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 年的深秋,蘇州站的雨下得格外纏綿。鉛灰色的云低低地壓在檐角,將鐵軌盡頭的太湖蒙成一片混沌的水墨畫。陸衍裹緊了羊毛大衣,領(lǐng)口仍擋不住濕冷的風(fēng),像無數(shù)細(xì)針往骨頭縫里鉆。
“少爺,這邊。”
管家福伯的聲音從雨幕里鉆出來,帶著水汽特有的黏滯感。他手里舉著把黑布傘,傘面被風(fēng)掀得獵獵作響,露出里面暗紅色的襯里,像浸透了血的粗布。陸衍接過傘柄時,指尖突然觸到一絲異樣的柔軟 —— 傘骨銜接處纏著幾縷潮濕的黑發(fā),發(fā)絲細(xì)而軟,尾端微微卷曲,與記憶里妹妹陸瑤梳辮子時垂在肩頭的那綹一模一樣。
“這是?” 陸衍捏住發(fā)絲輕扯,那頭發(fā)竟像生了根似的纏在金屬骨架上,扯斷的瞬間,斷面滲出極細(xì)的血珠,在傘柄的黑漆上暈開個小紅點。
福伯的臉在雨霧里顯得格外蒼白,山羊胡上掛著的水珠順著皺紋往下淌,像是在流淚?!袄蠣斒й櫱斑@傘,” 他聲音發(fā)顫,每說一個字都要吞口唾沫,“臨終…… 哦不,失蹤前吩咐,您回府得先去西跨院?!?/p>
“父親有消息了?” 陸衍的心猛地一沉。自 1925 年血月夜后,父親陸景明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府里的人連提都不敢提,如今福伯竟用了 “臨終” 二字。
福伯慌忙擺手,袖口磨出的破洞里露出青灰色的手腕,那顏色讓陸衍想起煤礦井底常年不見光的巖壁?!皼]、沒有消息,是老奴失言。只是那傘…… 老爺當(dāng)時指節(jié)都攥白了,指縫里全是這頭發(fā)?!?他往陸府方向瞥了一眼,喉結(jié)劇烈滾動,“西跨院的契約堂,這幾日總有些怪聲?!?/p>
馬車在泥濘的路上顛簸,車輪碾過水洼時濺起的泥點里,混著細(xì)碎的煤渣。陸衍撩開窗簾,太湖的水波在暮色里泛著詭異的磷光,像是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水底眨動。船夫蹲在船頭抽煙,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得他半邊臉陷在陰影里。
“陸家占了那煤礦五十四年了。” 船夫突然開口,煙桿往船幫上磕了磕,彈出的煙灰落在水面,瞬間被漩渦卷走,“五十四年,該還血債了?!?/p>
陸衍的心一緊。父親的煤礦在太湖西岸,1875 年由太爺爺陸松年開辦,如今已是蘇州最大的產(chǎn)業(yè)。但府里的老人總說,那礦脈挖得太深,傷了地脈。
“你說什么?”
船夫轉(zhuǎn)過頭,陸衍才發(fā)現(xiàn)他左眼是顆渾濁的白翳,像是被煤煙熏瞎的?!叭ツ赀@個時候,我在湖里撈尸,”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著水下,“三百多具,都穿著礦工服,帽檐上的礦燈還亮著,在水底排成隊,就等著上岸呢?!?/p>
陸衍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原本墨綠色的湖水不知何時變成了深黑色,浪濤翻滾間,隱約有無數(shù)頂安全帽在浪里沉浮。那些帽子隨著波浪起伏,帽檐的角度整齊劃一,像是無數(shù)個低頭彎腰的人影,正往陸府的方向挪動。
“駕!” 車夫突然揚(yáng)鞭,馬受驚般嘶鳴起來,車輪碾過岸邊的石子路,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陸衍回頭再看,水面已恢復(fù)平靜,只有幾只水鳥掠過,翅膀拍打出的漣漪里,漂著幾縷烏黑的頭發(fā)。
陸府的朱漆大門在暮色里像張沉默的嘴,門環(huán)上的銅獅子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眼珠卻像是蒙著層白霧,正直勾勾地盯著來人。福伯推開側(cè)門時,門軸發(fā)出 “吱呀” 的聲響,像是有人在門后磨牙。
“夫人吩咐了,讓您先去書房等著?!?福伯接過陸衍的大衣,手指觸到陸衍左胸時突然一縮,像是被燙到似的,“少爺…… 您這里?”
陸衍低頭看了眼,羊毛衫的紐扣松了顆,露出里面貼身的棉布襯衫,心口位置有塊淺青色的印記,像片被水浸過的青苔。那是出生就帶的胎記,母親總說這是陸家男人的記號。
“老樣子?!?陸衍扣好紐扣,眼角的余光瞥見影壁后的石榴樹。明明已是深秋,那樹卻枝繁葉茂,枝頭懸著幾個青果,果皮泛著金屬般的冷光,在雨里輕輕搖晃,像一串串沒點亮的燈籠。
“那樹……” 陸衍剛要問,福伯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別瞧!” 福伯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要鉆進(jìn)陸衍的耳朵里,“去年結(jié)了七個,今年…… 您數(shù)數(shù)?!?/p>
陸衍數(shù)了數(shù),不多不少,正好七個。青果的輪廓在暮色里越來越清晰,竟像是用人的指關(guān)節(jié)串成的。
穿過天井時,雨絲突然變密,打在青石板上發(fā)出 “嗒嗒” 的聲響,像是有人在身后跟著走。陸衍猛地回頭,廊下的紅燈籠被風(fēng)吹得搖晃,燈光里閃過個黑影,身形瘦小,梳著兩條辮子,很像陸瑤。
“瑤兒?”
黑影沒應(yīng)聲,倏地鉆進(jìn)東廂房的門簾里。陸衍追過去時,門簾上繡的纏枝蓮?fù)蝗换盍怂频?,藤蔓順著手指往上爬,尖刺刺破皮膚,滲出的血珠滴在門簾上,立刻被吸收得干干凈凈。
“哥?”
陸瑤的聲音從屋里傳來,帶著哭腔。陸衍掀開簾子,見妹妹正坐在梳妝臺前,手里攥著塊帕子,指縫里露出幾縷剪斷的頭發(fā)。桌上的留聲機(jī)還在轉(zhuǎn),放的是程硯秋的《霸王別姬》,唱針劃過唱片的聲音卻像是有人在磨牙。
“怎么了?” 陸衍注意到,留聲機(jī)的喇叭口纏著黑布,布上滲著暗紅色的水跡。
陸瑤指了指留聲機(jī):“它自己轉(zhuǎn)起來的,唱針上纏著我的頭發(fā)?!?她掀起劉海,露出光潔的額頭,“還有這個,早上起來就有了?!?/p>
陸衍湊近看,陸瑤的后頸有三道紅痕,像是被指甲抓過的,痕跡邊緣泛著青,與自己心口的胎記顏色相似。梳妝臺上的銅鏡蒙著層白霧,擦凈后,陸衍看見鏡中自己的身后站著個黑影,穿著礦工服,帽檐壓得很低,露出青灰色的手,正往陸瑤的辮子上纏黑線。
“別看!” 陸衍猛地捂住陸瑤的眼睛,再看鏡子時,黑影已經(jīng)消失了,只有鏡面上多了個歪歪扭扭的 “7” 字,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
窗外的雨突然變大,打在玻璃上發(fā)出 “啪啪” 的聲響,像是有人在用手掌拍窗。陸衍拉開窗簾,只見石榴樹的枝條被風(fēng)吹得亂晃,七個青果在雨里來回擺動,果皮上漸漸顯出人臉的輪廓,眼睛的位置凹陷下去,黑洞洞的盯著屋里。
“夫人讓您去書房?!?福伯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嚇了陸衍一跳。他手里端著盞煤油燈,燈芯爆出的火星濺在地上,竟燒出幾個小黑點,排列成 “7” 的形狀。
父親的書房在西跨院隔壁,平日里除了父親誰也不準(zhǔn)進(jìn)。陸衍推開門時,一股濃烈的硫磺味撲面而來,那是煤礦井下特有的氣味。書桌上的銅鐘停在三點整,指針上纏著黑絲,與傘骨上的頭發(fā)一模一樣。
“這鐘……” 陸衍伸手去碰,鐘擺突然晃動起來,發(fā)出 “咔嗒咔嗒” 的聲響,像是有人在井下拉動鐵鏈。書架上的《商業(yè)通論》突然掉下來,第 7 頁被折了個角,角落有父親用鉛筆寫的小字:“暗格在《資治通鑒》下冊?!?/p>
陸衍剛要去翻書,窗外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音,從西跨院的方向慢慢靠近。他走到窗邊,見契約堂的門虛掩著,門縫里滲出的液體在石階上積成小水洼,映出無數(shù)礦工的臉 —— 他們都缺了左耳,帽檐下的眼睛黑洞洞的,正往書房這邊看。
“少爺,夫人請您過去?!?福伯的聲音帶著哭腔,陸衍回頭時,發(fā)現(xiàn)他的耳朵不知何時少了一小塊,傷口處結(jié)著黑痂,像是被硬生生咬掉的。
穿過回廊時,陸衍看見母親沈氏站在契約堂門口,手里拿著把艾草,正往門縫里塞。她的袖口滲著血,染紅了青色的旗袍,像是從手臂上淌下來的。
“衍兒回來了。” 沈氏轉(zhuǎn)過身,臉上的脂粉被雨水沖得花了,露出眼角的皺紋,“你父親…… 他留下些東西,在書房的暗格里?!?/p>
陸衍剛要問,沈氏突然捂住他的嘴,指腹冰涼,帶著股煤煙味?!皠e說話,” 她往契約堂里瞥了一眼,聲音壓得極低,“地脈醒了,它們在聽?!?/p>
雨還在下,石榴樹上的青果晃得更厲害了,其中一個突然裂開道縫,暗紅色的汁液順著果皮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竟連成一串腳印,從樹下一直延伸到西跨院的門口。
陸衍盯著那腳印,突然想起船夫的話。五十四年的煤礦,三百多個礦工,七個青果,還有無處不在的 “7” 字。他摸了摸心口的青斑,那里不知何時變得滾燙,像是有團(tuán)火在燒。
契約堂里傳來鎖鏈晃動的聲音,伴隨著隱約的低語,像是無數(shù)人在井底說話。陸衍推了推門,門軸發(fā)出的聲響里,夾雜著指甲刮擦木頭的聲音。
“不能開?!?沈氏拽住他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要等初一卯時,用瑤兒的頭發(fā)點燈,才能開門?!?她的指甲掐進(jìn)陸衍的肉里,“你父親說,破契的關(guān)鍵,在第七頁?!?/p>
雨幕里,太湖的方向傳來沉悶的爆炸聲,像是礦井坍塌的聲響。陸衍抬頭望去,水面上漂浮的礦工帽突然全亮了,三百多盞礦燈在黑暗里排成隊,正緩緩地往陸府這邊漂來。
石榴樹上的青果又裂開一個,汁液淌在地上,與腳印匯成小溪,順著石階往契約堂流去。陸衍突然明白,那些青果不是果實,是用礦工的指骨做的燈籠,而那汁液,是五十四年沒流干的血。
“它們來了?!?沈氏癱坐在地上,看著越來越近的礦燈,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淌,“1875 年的債,1905 年的血,該還了?!?/p>
陸衍握緊了口袋里的半塊玉佩,那是父親給他的信物,據(jù)說能鎮(zhèn)壓邪祟。玉佩在掌心發(fā)燙,像是有生命似的跳動,與心口的青斑產(chǎn)生共鳴。他知道,從踏入陸府的那一刻起,這場跨越五十四年的詛咒,終于要輪到他來面對了。
雨夜里,契約堂的門突然 “吱呀” 一聲開了道縫,里面?zhèn)鱽頍o數(shù)人呼吸的聲音,潮濕而沉重,帶著煤礦井底特有的硫磺味。陸衍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門。
門后的黑暗里,無數(shù)雙眼睛亮了起來,像煤礦深處的礦燈,正等著他這個陸家的后人,來償還百年前的血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