾走了出去,
帶進(jìn)一股午后的熱風(fēng)。鋪?zhàn)永镏匦掳察o下來,只剩下盧卡壓抑的呼吸聲。
他瞥了一眼腳邊那團(tuán)隨光線微微晃動(dòng)的陰影,心里某個(gè)角落泛起一陣苦澀。巴圖大叔說得對,
他的手指靈巧得能編織出月光,卻無法為他編織出一丁點(diǎn)面對世界的勇氣。那影子,
似乎也因主人的怯懦而顯得格外單薄黯淡。他伸出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自己影子的邊緣,
卻又飛快地縮了回來,仿佛那是什么滾燙的東西。夜,像一塊吸飽了墨汁的厚重絨布,
沉沉地覆蓋了整個(gè)小鎮(zhèn)。喧囂褪去,只剩下幾聲寥落的犬吠在深巷里回蕩,更襯得萬籟俱寂。
油燈早已熄滅,盧卡蜷縮在鋪?zhàn)雍箝g狹窄的木床上,白日積攢的疲憊沉沉地壓著眼皮。
睡意朦朧間,一陣極其細(xì)微、卻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穿透了薄薄的門板,
像是什么尖銳的東西正耐心地刮削著門外的木頭。吱呀——那扇他睡前分明閂好的舊木門,
竟悄無聲息地滑開了一道縫隙。濃稠的黑暗從門縫里洶涌地灌入,
瞬間吞噬了屋內(nèi)本就微弱的光線。
一股混合著陳年草藥、干燥泥土和某種動(dòng)物腺體腥氣的怪味,也隨之彌漫開來。
盧卡的心臟猛地撞擊著肋骨,睡意瞬間蒸發(fā)。他驚恐地睜大眼睛,
試圖在濃墨般的黑暗中捕捉到任何輪廓。沒有腳步聲,只有一片死寂。
就在他以為是自己幻覺時(shí),油燈旁那張堆滿碎皮料和工具的小木桌上,
突兀地亮起了一簇幽綠的火苗。那火焰極小,跳躍不定,
慘綠的光暈只能照亮桌面巴掌大的地方。一只枯瘦的手,在綠光中浮現(xiàn)出來。
那手瘦得只剩一層蠟黃的皮包裹著嶙峋的指骨,指甲長而彎曲,尖端泛著不祥的烏光。
它抓起桌面上盧卡用來裁皮料的一把普通剪刀,只輕輕一捏,木柄便碎裂開來,
金屬刀刃扭曲變形,“叮當(dāng)”一聲掉在桌面上。接著,這只枯手的主人,
才從燈影邊緣的濃黑里緩緩探出身形。是個(gè)老婦,身形佝僂得厲害,
裹在一件看不出原色、綴滿古怪補(bǔ)丁的寬大斗篷里。斗篷的兜帽深深罩下,
陰影完全吞沒了她的臉,只露出一個(gè)尖削慘白的下巴。她另一只手里,握著一把剪刀。
那剪刀的形態(tài)詭異得讓盧卡血液幾乎凝固——彎曲的握柄像是某種巨大生物肋骨打磨而成,
泛著森森冷白,刀刃卻薄如蟬翼,邊緣流動(dòng)著一種非金非石的暗沉光澤,
仿佛能切割光線本身。老婦對那把被捏碎的普通剪刀不屑一顧,
干癟的嘴唇無聲地咧開一個(gè)弧度。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緩緩掃過屋內(nèi),
最終釘在了盧卡身上——或者說,釘在了盧卡床邊地面上,
那片隨他驚恐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影子上。一股刺骨的寒意,從盧卡的脊椎猛地竄上頭頂。
老婦動(dòng)了。沒有靠近床鋪,她只是站在桌邊那團(tuán)慘綠的光暈里,緩緩舉起了那把龍骨剪。
冰冷的刀鋒在幽綠火光下劃過一道死亡的弧線,對著盧卡影子所在的虛空,輕輕一剪。
“咔噠?!甭曇羟宕嗟昧钊诵暮?。盧卡感覺不到任何物理上的疼痛,
卻仿佛靈魂深處被猛地剜去了一塊。一種無法形容的、徹底的虛弱感瞬間席卷了他全身,
四肢百骸的力氣像退潮般急速流失。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腳邊那片熟悉的、屬于他的陰影,
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又如同掙脫了束縛的活物,猛地從地面“剝離”開來!
那黑影扭曲著,掙扎著,最終順從地飄向老婦枯瘦的手掌,被她一把攥住,塞進(jìn)斗篷深處。
幽綠的火焰倏然熄滅。鋪?zhàn)永镏匦孪萑霃氐椎暮诎?,比之前更深沉、更死寂?/p>
門軸發(fā)出一聲極輕微的呻吟,木門無聲地合攏。老婦消失了,連同那令人作嘔的氣味。
只有那把被捏碎的普通剪刀的殘骸,還冰冷地躺在桌面上,提醒著盧卡,
剛才那噩夢般的瞬間并非虛幻。他癱軟在冰冷的床板上,大口喘著氣,
汗水浸透了單薄的里衣。窗外,慘白的月光終于掙脫了云層,透過小窗的縫隙,
在地面投下一道窄窄的光帶。盧卡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自己腳下。那里,空空如也。
月光冰冷如水,無情地潑灑在盧卡蜷縮的床板上。那曾經(jīng)屬于他的影子消失的地方,
只剩下慘白的地板,光禿禿的,像一塊永不愈合的瘡疤。
一股沉重的、黏稠的虛弱感攫住了他,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艱難,
仿佛肺葉里塞滿了冰冷的鉛塊。他掙扎著伸出手臂,想扶住床沿坐起。指尖在月光下劃過,
那景象讓他瞬間窒息——月光竟然穿透了他的皮肉!皮膚下的骨頭和淡青的血管,
在月光下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仿佛他的身體正在融化,變得像最薄的羊皮紙一樣透明。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不能留在這里!那個(gè)拿走他影子的老婦,
那雙在兜帽陰影下閃著非人光芒的眼睛……它們隨時(shí)可能再次出現(xiàn)!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虛脫般的無力感。他幾乎是滾下床鋪,手腳并用地爬向那扇緊閉的木門,
指尖顫抖著摸索到冰冷的門閂。他用盡全身力氣拉開它,門軸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呻吟,
在死寂的夜里格外驚心。一股帶著草木濕氣的夜風(fēng)猛地灌入,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
小鎮(zhèn)沉睡在深沉的黑暗中,只有幾盞稀疏的街燈在遠(yuǎn)處投下昏黃模糊的光暈。
盧卡跌跌撞撞地沖入街道,赤裸的雙腳踩在冰涼粗糙的石板上。他不敢回頭,
只憑著本能朝著遠(yuǎn)離店鋪的方向狂奔。風(fēng)在耳邊呼嘯,灌進(jìn)他因恐懼而大張的嘴里,
發(fā)出破碎的嗚咽。每一次落腳都虛浮無力,仿佛踩在棉花上,隨時(shí)會(huì)栽倒。
月光穿透他奔跑的身體,
面投下斑駁陸離、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的詭異光斑——那是他殘缺的、正在消逝的肉身在月光下的顯形。
不知跑了多久,雙腿如同灌滿了鉛,肺里火燒火燎。小鎮(zhèn)的輪廓早已被拋在身后,
眼前是濃密得化不開的森林邊緣。就在他筋疲力盡,
絕望地以為自己會(huì)像晨露一樣徹底消失在月光里時(shí),前方幽暗的林間小徑上,
忽然亮起了一簇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光點(diǎn)。那光芒并非尋常燈火,
它呈現(xiàn)出一種純粹的、流動(dòng)的銀白色,如同凝固的月光,安靜地懸浮在離地半尺的空中。
它輕輕搖曳著,像是在呼吸,又像是在無聲地召喚。那光點(diǎn)似乎蘊(yùn)含著某種奇異的力量,
穿透了盧卡心中厚重的恐懼迷霧。一股莫名的牽引感攫住了他,虛弱得幾乎散架的身體,
竟不由自主地被那點(diǎn)銀光吸引著,踉踉蹌蹌地偏離了林間主路,
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了更加幽暗崎嶇的密林深處。荊棘撕扯著他單薄的衣衫,劃破皮膚,
他卻感覺不到痛,只是盲目地追逐著前方那一點(diǎn)唯一的、清冷的光明。不知走了多久,
穿過一片異常茂密的灌木叢,眼前的景象豁然一變。月光,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阻隔在外,
只在頭頂極高處留下朦朧慘淡的微光,如同垂死的余燼。一座小鎮(zhèn)的輪廓在眼前展開,
卻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永恒的暮色之中。時(shí)間在這里仿佛凝固了,
空氣粘稠得如同陳年的油脂,帶著腐朽落葉和塵埃的沉悶氣息。房屋低矮歪斜,
墻壁斑駁剝落,窗戶大多空洞洞的,像一只只失去神采的眼睛。
街道上鋪著厚厚的落葉和灰土,踩上去軟綿綿的,吸走了所有聲響。死寂。絕對的死寂。
盧卡扶著身旁一棵粗糙冰冷的樹干,大口喘息,身體的虛弱感并未因停下腳步而減輕,
反而在這詭異的暮色中愈發(fā)沉重。他艱難地抬起頭,目光掃過街道。一個(gè)身形佝僂的老婦人,
正慢吞吞地從一棟歪斜的木屋門廊里走出來。她手中提著一個(gè)空木桶,
腳步蹣跚地走向不遠(yuǎn)處一口布滿青苔的石井。盧卡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她的腳下??諢o一物。
沒有影子。只有灰撲撲的地面。盧卡的心臟驟然縮緊,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他猛地轉(zhuǎn)頭,
望向井邊另一個(gè)正在費(fèi)力打水的瘦高男人。那男人動(dòng)作遲緩僵硬,像一具生銹的提線木偶。
他的腳下,同樣空空蕩蕩。盧卡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整個(gè)小鎮(zhèn):屋檐下呆坐的孩子,
墻角蜷縮的黑貓,甚至井邊那株枯萎了一半的老橡樹……所有的一切,
無論人、動(dòng)物還是樹木,在這片永恒的暮光下,
都失去了自己本該存在的、忠誠的黑暗伴侶——影子。這里沒有光明的對立面,
只有一片被徹底剝奪了輪廓的、灰蒙蒙的死寂。
“又一個(gè)……” 一個(gè)嘶啞、干澀得像枯葉摩擦的聲音在盧卡身后響起。他嚇得渾身一顫,
猛地轉(zhuǎn)身。一個(gè)頭發(fā)花白、臉上布滿深刻皺紋的男人不知何時(shí)站在了他身后,
幾乎和他一樣瘦削憔悴。男人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同樣沾滿灰塵的粗布衣服,
渾濁的眼睛里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麻木。他上下打量著盧卡,
尤其是他那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單薄、仿佛隨時(shí)會(huì)消散的身體,以及那空空如也的腳下。
“又一個(gè)影子被‘影剪手’維拉奪走的可憐蟲。”男人再次開口,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波瀾,
“歡迎來到‘無影鎮(zhèn)’。這里,”他頓了頓,
目光掃過死氣沉沉的街道和那些動(dòng)作遲緩的居民,“是影子的墳場?!薄熬S拉?
”盧卡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那個(gè)老婦人?
她為什么要……”“為什么?”男人嘴角扯出一個(gè)苦澀的弧度,像一道干涸的河床,
“為了她死去的兒子?!彼鹂菔莸氖?,
指向小鎮(zhèn)深處最高處那棟孤零零矗立著的、有著尖頂?shù)氖^房子,
那房子在昏沉的天幕下如同一個(gè)沉默的墓碑,輪廓模糊而陰森?!八≡谀抢铩?/p>
把偷來的影子,縫進(jìn)一個(gè)用破布和稻草扎成的、她兒子模樣的傀儡里。
她相信這樣能讓他‘活’過來,哪怕只活在那片虛假的陰影里?!蹦腥说穆曇舻统料氯ィ?/p>
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而我們,我們這些失去影子的人……就像被抽走了骨頭的魚。
力氣一天天溜走,身體一天天變冷、變輕,最后……會(huì)像一縷煙,
徹底消失在這片該死的暮色里?!彼鹗?,對著暮光攤開掌心,
那手掌的皮膚在黯淡的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寒的半透明質(zhì)感。
盧卡低頭看著自己同樣變得有些透明的手,那冰冷的恐懼再次攥緊了他的心臟,但這一次,
恐懼之中,一股微弱卻倔強(qiáng)的火苗升騰起來。他不能像一縷煙一樣消失!
他必須找回自己的影子!“那……那你們就這樣等著?
”盧卡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質(zhì)問,盡管依舊虛弱。男人渾濁的眼睛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除了麻木,似乎還有一絲被長久壓抑后幾乎熄滅的東西。“反抗?拿什么反抗?
維拉掌握著那把能剪斷影子的龍骨剪,還有那些……”他指了指小鎮(zhèn)中心廣場方向。
盧卡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廣場中央,散落著一些東西。不是石塊,也不是垃圾。
在厚厚的塵埃和落葉覆蓋下,隱約可見一些輪廓——紙片。各種顏色、大小不一的紙片,
有些被風(fēng)吹得半埋在土里,有些則像被遺棄的蝴蝶翅膀,貼在冰冷的石板上。
“那是維拉丟棄的東西?!蹦腥私忉尩?,聲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dòng),
“她偶爾會(huì)用剩下的邊角料剪些玩意兒,但很快就厭棄了。沒人知道那些紙片有什么用,
除了……占地方?!?他最后幾個(gè)字帶著習(xí)慣性的麻木。
盧卡的目光卻被那些散落的彩色紙片牢牢吸引住了。一種近乎本能的沖動(dòng)驅(qū)使著他,
他拖著沉重虛浮的腳步,走向廣場中央。他彎下腰,顫抖的手指拂開一片紙上的灰塵。
那是一小塊靛藍(lán)色的紙,邊緣帶著不規(guī)則的撕痕。他撿起它,
指尖傳來紙張?zhí)赜械?、微弱的韌性質(zhì)感。幾乎就在他觸碰到那紙片的一瞬間,
一股難以言喻的、微弱卻清晰的暖流,順著指尖悄然涌入他冰冷的、幾乎透明的身體。
那暖流如此微弱,卻像黑暗中的第一粒火星,瞬間點(diǎn)燃了他眼中幾乎熄滅的光。
他猛地攥緊了那片靛藍(lán)色的紙,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敖o我……給我剪刀!
”盧卡猛地回頭,聲音因?yàn)榧?dòng)和一種新生的渴望而變得沙啞,卻不再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