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聲剛過,契約堂的銅鈴突然無風自響。陸衍攥著那片從火堆里搶出的襁褓碎片,絨布上的 “1905” 字樣被火星燎得蜷曲,像只蜷縮的手。西跨院的鎖鏈聲不知何時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細碎的布料燃燒聲,順著青磚縫鉆進來,帶著股焦糊的奶香。
他貼著東廂房的墻根往契約堂挪,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織出柵欄似的陰影,那些陰影里的煤渣正慢慢聚成小堆,形狀像極了第七號井的巷道模型。后頸的青斑又在發(fā)燙,他伸手去摸,指尖沾到的煤渣竟在掌心拼出半張人臉 —— 左臉有道疤痕,是王阿牛的輪廓。
契約堂的門虛掩著,門縫里漏出的火光忽明忽暗。陸衍屏住呼吸湊過去,看見沈氏跪在供桌前,懷里抱著個灰布包裹,輪廓方方正正的,像塊磚頭,又像個蜷縮的嬰兒。她的手腕懸在火盆上方,新?lián)Q的紗布已經浸透了血,暗紅的液珠滴在火里,“滋啦” 一聲爆出青綠色的火星。
“景明,別讓瑤兒走老路。” 沈氏的聲音比井水還冷,指尖捻著的艾草突然折斷,斷口處滲出黑汁,滴在包裹上暈成小點,“那年你爹就不該讓三姑奶替嫁,趙家的債,怎么能讓陸家姑娘還?”
陸衍的后背撞上廊柱,震落的灰塵掉進領子里,涼得像冰。三姑奶?他從未聽過這個名字。父親的日記里只提過 1905 年透水事故后,陸家突然少了位待嫁的姑母,說是染病死了,墳頭卻連塊碑都沒有。懷里的襁褓碎片突然發(fā)燙,“1905” 那幾個針腳像活過來似的,在掌心烙出四個紅點。
供桌后的燭火突然矮了半截,沈氏的影子在墻上拉得老長,頭大身小,像煤礦井壁上的怪影。她解開包裹的繩結,露出里面的嬰兒襁褓,米白色的細布上繡著雙龍戲珠,只是龍鱗的位置全用暗紅色線繡成,在火光下泛著油亮的光 —— 那線的顏色,與絨布血印里滲出的汁液一模一樣。
“光緒三十一年的替身,民國十二年的血祭,” 沈氏將襁褓往火里送,布料剛碰到火苗就卷了邊,冒出的黑煙卻凝而不散,在半空繞成個 “趙” 字,“輪到瑤兒了,可她是雙脈,是解契的鑰匙啊……”
陸衍的指甲深深掐進青磚縫。雙脈?他突然想起紅布包裹里的半塊玉佩,想起沈氏照片里那個左臉有痣的男人,胸前玉佩的紋路與趙家的竟分毫不差。石榴樹的方向傳來青果炸裂的脆響,七道暗紅汁液順著墻根爬過來,在契約堂門口匯成 “井” 字,井沿處的紋路正慢慢顯形為兩個交纏的姓氏 ——“陸” 與 “趙”。
沈氏突然抓起火鉗,在火堆里翻攪起來。未燒盡的布片隨著火星跳起,陸衍看清那些布片上的針腳,竟是無數(shù)個細小的 “祭” 字,每個字的最后一筆都拖著長絲,像礦工帽上的燈繩?!澳阋詾槲也恢滥阍诳矗俊?她猛地回頭,火光在她瞳孔里燒成兩團青焰,“進來吧,有些事,該讓你知道了?!?/p>
陸衍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濃烈的硫磺味撲面而來?;鹋枥锏幕覡a正在隆起,細灰簌簌落下,在青磚上堆出煤礦井口的形狀,七個小人影圍著井口跪拜,影子的脖頸處都有圈紅線,像被勒住的礦工。沈氏的手腕垂在火盆邊,紗布已完全染紅,血珠滴在灰燼上,竟長出細小的肉芽,在地面織成網。
“這是趙家的襁褓?!?沈氏撿起塊未燒盡的布角,上面的龍紋已被燒得發(fā)黑,只剩下半只龍爪,爪尖捏著枚極小的銅錢 —— 光緒元寶,與絨布焦洞里的銅錢一模一樣,“1875 年,陸松年和趙老四歃血為盟,用趙家女眷的血脈鎮(zhèn)地脈,每代都要送個屬龍的去井里。”
陸衍的目光落在火盆邊緣的煤渣上。那些灰黑色粉末正慢慢聚攏,顯形為 “1905” 四個數(shù)字,數(shù)字周圍的灰燼突然凹陷,露出底下青灰色的泥土,泥土里嵌著無數(shù)細小的骨頭,像嬰兒的指骨。他想起守礦人老陳說過,那年透水事故后,井里撈上來的礦工尸身里,混著個穿著紅襖的女嬰。
“三姑奶是自愿的?!?沈氏的聲音發(fā)顫,火鉗在手里轉得飛快,火星濺到她的袖口,燒出個小洞,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皮膚,“她說趙家欠了三百條命,該還??伤恢?,地脈認的是血脈,不是自愿……”
火堆里突然爆出團綠火,照亮了供桌后的神龕。陸衍這才發(fā)現(xiàn),那塊刻著 “陸氏列祖列宗” 的木牌背面,竟用朱砂畫著個女人的輪廓,懷里抱著嬰兒,腳下踩著煤礦井口。木牌邊緣的裂縫里嵌著根黑發(fā),與陸瑤的發(fā)質如出一轍,扯斷時滲出的暗紅汁液滴在地上,凝成 “替” 字的形狀。
“你爹發(fā)現(xiàn)時,已經晚了?!?沈氏將最后一塊布片扔進火里,黑煙突然直挺挺地向上沖,在梁上聚成個模糊的女人影,梳著光緒年間的發(fā)髻,“1925 年血月,他在井底看見三姑奶的魂,她說瑤兒的生辰與當年的女嬰重合,是地脈選定的祭品?!?/p>
陸衍懷里的碎片突然發(fā)燙,他攤開手心,“1905” 的針腳處滲出細小紅珠,在青磚上連成條細線,通向西跨院的方向。線的盡頭,七枚黃銅門釘正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釘帽上的牙印里滲出的液體,在地上積成小水洼,映出無數(shù)個嬰兒的臉 —— 每個都缺了左耳。
“所以你燒我的襁褓?” 陸瑤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她后頸的青斑已蔓延至下巴,斑塊里的紋路像活的巷道,“用我出生時的布,替我去井里?”
沈氏的火鉗 “當啷” 掉在地上。她轉身時帶起的風,讓燭火突然照出供桌下的東西 —— 七只陶罐,罐口用紅布封著,布上繡著的龍紋與襁褓上的一模一樣。陸衍數(shù)著陶罐的位置,正好與北斗七星對應,罐底滲出的黑汁在地上匯成 “7” 字,與契約書第七頁的缺口完全吻合。
“這是趙家傳下來的法子?!?沈氏的指甲深深掐進自己的胳膊,血珠滴在陶罐上,封布突然鼓起,像有東西要從里面鉆出來,“用生辰相同的布替身,能瞞地脈七年…… 可瑤兒,你今年正好七歲?!?/p>
陸瑤突然笑了,笑聲在契約堂里蕩出回音,像無數(shù)個孩子在井下同時發(fā)笑。她走向供桌,指尖剛碰到陶罐,封布就 “噗” 地裂開,里面滾出的不是別的,竟是七縷黑發(fā),每縷都纏著枚銅錢 —— 與掛鐘里的、絨布里的銅錢一模一樣,邊緣的牙印深淺一致。
“它們早就認出來了?!?陸瑤抓起一縷頭發(fā),發(fā)絲在她掌心纏成小蛇的形狀,“從留聲機自己轉起來那天,從石榴樹結青果那天,它們就知道我在這里?!?/p>
火堆里的灰燼突然被風吹起,在空中拼出個巨大的 “趙” 字,筆畫間的火星紛紛墜落,在地上燒出細小的洞。陸衍跟著火星的軌跡看去,每個洞都在滲出煤渣,堆積成 1875 的字樣,數(shù)字旁邊的灰燼里,慢慢顯露出半塊玉佩的輪廓 —— 與紅布包裹里的那半塊正好互補。
沈氏突然跪在陸瑤面前,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打開的瞬間,濃烈的血腥味混著硫磺味撲面而來,里面是張泛黃的婚書,新郎寫著陸松年,新娘卻被墨團蓋住,隱約能看出 “趙” 字的輪廓。婚書邊緣的血跡里,嵌著細小的煤渣,與 1905 年透水事故現(xiàn)場的煤塵成分一致。
“我是趙老四的曾孫女。” 沈氏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婚書在她手里慢慢蜷曲,像被火烤過,“當年陸松年娶趙家女,根本不是聯(lián)姻,是為了把祭品鎖在陸家……”
話音未落,西跨院突然傳來鎖鏈拖地的巨響,比任何時候都近。陸衍沖到門口,看見七道黑影正順著墻根爬過來,每個影子的懷里都抱著個模糊的嬰兒,影子經過的地方,青磚全部變成青灰色,與煤礦井壁一模一樣。
火堆里的灰燼突然全部躍起,在空中凝成個巨大的井字,將三人圈在中間。陸衍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左胸的青斑正與地上的煤渣產生共鳴,斑塊里的紋路慢慢顯形為 “趙” 字,與沈氏火堆里燒出的字分毫不差。
“它們來了?!?沈氏將婚書塞進陸衍懷里,又把半塊玉佩按在陸瑤掌心,“去書房暗格,找那本《趙氏宗譜》,里面夾著破契的法子…… 記住,別信周先生,他 1905 年記的賬,少了七個名字?!?/p>
陸瑤的指尖剛觸到玉佩,契約堂的梁柱突然發(fā)出 “嘎吱” 的聲響,像有無數(shù)只手在里面抓撓。陸衍最后看了眼火堆,灰燼里的 “趙” 字正慢慢褪色,取而代之的是 “西跨院” 三個字,筆畫間滲出的暗紅汁液,在地上匯成條小路,通向那扇釘著黃銅釘?shù)哪鹃T。
他拉著陸瑤往外跑,懷里的婚書燙得像塊烙鐵。經過天井時,石榴樹的青果突然全部炸裂,暗紅的汁液濺在他們身上,竟與沈氏腕間滲出的血一模一樣。陸衍回頭,看見契約堂的火光中,沈氏正將那七只陶罐逐個扔進火里,每扔一個,西跨院的鎖鏈聲就近一分,而她的影子在墻上,正慢慢變成煤礦井口的形狀。
廊柱的陰影里,周先生的黃銅煙桿閃著微弱的光。陸衍看見他正用煙鍋撥弄地上的灰燼,那些 “趙” 字的殘灰在他指尖聚成小堆,最終凝成個歪歪扭扭的 “7” 字,與算盤上的齒印完美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