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劉大爺嗎？您訂的老年健康講座禮品到了！價值兩千塊的保健枕！只需要您支付99元郵費就能領??！貨到付款，不滿意包退！”鐘弈的聲音熱情洋溢，帶著快遞員特有的爽朗。
“啊？講座？保健枕？我沒訂啊……”老人聲音充滿困惑。
“哎呀劉大爺！您看我這單子上寫得清清楚楚，留的就是您家地址電話！可能是您兒女孝順，幫您訂的呢？就99塊錢，枕頭就送到家了！多劃算啊！您說是不是？”鐘弈的語氣篤定而自然，巧妙地利用老人的信息差和貪小便宜的心理。
就在老人猶豫著似乎要答應時，鐘弈旁邊的隔間，一個同樣負責“保健品”詐騙的新人，因為緊張，照著腳本念得結(jié)結(jié)巴巴，漏洞百出：“大爺！這個、這個枕頭是航天員同款！能治高血壓、心臟病、老寒腿！您不買就虧大了！錯過就沒了！”語氣急切得像街頭叫賣假藥的販子。
老人立刻警覺起來：“騙子！你們都是騙子！”隨即掛斷了電話。
阿泰剛好巡視到這邊，聽到那新人笨拙的表演和掛斷聲，頓時火冒三丈，一腳踹在那新人的隔板上：“廢物！話都不會說！滾出來！”
那新人嚇得面無人色，被阿泰像拖死狗一樣拽了出去，很快，外面?zhèn)鱽沓翋灥膿舸蚵暫蛪阂值膽K叫。
鐘弈適時地放下電話，臉上帶著一絲“功敗垂成”的遺憾。他看了一眼阿泰怒氣沖沖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自己電腦屏幕上那個剛剛掛斷的號碼。在阿泰經(jīng)過他隔間門口時，鐘弈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恰到好處的討好：
“泰哥……那個……剛才我聽旁邊那兄弟的話術(shù)，轉(zhuǎn)化率…可能低了點?！?/p>
阿泰猛地停下腳步，布滿戾氣的刀疤臉轉(zhuǎn)了過來，兇狠地盯著鐘弈：“豬仔739？你他媽說什么？”
鐘弈立刻低下頭，身體微微縮了一下，聲音帶著惶恐，卻又透著一絲想幫忙的“誠懇”：“泰哥息怒！我、我就是瞎琢磨……您看，像剛才那種‘保健品’單子，目標都是老年人。他們警惕性高，最煩被說教和恐嚇。直接吹噓‘包治百病’，他們一聽就覺得假?！彼D了頓，偷偷抬眼觀察阿泰的臉色，見對方只是皺眉盯著他，沒有立刻發(fā)火，才繼續(xù)小聲說，“不如……換個思路？就說‘社區(qū)福利’，‘廠家免費贈送體驗裝’，貨到付個二三十塊錢的‘誠意金’就行。金額小，他們?nèi)菀追畔陆湫?。等枕頭真送到了，再打電話過去說體驗裝效果反饋好，現(xiàn)在升級正裝搞活動，補個差價就行……溫水煮青蛙，一步步來……轉(zhuǎn)化率，說不定能上去點？”
阿泰臉上的橫肉抽動了一下，兇戾的眼神里第一次閃過一絲驚疑不定的審視。他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看起來瘦弱、畏縮的“豬仔739”，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戲弄或挑釁的痕跡。但鐘弈的表情只有惶恐和一種近乎卑微的“為團隊著想”。
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
“哼！”阿泰最終只是冷哼一聲，沒有表態(tài)，但也沒有再發(fā)作，轉(zhuǎn)身罵罵咧咧地走開了。然而，鐘弈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阿泰離開時，腳步明顯放慢了一瞬，似乎在思考剛才那番話。他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木然惶恐的樣子，拿起電話，撥通了下一個號碼。冰冷的塑料聽筒貼著他的耳朵，那寒意，仿佛能一直滲進骨髓深處。
深夜。整個園區(qū)沉入一片死寂，只有崗樓上的探照燈，如同巨大的、冰冷的獨眼，規(guī)律地掃過一排排如同棺材般的宿舍樓。慘白的光束不時掠過B組宿舍的窗戶，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短暫而刺目的光斑，隨即又被濃稠的黑暗吞沒。
鼾聲、壓抑的咳嗽、夢魘中的囈語……各種細微的聲音在黑暗中漂浮。鐘弈躺在冰冷的床板上，雙眼緊閉，呼吸均勻，仿佛早已沉入夢鄉(xiāng)。上鋪老陳的呼吸聲粗重而斷續(xù)，帶著長期病痛的折磨。
當又一次探照燈光束掃過窗外，短暫地照亮了室內(nèi)，又迅速移開，將一切重新投入更深的黑暗時。鐘弈的眼睛，在眼皮下，倏然睜開。
沒有一絲初醒的迷茫。那眼神，在絕對的黑暗中，銳利得像出鞘的刀鋒。
他像一片沒有重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從床上滑下，赤著的雙腳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他貼著墻壁，如同壁虎般滑向宿舍最深處、最骯臟的那個角落——緊鄰著散發(fā)惡臭的公共廁所入口的墻壁。
這里終年潮濕，墻角堆積著厚厚的污垢和滑膩的青苔。頭頂有一根粗大的、銹蝕的污水管道穿過墻壁，通往未知的外部。管道與墻壁的接縫處，水泥早已剝落，露出里面同樣銹蝕的固定鐵箍。墻壁上布滿了霉斑和水漬，骯臟不堪。最重要的是，這里是整個宿舍監(jiān)控攝像頭最大的盲區(qū)——探照燈的光束幾乎掃不到這里，室內(nèi)唯一的那個廉價紅外攝像頭，也被那根粗大的管道和廁所入口的凸起結(jié)構(gòu)完美遮擋。
鐘弈背靠著冰冷濕滑的墻壁，緩緩蹲下。他伸出右手食指，指甲在黑暗中摸索著墻壁根部一塊相對堅實的水泥地面。然后，他開始用盡全力，將修剪得短而平的指甲，狠狠地、一下下地刻向冰冷堅硬的水泥地！
嗤…嗤…嗤……
聲音極其微弱，如同老鼠在啃噬木頭，被淹沒在宿舍的鼾聲和遠處隱約的蟲鳴中。每一次刻劃，都伴隨著指甲傳來的鉆心劇痛和即將崩裂的預感。鐘弈的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在下巴處匯聚，滴落在骯臟的地面上。他緊咬著牙關，下頜的肌肉繃緊如巖石，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
他的手指，在劇痛和黑暗中，卻穩(wěn)定得像精密的刻刀。指尖下的水泥地，漸漸顯露出刻痕。那不是文字，也不是圖畫，而是一些極其古怪、看似毫無規(guī)律的線條和符號的組合——有些像扭曲的箭頭，有些是斷續(xù)的折線，還有一些是大小不一的點。
這并非隨意涂鴉。每一個扭曲的箭頭，都代表一條可能的通路（通風管、電纜井、維修通道），箭頭的方向標注了其走向；每一段折線，標注了路徑上的關鍵障礙（守衛(wèi)崗、攝像頭密集區(qū)、感應報警器位置）；每一個點，則代表一個記憶中的地標（水塔、變電箱、垃圾處理站）。這些符號極其抽象，如同某種古老而晦澀的密碼，只有刻下它們的人，才能解讀其中蘊含的、關于這座死亡迷宮的血脈與骨架。
他刻得異常專注，每一次落指都經(jīng)過大腦的精密計算。汗水浸透了單薄的囚服，緊貼在背上，帶來冰涼的黏膩感。當刻畫到一處關鍵節(jié)點——代表變電箱的位置時，鐘弈的手指停頓了。
變電箱，是園區(qū)電網(wǎng)的命門之一，也是逃脫路線規(guī)劃中一個極其重要的坐標。然而，在鐘弈刻下的符號里，代表變電箱位置的那個點，被他刻意向右偏移了大約三米。同時，一條指向變電箱后方、看似可以迂回繞過一處守衛(wèi)崗的虛線路徑，被他畫得異常清晰誘人，但實際上，那條路徑的盡頭，是一個布滿了紅外感應報警器的死胡同！
兩處致命的錯誤。如同在逃生地圖上精心埋下的毒餌。
刻下這兩處錯誤時，鐘弈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平靜得像在完成一件與己無關的工作。劇痛從指尖傳來，指甲邊緣已經(jīng)滲出了血絲，混合著水泥的灰粉。他恍若未覺。
嗤…嗤…嗤…
時間在無聲的刻劃和忍耐中流逝。當最后一筆刻完，鐘弈停下手指，長長地、極其緩慢地吐出一口濁氣。他沒有立刻起身，而是將臉頰貼在那冰冷粗糙、布滿刻痕的水泥地上。地面的寒意透過皮膚，直抵大腦深處，讓因劇痛和高度集中而有些發(fā)熱的神經(jīng)冷卻下來。
刻痕的冰冷觸感，像烙印一樣傳遞到他的神經(jīng)末梢。那不是地圖，那是他在這座活人墳墓里，用指甲和意志鑿出的第一條裂縫。
他維持著這個姿勢，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在污穢的角落里，聆聽著黑暗深處的聲音：遠處崗樓隱約的換崗口令，巡邏隊沉重的腳步聲規(guī)律地由遠及近又由遠及去，污水管道里沉悶的滴答聲……所有聲音都被他納入那幅正在心中不斷完善的立體地圖中。
直到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打破了宿舍區(qū)的沉寂。那腳步聲帶著一種特有的、沉重的拖沓感，是巡夜打手阿泰。
鐘弈像受驚的壁虎，身體瞬間繃緊，然后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輕靈，貼著墻壁滑回自己的床位。在阿泰那魁梧的身影出現(xiàn)在宿舍門口，手電筒光束胡亂掃進來的前一秒，他已經(jīng)重新躺回床上，拉過散發(fā)著霉味的薄毯蓋到胸口，雙眼緊閉，呼吸均勻綿長，仿佛從未離開過。
手電筒的光束在他臉上短暫停留，隨即移開。沉重的腳步聲在宿舍里轉(zhuǎn)了一圈，伴隨著幾聲不耐煩的呵斥：“老實睡覺！別他媽裝死！”然后漸漸遠去。
當腳步聲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宿舍重新被深沉的黑暗和鼾聲籠罩時，鐘弈的眼皮，在毯子的掩蓋下，再次睜開。黑暗中，那雙眼眸亮得驚人，如同淬煉過的寒星。
他輕輕抬起刻劃地圖的那根手指，借著窗外偶爾掃過的微弱光線，看著指甲前端那明顯的豁口和凝結(jié)的血痂。然后，他緩緩地、無聲地，將那只傷痕累累的手指，用力地按在了冰冷的心口位置。
劇痛傳來。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豬仔739”這個名字，在B組乃至整個“新紀元財富”園區(qū)，開始變得有些不同了。
他依舊沉默寡言，大部分時間低著頭，一副逆來順受的溫順模樣。然而，在電話隔間里，他展現(xiàn)出的“業(yè)務能力”卻如同黑夜里的螢火蟲，越來越引人注目。他不再僅僅是“中等偏上”，而是常常能完成一些令人眼紅的“大單”。更關鍵的是，他那些“小建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開始泛起漣漪。
一次，阿泰負責的幾個小組在推廣一種虛假的“高回報理財產(chǎn)品”時，連續(xù)遭遇滑鐵盧。受害者們要么一聽“年化收益50%”就罵騙子掛電話，要么被冗長復雜的合同條款嚇退。整個小組業(yè)績慘淡，氣氛壓抑。
鐘弈在午休排隊領那碗清可見底的菜湯時，裝作無意地蹭到阿泰身邊。他低著頭，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泰哥…那個理財單子…轉(zhuǎn)化率是不是有點…？”
阿泰正煩躁地抽著煙，聞言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媽的，又想放什么屁？”
“我瞎想的…泰哥，”鐘弈縮了縮脖子，聲音更低，“現(xiàn)在人都精了，一聽高回報就拉黑。不如…換個名頭？包裝成‘養(yǎng)老互助計劃’？或者‘社區(qū)共建基金’？主打‘安全’、‘穩(wěn)健’、‘鄰里互助’？收益說低點，年化8%-10%，聽起來靠譜多了……合同也弄簡單點，就一頁紙，重點突出‘保本’和‘隨時可取’……然后，”他頓了頓，似乎下了很大決心，“第一個月，真給點‘利息’！小額返現(xiàn)，打到他們提供的銀行卡上！讓他們嘗到甜頭，覺得是真的！后面再慢慢套大的……這叫…放長線，釣大魚？”
阿泰夾著煙的手指停在半空，煙霧繚繞中，他布滿橫肉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思索的表情，而不是單純的暴戾。他瞇起眼，盯著眼前這個瘦弱的“豬仔739”，仿佛第一次認真打量他。
幾天后，B組的詐騙腳本悄然變了。收益預期降到了“合理”區(qū)間，名目換成了“夕陽紅互助金”，合同簡化到只有寥寥數(shù)語，核心突出“保本靈活”。更重要的是，針對幾個看起來最容易上當?shù)摹皟?yōu)質(zhì)客戶”，阿泰真的咬著牙，自掏腰包（或者說，從其他“豬仔”牙縫里摳出的油水里），象征性地返了幾十、一百塊的小額“利息”。
效果立竿見影。那幾個收到“真金白銀”返現(xiàn)的受害者，警惕心大降，對“客服”的信任度飆升。當“客服”再次聯(lián)系，以“內(nèi)部名額”、“額度有限”為由，誘騙他們追加“投資”時，成功率陡然上升！雖然單筆金額還不算巨大，但轉(zhuǎn)化率明顯提高，而且后續(xù)追加的潛力巨大。
龍哥在監(jiān)控室里看著B組突然上揚的業(yè)績曲線，摸著下巴，眼神閃爍不定。幾天后，鐘弈被單獨叫到了龍哥的辦公室。
那辦公室位于主樓的頂層，裝修帶著一種暴發(fā)戶式的奢華與粗俗。巨大的紅木老板桌，真皮沙發(fā)，墻上掛著俗氣的“招財進寶”畫?？諝饫飶浡┣押土淤|(zhì)香水的混合氣味。龍哥靠在寬大的老板椅上，肥碩的身體幾乎陷進去，手里把玩著一串油亮的佛珠，臉上掛著那種招牌式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假笑。
“豬仔739？哦，鐘弈，對吧？”龍哥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裝出來的溫和，眼神卻像打量一件新奇的貨物，“坐，坐！別緊張！”
鐘弈拘謹?shù)卣驹诰薮蟮募t木桌前，低著頭，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身體微微發(fā)抖，完美地扮演著一個惶恐不安的“豬仔”。
“阿泰跟我說了，你小子，有點意思。”龍哥吐了個煙圈，慢悠悠地說，“腦子夠用。比那些只知道死念腳本的蠢貨強多了。我們這里，就缺你這樣的人才！”
鐘弈抬起頭，臉上露出受寵若驚又難以置信的表情，嘴唇哆嗦著：“龍…龍哥過獎了…我、我就是瞎琢磨…想幫泰哥分擔點…”
“分擔？好?。 饼埜缟眢w前傾，肥胖的臉湊近了些，那股濃烈的雪茄味撲面而來，“光幫阿泰可不夠。龍哥我給你個更大的舞臺！”他肥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發(fā)出沉悶的聲響，“B組那個組長，就是個廢物！從今天起，你，鐘弈，就是B組的新組長了！好好干！跟著龍哥，虧待不了你！”
鐘弈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巨大的驚喜砸中，又帶著難以置信的惶恐。他“激動”得臉色發(fā)紅，聲音發(fā)顫：“龍…龍哥！這…這…我…我一定好好干！為龍哥效力！萬死不辭！”他深深地彎下腰，姿態(tài)卑微到了塵土里。低垂的眼簾下，那片深潭般的冰冷，沒有一絲波瀾。
當上B組組長，意味著搬離了擁擠惡臭的大通鋪，住進了一個狹小但獨立的單間（位于主樓二層角落）。雖然依舊簡陋，只有一張床、一張桌、一把椅子，但總算有了私密空間。更重要的是，他獲得了一定的行動權(quán)限——可以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在B組工作區(qū)和自己的單間附近活動，而不再是被時刻禁錮在隔間或宿舍里。手腕上象征“豬仔”身份的塑料編號環(huán)，也換成了一個稍顯“高級”的金屬手環(huán)。
鐘弈表現(xiàn)得異?！案卸鞔鞯隆焙汀氨M職盡責”。他精心管理著B組的“業(yè)務”，將那些從老陳和其他老“豬仔”口中聽來的、以及自己觀察到的“人性弱點”，系統(tǒng)化地融入詐騙腳本。B組的“業(yè)績”在他的“管理”下穩(wěn)步提升，龍哥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權(quán)力的外殼下，是更深的囚籠。鐘弈深知這一點。他利用組長身份賦予的有限自由，如同最耐心的獵手，編織著另一張無形的網(wǎng)。
他開始“關心”手下。尤其是那些因“業(yè)績”不達標而被打手折磨的“豬仔”。他會“恰巧”路過，阻止打手過度的懲罰，然后私下里“語重心長”地教導他們“話術(shù)技巧”，并“慷慨”地把自己“業(yè)績”的一部分“分潤”給他們，以幫助他們渡過難關（避免他們因絕望而做出連累自己的蠢事）。這種“仁慈”和“手腕”，很快在B組底層“豬仔”中為他贏得了“還算不錯”的口碑和一些隱晦的感激。
他刻意接近阿泰。在阿泰當班巡視時，他會“湊巧”遞上一支從龍哥那里“順來”的好煙，或者“不經(jīng)意”地提起某個“豬仔”藏了私貨（一塊巧克力或一包劣質(zhì)煙絲）的地方，讓阿泰去“查抄”立功。這些小恩小惠和“情報”，讓頭腦簡單、貪婪暴躁的阿泰，看這個“識相”的新組長順眼了不少。
更大的動作，在黑暗中悄然進行。成為組長后，他有了進入醫(yī)務室的“特權(quán)”（處理組員的外傷）。那個醫(yī)務室，由一個同樣是被擄來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老醫(yī)生看守，藥品管理極其混亂。在一次“為組員拿消炎藥”時，鐘弈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手術(shù)刀，瞬間鎖定了藥柜最下層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棕色小玻璃瓶。瓶身的標簽早已磨損大半，但殘留的字跡依稀可辨：“Nitroglycerin Sol.”（硝酸甘油溶液）。
心臟病人的急救藥。極其不穩(wěn)定，遇熱、撞擊、震動都可能引發(fā)猛烈爆炸。
鐘弈的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他面上不動聲色，像拿其他藥品一樣，平靜地將那瓶布滿灰塵的小瓶也掃入手中幾盒消炎藥之下。整個過程快如閃電，那個老醫(yī)生正低頭寫著什么，毫無察覺。
小瓶被帶回他的單間，藏在了床板下最隱秘的縫隙里。瓶身冰涼，握在手中，卻像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與此同時，那張刻在廁所墻角、只有他自己能解讀的逃生地圖，也在每個深夜，被他用指甲反復加深、修正。地圖上，代表變電箱的錯誤位置和那條通向紅外報警區(qū)的死亡虛線上，被他用指甲反復刻下交叉的、更深的劃痕——這是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對陷阱的反復確認和強化記憶。
真正的路徑，如同血管般，在他腦海中清晰延伸：從單間窗戶（雖然焊死，但窗框銹蝕嚴重）——利用夜色的掩護和暴雨的噪音——攀上窗外狹窄的、布滿油污的維修平臺——沿著平臺移動到主樓側(cè)面那條廢棄的、堆滿雜物的消防通道——通道盡頭有一扇銹死的鐵門，但門軸上方有一處破損的通風口（大小足夠一個瘦削的人通過）——通風口連接著一條廢棄的電纜管道，通往園區(qū)最外圍的垃圾處理站——垃圾站每天凌晨由一輛破舊的、沒有頂棚的柴油卡車運出園區(qū)……這條路線，避開了大部分攝像頭和巡邏密集區(qū)，唯一需要硬闖的，是垃圾站門口那個相對松懈的守衛(wèi)點。
每一步，都充滿了巨大的風險和不確定性。尤其是最后沖出垃圾站那一刻。
時機，他需要一個完美的時機。
日子在表面的“順遂”和暗流的洶涌中滑過。龍哥對鐘弈的“信任”似乎與日俱增，有時甚至會在“心情好”時，把他叫到辦公室，一邊抽著雪茄，一邊用炫耀的口吻談論著“生意經(jīng)”和“管理之道”。鐘弈總是垂手恭立，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敬畏和“受教”的神情，偶爾“笨拙”地提出一兩個“幼稚”的問題，總能恰到好處地撓到龍哥好為人師的癢處。
在一次這樣的“召見”中，龍哥辦公桌上一個敞開的文件夾吸引了鐘弈的余光。文件夾里，是一沓沓打印出來的資料，最上面幾張，清晰地印著一些中國公民的頭像照片、姓名、身份證號碼、家庭住址、甚至工作單位和親屬關系！每一份資料都詳盡得令人發(fā)指，旁邊還用紅筆標注著“資產(chǎn)預估”、“性格弱點分析”、“可榨取價值評級”等字樣！
鐘弈的脊背瞬間繃緊，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他強壓住翻涌的怒火和殺意，強迫自己的目光快速掃過，如同最精密的相機，將那些觸目驚心的信息烙印在腦海深處。他看到了幾個熟悉的名字——正是他們旅行團里失蹤的成員！其中一張照片，赫然是那個在碼頭被打斷腿的鴨舌帽男人！照片上的他眼神驚恐，滿臉血污！
“龍哥…這些是…？”鐘弈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好奇”和“不解”。
龍哥瞥了一眼文件夾，得意地哼笑一聲，隨手將文件夾合上，扔到一邊：“哦，新到的一批‘肉票’資料。質(zhì)量不錯，有幾個肥羊。好好干，小鐘，等這批處理完，龍哥給你記大功！”
鐘弈低下頭，掩飾住眼中翻騰的冰冷風暴：“是，謝謝龍哥栽培?！彼穆曇羝椒€(wěn)，但指甲已經(jīng)深深掐進了掌心，留下幾個帶血的月牙印。那些受害者的臉，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靈魂上。
深夜的單間里，鐘弈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窗外，是園區(qū)探照燈永不疲倦的慘白光束。他閉著眼，腦海中清晰地回放著白天在龍哥辦公室看到的那份名單。每一個名字，每一張驚恐的臉。
他緩緩抬起左手，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看向自己的手臂。在那代表著恥辱的“739”刺青下方，小臂內(nèi)側(cè)一處相對平整的皮膚上，布滿了密密麻麻、極其細微的刻痕。那不是地圖，而是用磨尖的塑料片（來自一個廢棄的飯卡）刻下的——一個個“正”字。
三十七個“正”字。每一個“正”字，都代表一個他在園區(qū)里記住的被害者名字。有些是他親眼目睹被折磨致死的“豬仔”，有些是他在詐騙電話里成功誘騙、傾家蕩產(chǎn)的同胞，有些是那份名單上，尚未遭受毒手、但命運已岌岌可危的無辜者……每一個筆畫，都浸透著血淚。
指尖輕輕撫過那些凸起的、粗糙的刻痕。每一下觸碰，都像有電流穿過心臟，帶來窒息般的痛楚。三十七個正字，像三十七座沉默的墓碑，壓在他的心上，沉重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不能等了。必須行動。
他挪開床板，取出那個藏在縫隙里的棕色小瓶。冰涼的玻璃瓶身貼在掌心，里面那點渾濁的液體，此刻重逾千斤。他將小瓶緊緊攥在手心，感受著那脆弱的玻璃外殼下蘊含的毀滅性力量。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撫過小臂上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刻痕。
三十七個正字。一筆，一劃，都灼燒著他的靈魂。
他需要一個掩護，一場足夠大的混亂，來掩蓋他逃離時的一切痕跡。一場由內(nèi)而外的爆炸，一場焚盡這罪惡巢穴的烈火！
天氣預報說，三天后，雨季的第一場特大暴雨，將席卷整個緬北地區(qū)。
鐘弈的嘴角，在黑暗中，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而是一個冰冷的、決絕的弧度。
三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