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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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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伺候周建國四十年。伺候兒子周濤,伺候?qū)O女靜靜。

伺候老公記憶錯亂的白月光初戀林晚霞。直到她往我的紅豆粥里倒了半罐鹽。

周建國皺眉說「咸了」。我掀翻桌子的那晚,才嘗到自由的味道。

兒子追到酒店罵我丟人現(xiàn)眼:「爸就是心善才收留病人!」「你看誰家媳婦不伺候公婆孩子?

」我把他推出門,指縫里漏出刺眼的陽光。「我前半生喂了狗,后半生,要喂飽自己?!?/p>

1 紅豆粥的戰(zhàn)場林晚霞犯病了。她把我早上五點(diǎn)起來熬的這鍋紅豆粥當(dāng)了戰(zhàn)場。

紅通通的粥還冒著熱氣,她抓了鹽罐子就往里不要命地倒。白色的鹽粒子嘩啦啦往下掉。

「別倒了!」我伸手去攔,聲音都劈了叉。她勁頭大得很,一把推開我,

那鹽罐子直接懟到了鍋沿上。「嘩——」大半罐子鹽全進(jìn)了鍋。完了。這鍋粥算是徹底毀了。

我急紅了眼,抄起勺子就在鍋里攪和,想把鹽撈出來??赡躯}一沾熱氣,化得比什么都快。

白花花一片融進(jìn)深紅的粥里,只剩一點(diǎn)尖渣子浮在上面。家門鑰匙響了。周建國遛彎回來,

手里拎著個花里胡哨的紙袋子。袋子上印著蕾絲邊,一看就是給林晚霞買的。

她從沙發(fā)上躥起來,像個小姑娘似的直拍手:「建國!建國回來啦!」聲音又脆又亮。

周建國那張平時(shí)跟我在一起就沒什么表情的臉,瞬間堆滿了笑。

他變戲法似的從背后掏出一朵路邊摘的小黃花。蔫了吧唧的。林晚霞可不管這些。她接過花,

寶貝似的湊到鼻子下聞了聞,笑成了朵菊花。周建國看著,心滿意足地咂咂嘴。

這才有空往廚房這邊瞥了一眼??次疫€在那兒徒勞地?fù)汽}粒。

他順手拿起我剛才丟在灶臺上的勺子。舀了小半勺混著鹽的粥。吹了吹,送進(jìn)嘴里。

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嘖,」他嫌棄地吐掉,勺子哐當(dāng)扔回鍋沿,「齁死人了?!?/p>

那一瞬間,我腦子里的弦,「錚」的一聲。斷了。等我反應(yīng)過來,人已經(jīng)撲到了灶臺邊。

雙手抓住那鍋滾燙、稀爛、被毀了的心血。猛地往前一掀!「哐啷——?。?!」

巨大的響聲震得窗戶都嗡嗡響。一地狼藉。暗紅的粥,粘稠的米粒,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滾燙湯汁,

四處飛濺。流滿了冰冷的地磚。周建國嚇了一跳。他反應(yīng)倒快,

一個箭步擋在尖叫起來的林晚霞前面。驚魂未定地看著我,像看個陌生人。「薛春蘭!

你瘋了嗎?!發(fā)什么神經(jīng)!」我胸口堵著塊大石頭。喘不上氣。灶臺上還在滋滋冒著熱氣。

我眼前只有那片刺眼的紅。和他那句輕飄飄的「齁死人」。他看我喘著粗氣不說話,

自己搖搖頭,好像很無奈?!杆懔怂懔?,」他伸手拉起身后還在哆嗦的林晚霞,

「帶你林姨出去吃點(diǎn),你在家…歇歇火?!归T砰地關(guān)上了。屋子里靜得可怕。茶幾上,

林晚霞撕著玩丟了一地的花瓣。沙發(fā)上堆著她剛換下來的、帶著菜汁油漬的臟外套。還有,

滿地緩緩流動、正漸漸冷卻的紅豆粥。我站在廚房門口。看著那片狼藉。

雙腳像是被那粘稠冰冷的粥糊住了一樣。挪不動半步。我就那么呆站著。像根木頭。

直到下午,兒子周濤下班回來的開門聲把我驚醒。他進(jìn)屋,腳步聲停了一下?!笅??

…靜靜呢?!」他突然拔高的聲音炸在我耳邊,充滿了怒火?!笅專?/p>

我下午開會說了讓你去接靜靜!這都幾點(diǎn)了?!」他沖進(jìn)廚房,被滿地狼藉阻住腳步。

只看了一眼,立刻就往后退了一步,唯恐臟了他的皮鞋。對我臉上的蒼白視若無睹。

張口就是質(zhì)問?!笅?!你聾了?問你呢!靜靜人呢?!你怎么沒去接孩子!」

我看著他那張?jiān)谛P(guān)陰影里模糊不清的臉。忽然覺得筋疲力盡?!覆皇钦f好了嗎?

以后都是你下班順路接?!谷擞岸艘幌?,隨即暴怒?!肝姨焯旃久Τ晒?!

你就在家呆著這點(diǎn)事都干不了?!」他下午三點(diǎn)就能刷手機(jī)等下班。靜靜放學(xué)是四點(diǎn)二十。

我動了動嘴唇,聲音輕得像嘆息?!肝颐Σ贿^來…太累了?!箾]人要聽?;卮鹞业?,

是防盜門被狠狠摔上的巨響。砰!世界又安靜了。只剩一地粘稠冰冷的粥,

和我?guī)缀跽静蛔〉纳眢w。廚房窗戶透進(jìn)來的夕陽,是血一樣的紅。刺得我眼睛生疼。

酸脹的東西拼命往外涌。怎么能這樣呢?這些年,日日夜夜。

伺候周建國的吃喝拉撒、頭疼腦熱。操心周濤的學(xué)習(xí)、工作、婚姻。

接著又伺候他女兒靜靜的一切。現(xiàn)在,還要加上伺候周建國患了阿爾茲海默癥的白月光初戀。

林晚霞。我看著地上那片狼藉。紅的粥、白的鹽粒、棕色的湯湯水水。

像極了我這攤爛透頂?shù)娜兆?。又爛,又粘稠,甩不脫。我盯著看了很久。

直到那紅色的流不動了,凝固成一片丑陋的地圖。我抬起腳,踩了上去。

黏糊糊的粥裹著我的拖鞋底。一步。一步。身后留下了一連串刺眼污濁的腳印。我走回臥室。

脫掉臟掉的鞋子,拉過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蒙上。屋里沒開燈。天光慢慢暗下去。

我閉著眼。不知過了多久。鑰匙開門的聲音。林晚霞咯咯的笑聲。

還有周建國溫和的語調(diào)飄了進(jìn)來。「……那家小籠包還行吧?明天再帶你去…嗯?」

他話音頓住了?!冈趺床婚_燈?黑燈瞎火的?!古距???蛷d頂燈慘白的光線透過門縫漏進(jìn)來。

外面安靜了幾秒。然后是拖鞋踢踢踏踏靠近的聲音。臥室門被推開一條縫。

周建國探進(jìn)半個腦袋。光線勾勒出他有點(diǎn)責(zé)備的輪廓。「春蘭?怎么還躺著?都這個點(diǎn)了,」

他頓了下,語氣帶著點(diǎn)遷就,「地上一塌糊涂,全是腳印,你林姨眼神不好,再給滑倒了?!?/p>

2 鹽罐子的背叛「為什么是我?」我看著天花板上被窗外燈光映出的光斑。

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周建國可能沒預(yù)料到這個問題。他把門推開了些,燈光徹底涌進(jìn)來。

我才看到他一只手還緊緊抓著門外的林晚霞。林晚霞像個好奇寶寶探頭往里看。

眼神里只有懵懂和茫然。周建國看我沒動,大概察覺到不對勁,皺著眉想了一下。

表情混雜著困惑和不耐。「就為我說一句粥咸了?」他試圖理解,「你至于發(fā)這么大脾氣?」

我眼眶猛地一熱。死死憋住。不能哭。更顯得我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聲音卻不受控制地發(fā)顫。「是…林晚霞非要往鍋里倒鹽…」「可她生病了啊春蘭!」

周建國立刻打斷我。他的語氣里充滿了那種不可思議的、對我「不通情理」的不耐。

「你跟一個腦子不清楚的病人較什么真?」這句話。像一把冰冷淬毒的匕首。

狠狠捅進(jìn)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又準(zhǔn)又狠。原來如此。我的委屈,我的疲憊,

我四十年的付出。抵不過他一句輕飄飄的「病人」。門鎖又響了。

兒子周濤帶著兒媳劉莉和靜靜回來了??蛷d一下子又被填滿。

周濤一進(jìn)來就癱在沙發(fā)上嚷嚷:「餓死我了媽!有飯沒?」

八歲的靜靜背著個沉甸甸的小書包,炮彈一樣沖進(jìn)臥室。撲到我床前,小臉通紅。

「奶奶奶奶!明天美術(shù)課要用松果做小松鼠!老師說要去公園撿最大的!」

「奶奶你陪我去撿松果好不好?」我撐著坐起來一點(diǎn)。臥室門外,客廳里人影晃動,

地板上那攤凝固了的狼藉上。又添上了新踩出來的、帶著戶外塵土的腳印。凌亂交錯。

沒有一個人看一眼腳下。更沒人彎腰擦一下。周建國嘆了口氣,一手拉過懵懂站著的林晚霞,

一手招呼著孫女兒。「算了算了,」他掃了眼臥室門里的我,擺擺手,「咱們出去吃吧,

你奶奶…今天不舒服?!怪軡谏嘲l(fā)上,聞言重重「嘖」了一聲。那一聲像根針。

他沒說什么,起身拿起手機(jī),自然地跟了出去。兒媳劉莉小聲勸靜靜:「乖,奶奶累了,

明天讓爸爸帶你去撿?!挂患胰耍裢顺币粯佑縼?。又像退潮一樣走了。

吵吵嚷嚷的聲音消失在樓道里。最后出門的,不知道是誰。順手,「啪」

地關(guān)掉了客廳的大燈。黑暗。瞬間吞噬了整個屋子。只有窗外模糊的光線。黑暗中,

響起周建國最后的叮囑。隔著門板,悶悶地傳進(jìn)來。「地擦干凈點(diǎn)啊,

你林姨時(shí)不時(shí)會坐地上玩的?!棺允贾两K。沒有人問一句,薛春蘭,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diǎn)?

餓著吧。心都被碾成渣了。誰還在乎胃里空不空?3 舊夢重溫在林晚霞出現(xiàn)之前。

我大概以為天下的男人都和周建國一樣。無趣。實(shí)用。一塊石頭。我們結(jié)婚四十年,

他沒送我一根草。更別說花。但他也沒什么壞毛病。不賭不嫖,不抽煙不喝酒。

工資卡交回來,家里缺什么該買什么,他眼睛都不眨。一個寫代碼的程序員,理工腦。

不懂浪漫,好像是天經(jīng)地義。我一直覺得,日子嘛。無非就是柴米油鹽。

有人能把工資拿回來,就是福氣。直到林晚霞病了,她像一顆陳年的、帶著酸腐回憶的地雷。

轟然投進(jìn)了這個家。我才驚覺。周建國不是石頭。石頭冰冷,不會笑。周建國會笑。

他會一邊給林晚霞梳那其實(shí)已經(jīng)沒剩多少光澤的白頭發(fā)。一邊哼著跑調(diào)的歌。

哼的居然是《甜蜜蜜》。林晚霞也靠著他,用沙啞走調(diào)的聲音跟著哼。

他們坐在灑滿午后陽光的沙發(fā)角落。自成一個小世界。

彌漫著一種我只在電視劇里見過的、叫做「舊夢重溫」的酸腐氣味。

我站在廚房油膩膩的水池邊洗碗。水聲嘩啦啦。蓋不住他們喑啞跑調(diào)的合唱。

透過油膩的窗戶玻璃,我看見周建國眼里的水光。溫柔得快溢出來。對著的,

是林晚霞溝壑叢生的側(cè)臉。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白月光」。哪怕她已經(jīng)瘋癲癡傻,

哪怕她容顏枯槁。她也是周建國心尖上那滴擦不掉的蚊子血。而我薛春蘭。

不過是墻上那一片礙眼又無聲的飯黏子。

也許他早已不愛此刻這個失禁的、邋遢的、喜怒無常的林晚霞。但我親眼看見了。

他眼中那洶涌的、對十八歲林晚霞的柔情。蝕骨入髓。四十年婚姻。

我第一次嘗到心如刀絞的滋味。六十五歲才知道這個真相。是太晚。身體佝僂了,眼花了,

皺紋爬滿了。力氣也快榨干了。還是不算晚?好歹喘著氣,沒到閉眼那一天。

那天地上那片混雜著腳印的狼藉。我睡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diǎn),生物鐘叫醒了我。

卻第一次沒有立刻爬起來沖向廚房。我在床上翻了個身。被窩很暖。

隔壁是周建國微微的鼾聲。還有林晚霞夢中偶爾無意識的囈語。我躺著。閉上眼。

心里空蕩蕩的。竟然沒有一絲往日的負(fù)罪感。我踏踏實(shí)實(shí)睡到了日頭曬屁股。七點(diǎn)整,

我才慢吞吞下床。拉開臥室門??蛷d慘不忍睹。昨夜踩過的腳印干涸在地磚上,

和凝固的粥粘在一起。茶幾上全是林晚霞撕的花瓣碎屑。昨晚她隨手亂扔的臟外套,

還癱在沙發(fā)扶手上。周建國正笨手笨腳地給林晚霞喂藥。他抬眼看到我,眉頭習(xí)慣性一皺。

「怎么才起來?買個菜這么磨蹭?你林姨都餓慌了。」我放下包,掛好外套。

頭也不回地往臥室走?!葛I慌了你就給她做,等我干什么?」

4 廚房的狼藉周建國大概是四十年來第一次進(jìn)廚房。不是為了端吃的。

是嘗試給自己和林晚霞弄口吃的。我躺在臥室床上。聽著外面兵荒馬亂。水龍頭嘩啦嘩啦響。

鍋碗瓢盆叮叮咣咣。林晚霞在客廳突然又哭又叫,不知道是餓了還是又要犯病。

周建國焦躁地喊她名字。一聲比一聲高。然后「啪」的一聲脆響。大概是摔了個碗。

「你到底吃不吃!林晚霞!」「啊——!」尖叫伴隨著東西碎裂的聲響。世界安靜了幾秒。

然后是周建國頹然的咒罵。和急促走向門口、鑰匙嘩啦作響的聲音。

最后是防盜門關(guān)上的巨響。世界徹底安靜了。我心里出奇地平靜。甚至感到一陣荒謬的輕松。

曾經(jīng)我也提過。不是沒提過。林晚霞有時(shí)把我當(dāng)成假想敵。趁我不備推搡我。

甚至偷偷往我水杯里倒洗潔精。幸好我發(fā)現(xiàn)得早,那冒著詭異氣泡的水才沒喝進(jìn)肚子。

我跟周建國說過。一次又一次。他總是那句話。像一層厚厚的、油膩膩的糊墻紙?!杆×耍?/p>

腦子壞了,你跟她計(jì)較什么?」我也硬著頭皮提議過。找家好點(diǎn)的、專業(yè)的養(yǎng)老院。

「有人照顧著,對她也好,我們也能喘口氣…」周建國立刻瞪圓眼睛。

仿佛我提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謀害計(jì)劃?!改悄苄袉幔客馊四挠屑胰吮M心?」

「護(hù)工懂什么叫細(xì)心?他們能有你做的飯可口?」呵。是啊。誰會像我薛春蘭一樣。

像個上緊發(fā)條的陀螺。圍著灶臺、水池、洗衣機(jī)、晾衣桿…沒完沒了地轉(zhuǎn)?

像個二十四小時(shí)待命的保姆。隨叫隨到,無怨無悔。只圖他那句「家里沒你真不行」

的虛偽慰藉??晌椰F(xiàn)在。不想轉(zhuǎn)了。轉(zhuǎn)不動了。只想離這片喧囂狼藉遠(yuǎn)遠(yuǎn)的。眼不見為凈。

我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拉上箱子。去了兒子周濤家。兒媳劉莉看見我來,眼睛亮了一下。

她工作忙,家務(wù)和管孩子也確實(shí)讓她焦頭爛額。我住下的頭幾天。幫忙接送靜靜上學(xué)放學(xué)。

偶爾做頓可口飯菜。家里整潔了不少。她松了口氣,嘴上說著「媽,您歇著,不用做」。

但眉梢眼角的輕松是藏不住的。這讓我也稍微有了點(diǎn)喘息的空隙。

周濤起初看我住過去挺高興。說「家里就該熱熱鬧鬧的」??蓻]幾天。

他就開始頻繁地敲我房間門。坐在床沿,苦口婆心?!笅專峄厝グ?。爸一個人在家,

還拖著個林姨,怎么能行?。俊刮姨а劭此?。這張臉,酷似年輕時(shí)的周建國。

連那份理所當(dāng)然的自私也如出一轍?!付加惺钟心_的,」我說,語氣沒什么起伏,

「我干的那些活,周建國不缺腦子不缺胳膊的,他怎么就不能干?」周濤被噎住。嘴張了張,

沒詞兒。但他顯然不死心。沒過幾天,我生日到了。周濤說「六十五是大壽」,要好好操辦。

一大早就說買了條活魚回來,「媽您做松鼠魚最拿手」。

兒媳劉莉也笑著說「靜靜就愛吃奶奶做的紅燒肉」。我早早就在廚房忙開了。

油煙機(jī)轟隆隆地響。炸魚的油滋滋地蹦。燉紅燒肉的糖色熬出誘人的焦糖香。

忙到下午四點(diǎn)半。松鼠魚金黃酥脆,醬汁油亮。小炒牛肉滑嫩鮮辣,碼在盤子里。

靜靜和小朋友在樓下瘋玩的笑聲已經(jīng)傳了上來。周濤和劉莉也前后腳進(jìn)了門。

空氣里都是快活的氣息。我最后嘗了口湯的咸淡,準(zhǔn)備解圍裙上桌。周濤推開門,

探出半個身子,臉上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喜悅?!笅?!你看誰來了!」客廳的光涌進(jìn)廚房。

照亮了他身后。周建國牽著打扮得干干凈凈、甚至頭發(fā)都梳得很整齊的林晚霞。

周建國手里捧著一個包裝俗氣的蛋糕盒子。臉上擠著一種試圖讓一切看起來「完美」

的殷切笑容?!复禾m,生日快樂!」他努力想讓語氣顯得溫暖??晌业男?,

那一刻像被扔進(jìn)了冰窖。靜靜高興地拍手,吵著要插蠟燭。我心里嘆了口氣。還能怎么辦呢?

孩子的笑臉不能當(dāng)著面打碎。我解圍裙的手頓住了。垂下眼,聲音沒什么波瀾?!阜畔掳伞!?/p>

總不能當(dāng)著孫女的面,讓自己變成個歇斯底里的老太太。周建國看我表情平靜,松了口氣。

似乎覺得一切還可以挽回。他把林晚霞安頓在沙發(fā)上坐好。對著一桌子菜,

他仿佛找到了發(fā)揮「男人氣概」的地方?!竼?,菜快齊了?差瓶酒吧?我去買!

靜靜想喝什么飲料?爺爺給買果汁去!」他興沖沖地開門出去了。

靜靜在客廳喊:「奶奶奶奶!快插蠟燭!拿打火機(jī)!」我臥室床頭柜抽屜里有。

我轉(zhuǎn)身回房去找。找到打火機(jī),推開臥室門。外面的景象讓我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林晚霞不知何時(shí)離開了沙發(fā)。她正站在餐桌旁。肥大的褲腰被勒緊,露出里面一截秋衣。

而桌上那盤我起大早處理、炸得金黃酥脆的松鼠桂魚。只剩下盤子底一點(diǎn)油漬。其他的魚,

全被她兜進(jìn)了自己鼓鼓囊囊的秋衣里!她枯瘦的手,

正一把一把地抓起另一盤我兒子最愛的小炒牛肉。像塞垃圾一樣,不停地往秋衣里塞!

滾燙的油脂順著她發(fā)黑的衣角往下滴!靜靜剛湊過去,奶聲奶氣地喊:「林奶奶…」

林晚霞猛地一揮手!「啪!」小手被狠狠打開,小姑娘一個趔趄向后倒去!

離后面尖銳的桌角只有咫尺!我的身體比腦子更快!一步跨過去!伸手!幾乎是本能地。

把那股猝不及防推向靜靜的力量。擋!回!去!我沒太使勁。

只是把撲向?qū)O女的林晚霞往旁邊推搡開了。力道控制著,不會真讓她摔倒。就在這時(shí)。

防盜門被猛地拉開!買酒回來的周建國。一手拎著袋子。另一只手還搭在門把手上。

他臉上的笑容像石膏面具一樣裂開了。只剩下目睹暴行的驚駭和滔天怒火。「薛春蘭!

你干什么???!」5 掀翻的餐桌他手里的東西全砸在地上。酒瓶子碎裂的聲音炸開。

濃郁的白酒味彌漫開來。他自己像個出膛的炮彈。

直撲向踉蹌了一下、卻穩(wěn)穩(wěn)站住、只是眼神茫然、衣襟鼓脹油膩的林晚霞。

周建國撲到她跟前。眼睛赤紅。雙手顫抖著,像檢查一件稀世珍寶。

眼神在她灰白的頭發(fā)、溝壑縱橫的臉上、油膩不堪的衣襟上瘋狂掃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傷著哪兒了?!疼不疼?!哪里碰到了?!說話啊晚霞!」林晚霞眨了眨渾濁的眼。

似乎被這變故驚住了。她沒看他焦慮的臉。而是慢吞吞地低頭。解開勒緊的秋衣下擺。

小心翼翼地。把那兜著滾燙魚肉、浸透了油脂的秋衣前襟。像獻(xiàn)寶一樣地捧給周建國看。

混合著醬汁和熱油的菜湯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她仰起臉,看著周建國,

臉上露出一個近乎純真的討好笑容?!附o你……」她的聲音含糊不清,卻努力表達(dá)。

「他們……趁你不在……吃……」「給……給建國……留著……」那一刻。

周建國的眼神變了。他看看那一兜子糟蹋得不成樣子的菜。又回頭看看桌上空空如也的盤子。

再猛地扭頭看向抱著哇哇大哭的靜靜、臉色慘白的兒媳劉莉。最后。他那噴火的目光。

死死釘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是徹底崩塌的信任。是無以復(fù)加的震驚!是赤裸裸的失望!

像是第一次認(rèn)識我這個枕邊人!他的呼吸粗重得可怕。胸膛劇烈起伏!他猛地轉(zhuǎn)身!

抓起我們用了快二十年的厚重實(shí)木餐桌邊緣!「給我起來!」一聲野獸般的咆哮!

「哐當(dāng)——轟隆隆——!?。 拐麄€餐桌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掀翻!碗盤碎裂!菜湯飛濺!

骨頭、肉塊、油腥、白瓷碎片!像炸彈碎片一樣迸射!濺得到處都是!墻上。地上。沙發(fā)上。

還有穿著單薄睡衣的兒媳和孫女身上!所有人都傻了。只剩下林晚霞含糊不清的嘟囔,

和靜靜被徹底嚇壞、撕心裂肺的哭聲。周建國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心。喘著粗氣。

他瞪著血紅的眼睛。指著我!那只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握著筆簽工資單。此刻卻像淬了毒的劍!

他甚至手臂揚(yáng)起!帶著一股凌厲的風(fēng)!是沖我臉來的!那一瞬間,世界死寂。

耳光最終沒有扇下來。他的手臂僵硬地停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臉上是極度的憤怒和掙扎。

最后,那只手頹然地垂下。他猛地轉(zhuǎn)身。

一把揪起還在茫然狀態(tài)、衣襟滴滴答答落著油湯的林晚霞的手臂。扯得她一個踉蹌。

他拖著她,像拖一袋垃圾??次业难凵瘢菑奈从羞^的冰冷厭惡。像看陰溝里的蛆。

「薛春蘭,」他一字一頓,牙齒咬得咯咯響,「有氣,你沖我來!」

「對一個腦子都不清楚的病人下這種黑手?!」他的聲音像是從冰縫里擠出來的。

「我對你……太失望了?!拐f完,他再沒看我一眼。死死攥著林晚霞油膩的手腕,

幾乎是半拖半拽。把她弄出了這個家門。防盜門被他甩得驚天動地!門框上掉下一層灰。

屋子里。死一樣的寂靜。只有地上狼藉的食物殘?jiān)跓o聲控訴。我僵硬地站在原地。

身體里的血一點(diǎn)點(diǎn)冷下去。仿佛能聽見結(jié)冰的咔嚓聲。我和周建國四十年婚姻。

抵不過林晚霞一件沾滿油污的秋衣。她用近乎變態(tài)的占有欲「珍藏」的一點(diǎn)菜。

比我這四十年來做過的千萬頓飯。更真誠。更熾熱。

更配得上他周建國此刻那點(diǎn)廉價(jià)的憐憫和洶涌的心疼。兒媳劉莉忙著哄哭得直抽抽的靜靜。

兒子周濤坐在旁邊一把干凈點(diǎn)的椅子上。褲子上濺了幾塊棕色的油污。他皺著眉,

看我像看一個惹是生非的禍害。開口。是居高臨下的指責(zé)。「媽,不是我說你,」

他嘖了一聲,仿佛自己多么明事理,「林姨是個病人,腦子糊涂了!你跟她搶什么?

讓讓她怎么了?非得搞成這樣?」兒媳拉了他胳膊一下?!刚f什么呢!

明明是林姨差點(diǎn)推倒靜靜!媽不去擋一下,靜靜后腦勺就撞桌角上了!」

周濤不耐煩地甩開劉莉的手?!傅昧税?!不就小孩子晃悠了一下嗎?

你們女人家就愛大驚小怪!」他斜睨著我,帶著一種「我還不了解你」的鄙夷。

「我爸把人接來,那是仁義!是情深義重!」「媽你都多大年紀(jì)了?

半截身子入土了還吃這種八百年前的陳年老醋?」他眼神掃過一片狼藉的家,

最后定格在我蒼白的臉上?!竵G人,不害臊嗎?」「好好的家,被你這醋壇子攪成什么樣了?

」我聽著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像冰錐扎進(jìn)耳朵里。重復(fù)了一遍?!冈瓉砗煤玫模俊?/p>

心臟那塊冰裂開了縫。冷氣直往四肢百骸里鉆。我問他?!改阒涝瓉砟莻€‘好好的家’,

底下墊著的是什么嗎?」我想起我熬過的那些夜。直不起的腰。捶打都緩解不了的酸痛。

想睡覺時(shí)被林晚霞尖叫聲驚醒的頭疼。像一個被扎破無數(shù)洞的爛麻袋?!改阋钠届o日子,」

我的聲音忽然異常平靜。平靜得不像我自己?!甘遣仍谀阌H媽的血肉上來的?!?/p>

兒媳又拽了拽周濤的袖子。被他毫不留情地甩開。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從鼻子里哼出輕蔑的一聲。「切?!埂甘裁囱獠谎獾??媽,

你這也太能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不就是洗洗衣服做做飯?至于說得跟開山填海似的?」

他臉上毫不掩飾的諷刺。「林姨我見多了,她就是有點(diǎn)孩子氣,小脾氣。

哪像你說的那么難伺候?」他仿佛自己是洞察世情的智者?!刚f白了,你就是心氣不順,

看人家林姨不順眼!非要把爸和人都轟走你才舒坦是吧?」我慢慢彎下腰。

撿起腳邊一個滾落的橘子。把它放在旁邊唯一還算干凈的茶幾角上。然后。我直起腰。

看著眼前這個我懷胎十月生下來,一口奶一口飯喂大的兒子。

看著他臉上清晰的每一道不耐煩、自以為是的線條。四十年的委屈、操勞、隱忍。

像退潮后的海底淤泥,散發(fā)著陳年的惡臭。那些支撐我活下去的「為母則剛」的信念。

這一刻。稀里嘩啦。碎了一地。我慢慢走到門口。拉開門。外面的冷風(fēng)灌進(jìn)來。

吹得我臉上的皮膚一陣緊繃。我指著黑洞洞的樓道。對著屋里那個目瞪口呆的男人。

吐出一個字?!笣L?!? 滾燙的怒火周濤的表情僵住了。先是愕然。

然后是被冒犯的怒火迅速爬上眼底?!笅專∧銢_我發(fā)什么邪火!」他臉漲紅了,

「這可是我家!」「要走也是你走!」這話像一把刀子。精準(zhǔn)剜掉了心底最后一絲熱氣。

我看著兒媳劉莉欲言又止、左右為難的臉??粗鴮O女靜靜害怕地縮在媽媽懷里的大眼睛。

再看看這一片狼藉之中,兒子理直氣壯的表情。鋪天蓋地的疲憊。徹底淹沒了我。真的。

徹徹底底。失敗了。我一步一步走回那間住了幾天的客房。那間擺滿了孫女玩具的次臥。

像一個失敗者退守最后的掩體。我開始收拾東西。一個小小的旅行箱。其實(shí)根本沒多少東西。

幾件半新不舊的換洗衣裳。兩雙起球了的襪子。拿起一件袖口都磨毛了的灰格子襯衫時(shí)。

我手停住了。那是哪一年買的?記不清了。只記得當(dāng)時(shí)商場打折,兒子周濤剛升了小主管,

給周建國買了好幾件名牌T恤?!赴稚习嘁w面點(diǎn)」。這件灰格子的,很便宜。

店員說:「大媽穿著做家務(wù)方便」。是啊。做家務(wù)方便。我摸到箱底那件硬挺些的衣服。

是件黑色的中長款羽絨服。面料有點(diǎn)發(fā)亮。拿出來抖開。是秦越剛工作第一年。

用年終獎給我買的。當(dāng)時(shí)他提著大袋子回家,鼻尖冒著細(xì)汗,眼睛亮晶晶的?!笅?!快試試!

商場新款的!導(dǎo)購說賣得可火了!」他幫我穿上。抻著袖子,理著領(lǐng)口。

滿臉都是「我掙錢了孝敬您」的得意?!笅?,人家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我是兒子,

我不當(dāng)小棉襖!」他嘿嘿笑著,眼神清澈得像個孩子?!肝揖彤?dāng)媽的厚棉褲!保證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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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shí)間:2025-08-11 04:17: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