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風,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青嵐宗外門斷崖裸露的巖石上,發(fā)出嗚嗚的鬼嘯。
崖邊,黑壓壓擠滿了人影,青灰、月白的弟子服涇渭分明,卻都帶著同樣刻薄的興奮,目光灼灼地釘在崖邊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上——林衍。
他半邊身子已經(jīng)懸空,全靠一只死死摳進巖縫、指甲翻起滲出血珠的手勉強掛著。粗糲的巖石棱角深深嵌入掌心,每一次崖風的猛烈撕扯,都讓那點可憐的支撐搖搖欲墜,鉆心的痛楚順著臂骨直沖大腦。汗珠混著額頭磕破流下的血,咸澀地滾進眼睛里,視野一片模糊的血紅。下方,葬仙淵那終年不散的、混雜著腐爛與某種奇異硫磺氣息的濃重黑霧,正翻涌著向上蒸騰,冰冷的惡意隔著虛空舔舐著他的腳踝,每一次吞吐都像在催命。
“廢物!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嗎?”一聲尖利刻薄的嗤笑刺破風吼。
林衍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透過血色的簾幕,看清了聲音的主人。蘇清雪,他名義上的未婚妻。她立在人群最前,一身云水緞的青色內(nèi)門弟子裙袍,襯得肌膚欺霜賽雪,眉眼精致如畫,只是此刻,那畫上只有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快意。她手里捏著一份早已褪色的陳舊婚書,薄薄的紙頁在風中簌簌抖動。
“林衍,”蘇清雪的聲音拔高,帶著一種刻意要傳遍整個斷崖的清晰,“看看你這副德行!爛泥扶不上墻的廢物!十六歲,還在煉氣三重打轉,連給我提鞋都不配!我蘇清雪,注定是翱翔九天的鳳凰,豈是你這種陰溝里的爬蟲能肖想的?”
她猛地揚手,那份薄薄的婚書被高高舉起。崖頂?shù)娘L驟然一緊,仿佛也感受到了即將發(fā)生的羞辱,發(fā)出更尖銳的呼嘯。
“今日,我蘇清雪,當著青嵐宗上下同門的面——”她一字一頓,字字如淬毒的冰針,狠狠扎向崖邊那個狼狽的身影,“與你林衍,恩斷!義絕!”
“嗤啦——!”
刺耳的撕裂聲,清晰地蓋過了風聲。
那承載著兩家祖輩情誼、也象征著林衍最后一點尊嚴的舊紙,在蘇清雪纖白卻異常有力的手指下,被瞬間撕成兩半!她似乎還嫌不夠,雙手再次用力,將兩半的紙頁又狠狠撕扯、揉捏,直到成為一堆零碎的紙屑。然后,她手腕一抖,帶著一種施舍乞丐般的輕蔑,將那一小團廢紙,朝著林衍懸空的臉,狠狠擲去!
破碎的紙屑被崖風裹挾著,劈頭蓋臉地打在林衍的臉上、身上。有幾片沾著他額頭的血,黏在皮膚上,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羞辱感。冰冷的紙屑,遠不如那無數(shù)道匯聚在他身上的目光更刺骨——幸災樂禍、鄙夷、冷漠,如同無形的利刃,將他最后的體面徹底剝光,赤裸裸地釘在恥辱柱上任人指點。
人群中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哄笑和竊竊私語,匯成一片嗡嗡的聲浪,毫不留情地沖刷著林衍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
“撕得好!蘇師姐早該如此!”
“就是,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廢物就該有廢物的去處,葬仙淵挺合適他,哈哈!”
“看他那樣子,能撐幾息?”
每一句嘲笑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心頭。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林衍死死咬住牙關,硬生生將那股血氣咽了回去。摳著巖縫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指關節(jié)白得嚇人,指甲縫里滲出的血珠連成一線,沿著粗糙的巖壁蜿蜒流下,留下幾道觸目驚心的暗紅痕跡。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排開人群,帶著一臉虛偽的關切,走到了蘇清雪身邊。是趙崢。他一身嶄新的內(nèi)門弟子服飾,氣宇軒昂,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不忍”和“義憤”。
“清雪師妹,何必跟這種廢物置氣?氣壞了身子不值當。”趙崢溫聲對蘇清雪說著,眼神卻像毒蛇的信子,陰冷地掃過崖邊垂死掙扎的林衍,嘴角勾起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殘忍弧度。他轉向林衍,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煽動性的“正氣”:“林衍!你糾纏清雪師妹,辱及內(nèi)門聲譽在前!不思進取,拖累宗門在后!今日,我趙崢,身為內(nèi)門弟子,就替宗門清理門戶,送你一程!”
話音未落,趙崢眼中兇光爆射!
他根本不給林衍任何反應的機會,更無視了林衍此刻命懸一線的狀態(tài)。體內(nèi)靈力瞬間鼓蕩,煉氣八重的氣息毫無保留地爆發(fā)出來,右掌快如閃電,帶著一股凌厲的惡風,狠狠拍向林衍那只死死摳在巖縫里的手!
這一掌,歹毒至極!角度刁鉆,力量陰狠,并非要將他直接打落,而是要將他唯一賴以支撐的手指徹底震斷!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脆響,清晰地炸開!
林衍只覺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撞在手腕上,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劇痛,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食指和中指的指骨應聲而碎!再也無法承受身體的重量!
“呃啊——!”
一聲絕望而不甘的嘶吼從林衍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瞬間被狂暴的崖風撕扯得支離破碎。他整個人徹底失去了最后的依托,像一塊被隨意丟棄的破布口袋,被無情的深淵引力猛地拽離崖邊,朝著下方那翻涌著無盡黑霧的葬仙淵,急速墜落!
視野天旋地轉。崖頂那些模糊的、帶著各種表情的臉孔——蘇清雪冷漠的側臉,趙崢得逞后毫不掩飾的獰笑,眾多外門弟子麻木或興奮的眼神——如同破碎的鏡片,在眼前飛速掠過、遠去、縮小,最終被濃得化不開的黑霧徹底吞噬。
下墜!瘋狂的下墜!
風聲在耳邊化作厲鬼的尖嘯,高速摩擦的空氣如同粗糙的砂紙,狠狠刮擦著他的臉頰和裸露的皮膚,帶來火辣辣的劇痛。失重的眩暈感如同潮水,一波波沖擊著意識。那翻涌的黑霧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郁的腐朽氣息,瞬間將他包裹。視線完全被剝奪,只剩下無邊的黑暗和急速下墜帶來的、幾乎要將靈魂都甩出軀殼的恐怖。
身體在虛空中無助地翻滾、碰撞。不知撞上了什么堅硬冰冷的東西,也許是突出的巖石?左肩傳來骨頭碎裂的悶響,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緊接著,后背又狠狠刮擦過粗糙的巖壁,單薄的弟子服瞬間被撕裂,皮開肉綻,鮮血在冰冷的空氣中拉出一道短暫而凄厲的紅線。
意識在劇痛、眩暈和冰冷的侵蝕下,如同風中殘燭,搖搖欲墜。每一次沉重的撞擊,都像是巨大的鐵錘砸在瀕臨破碎的琉璃上,讓那點微弱的光明更加黯淡。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濃烈,冰冷地纏繞著他的脖頸,一點點收緊。
要死了嗎?
就這樣……像垃圾一樣,死在這無人問津的深淵里?
被退婚的羞辱,被推落的憤恨,如同滾燙的巖漿在即將熄滅的心底瘋狂涌動,灼燒著最后的不甘。然而,身體的劇痛和冰冷的麻木感正迅速將這憤怒也凍結、覆蓋。黑暗越來越沉,越來越重,意識無可挽回地滑向混沌的深淵……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熄滅、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剎那!
轟——?。?!
仿佛宇宙初開,混沌炸裂!
一股龐大到無法形容的信息洪流,如同掙脫了億萬年束縛的狂暴星河,毫無征兆地從他靈魂最深處、從每一個瀕臨枯竭的細胞里,轟然爆發(fā)!這信息洪流瞬間沖垮了瀕死的麻木和絕望,蠻橫地灌入他即將崩解的識海!
無數(shù)光怪陸離的畫面、聲音、符號、公式……如同失控的萬花筒,在他眼前、在他腦海里瘋狂旋轉、爆炸、重組!
他看到浩瀚無垠的星空,冰冷的金屬艙壁,儀表盤上閃爍的幽藍光芒,一種名為“天體物理學”的冰冷知識流淌過思維……他看到古老的龜甲在火焰中灼燒裂開,深奧的卦爻符號(乾、坤、坎、離、震、巽、艮、兌)在虛空中明滅生滅,《連山》、《歸藏》、《周易》的奧義如同奔涌的江河沖刷著意識……他看到精密復雜的星圖緩緩旋轉,黃道十二宮、二十八宿的軌跡交錯縱橫,星辰運行的規(guī)律化作冰冷的數(shù)學公式烙印在靈魂深處……
前世!屬于一個遙遠藍色星球上的、一個精研易理與天文的學者的記憶!
還有……屬于那個世界積累的龐大天文星象知識!
兩股截然不同卻又隱隱共鳴的洪流——科技文明的冰冷理性與東方玄學的深邃奧妙——在他瀕臨崩潰的識海里猛烈碰撞、交融!如同兩顆中子星的對撞,迸發(fā)出足以照亮永恒黑暗的光芒!劇烈的頭痛瞬間達到了頂點,仿佛整個頭顱都要被這突如其來的“覺醒”撐爆、撕裂!
“呃……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痛苦嘶吼從林衍喉嚨里擠出,竟短暫地壓過了呼嘯的風聲。這劇烈的精神沖擊帶來的劇痛,甚至暫時壓過了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強行將他從徹底昏迷的邊緣拉了回來!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視野依舊模糊,但不再是純粹的黑暗。下方,那翻涌的黑霧似乎稀薄了一些,露出其下令人心悸的景象——一片巨大、深邃、仿佛亙古不化的墨玉般的寒潭!
寒潭!葬仙淵底!
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求生的意志在靈魂深處瘋狂吶喊!他拼命地扭動身體,試圖在下墜中調(diào)整姿勢。左肩碎裂的劇痛讓他幾乎昏厥,斷裂的手指更是無法用力。他只能依靠腰腹殘存的力量和右臂尚存的知覺,笨拙地在空中掙扎、翻滾。
噗通?。。?/p>
冰冷!刺骨的冰冷!
身體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被狠狠砸進萬年玄冰之中!巨大的沖擊力讓林衍眼前一黑,五臟六腑都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緊、揉捏!冰冷刺骨的潭水瞬間從口鼻、耳朵、每一個毛孔瘋狂涌入,帶著一股濃烈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陰寒煞氣,狠狠灌入他的肺腑!
“咕嚕?!?/p>
窒息感瞬間扼住了喉嚨。潭水冰冷沉重,遠超尋常之水。巨大的水壓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仿佛要將他碾碎。意識在冰冷的窒息中再次模糊,沉向黑暗的水底。
不!不能死!絕不能死在這里!
前世今生的記憶碎片在瀕死的冰冷中瘋狂閃爍。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卸力!要順著水流卸掉沖擊力!
他強忍著全身骨頭仿佛散架的劇痛,憑借著前世對身體力學的一點模糊認知,拼命放松僵硬的身體,不再對抗水流,而是順著那股巨大的下墜力量,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朝著幽暗的潭底沉去。冰冷的潭水包裹著他,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shù)鋼針扎進骨髓,瘋狂掠奪著殘存的熱量,四肢百骸迅速變得麻木、僵硬。
下沉……下沉……
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只有永恒的冰冷和窒息。潭底的光線極其微弱,只有上方遙遠的水面透下一點模糊的慘淡微光,映照著水中懸浮的、仿佛凝固了萬年的塵埃。
就在意識即將被徹底凍僵、沉入永恒黑暗之際,林衍下沉的速度似乎緩了一緩。他模糊的視線里,下方深沉的墨色潭水中,似乎出現(xiàn)了一小片相對平整的區(qū)域,隱約能看到水底淤泥的輪廓。生的希望如同火星,在冰冷的心底微弱地跳動了一下。
他用盡全身最后一絲殘存的氣力,拼命地蹬動雙腿,揮動還能勉強活動的右臂,笨拙地劃水。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左肩的碎骨和斷裂的手指,帶來鉆心的劇痛,冰冷的潭水趁機灌入口鼻。但他不管不顧,只是憑著本能,朝著那模糊的水底輪廓掙扎而去。
近了……更近了……
腳底終于觸碰到了一片冰冷、濕滑、帶著厚厚淤泥的硬地!雖然依舊冰冷刺骨,但這實實在在的觸感,卻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屈膝,用盡最后的力量,身體蜷縮著,重重地跪在了潭底的淤泥之中!
“咳咳……嘔……”
冰冷的潭水混合著胃液和血沫,從口鼻中嗆咳出來。每一次咳嗽都震得全身劇痛,眼前陣陣發(fā)黑。他跪在齊腰深的寒潭淤泥里,上半身劇烈地起伏喘息,貪婪地攫取著水面上方稀薄的空氣。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卻也帶來了生的真實感。
左肩的骨頭可能碎了,斷裂的手指泡在冰冷的潭水里,已經(jīng)痛到麻木,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鈍痛不斷傳來。后背被巖壁刮擦出的傷口火辣辣地疼,被冰冷的潭水一浸,更是如同無數(shù)根針在同時扎刺。全身的骨頭都在呻吟,肌肉酸軟得沒有一絲力氣,每一次呼吸都沉重無比,仿佛拉動著一架破舊的風箱。
冷!深入骨髓的冷!
葬仙淵底的寒潭之水,蘊含著某種詭異的陰煞之氣,遠非普通的冰冷可比。寒氣如同活物,瘋狂地往骨頭縫里鉆,往血液里滲透。林衍的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起來,裸露在破爛衣衫外的皮膚迅速泛起一層青紫色,眉毛、睫毛上都凝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他哆嗦著,艱難地抬起還能勉強活動的右手,抹了一把糊在臉上的血水、汗水和冰冷的潭水混合物。視線依舊模糊,但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必須盡快離開這要命的寒潭!泡得越久,身體的熱量流失越快,一旦徹底凍僵,就真的回天乏術了!
林衍咬緊牙關,牙根都因為寒冷和用力而酸痛。他強忍著左肩和手指的劇痛,用右手撐著身下冰冷滑膩的淤泥,試圖站起來。然而,身體早已到了極限,冰冷和傷痛抽干了最后一絲力氣。右臂一軟,整個人又重重地撲倒在冰冷的淤泥里,嗆了好幾口腥臭的泥水。
“咳咳……”他掙扎著抬起頭,目光掃過周圍。
幽暗。絕對的幽暗籠罩著深淵之底。只有頭頂極高處,透過厚重如鉛的黑霧和深沉的潭水,勉強灑下一點微弱的、慘淡的星光,如同吝嗇鬼拋下的幾枚銅錢,在這片死寂的絕地投下些許微不足道的光斑。四周是嶙峋猙獰、仿佛巨獸獠牙般的黑色巖石,沉默地矗立在幽深冰冷的潭水邊緣,散發(fā)著亙古的荒涼與死寂??諝庵袕浡鴿庵氐乃任丁⒂倌喔嗟臍庀?,還有一種更深的、仿佛沉淀了無數(shù)死亡與絕望的陰冷煞氣,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讓人喘不過氣。
絕望,如同這冰冷的潭水,再一次從四面八方涌來,試圖將他徹底淹沒。
“不能……不能死在這里……”林衍在心中嘶吼,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口腔里彌漫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他再一次嘗試,用右臂死死撐住淤泥,膝蓋深陷其中,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將沉重的、仿佛灌滿了鉛的身體,從齊腰深的冰冷泥水中拔了出來!
每一步都重逾千鈞,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骨頭摩擦的細碎聲響和肌肉撕裂般的劇痛。冰冷的潭水順著破爛的衣衫往下流淌,帶走僅存的熱量。他踉蹌著,幾乎是爬著,朝著離自己最近的一塊突出水面的、相對平坦的黑色巖石挪去。短短幾丈的距離,耗盡了剛剛恢復的一點點力氣,仿佛跋涉了千山萬水。
終于,他顫抖著,撲倒在那塊冰冷的巖石上。巖石粗糙而陰冷,硌著胸腹的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但他已經(jīng)顧不上了。他貪婪地趴伏在巖石上,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冰冷的空氣灼燒著肺葉。
暫時脫離了刺骨的潭水,但深淵之底的陰寒煞氣依舊無處不在,絲絲縷縷地侵蝕著身體。他蜷縮起來,試圖保存一點可憐的熱量,身體依舊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
時間在極致的痛苦、寒冷和死寂中,緩慢地、粘稠地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意識在昏沉與短暫的清醒之間反復拉鋸。前世今生的記憶碎片,如同破碎的琉璃,在模糊的思維中無序地沉浮、碰撞。退婚的羞辱,蘇清雪撕碎婚書時的刻薄嘴臉,趙崢那狠毒的一掌和推落時的獰笑,崖頂無數(shù)冷漠或嘲弄的目光……這些畫面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灼燙著他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
恨!滔天的恨意!
然而,比恨意更洶涌的,是那強行闖入、爆炸般蘇醒的前世記憶——那浩瀚無垠的星空圖景,那冰冷精密的物理定律,那玄奧深邃的易理卦象……它們?nèi)缤瑑晒蓻坝康暮榱?,在他混亂的識海里激烈地沖刷、碰撞、試圖融合。劇烈的頭痛從未停止,像有一把無形的鑿子,不斷地在腦髓深處攪動。這痛苦,甚至暫時壓過了身體的寒冷和傷痛。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林衍在意識模糊的囈語,思維如同陷入泥沼的困獸,徒勞地掙扎。他混亂地思考著,試圖理解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穿越?記憶融合?還是……瀕死前的幻覺?
就在這渾噩與劇痛交織的煎熬中,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時辰,也許只是短短一炷香的時間。一股微弱的暖意,極其突兀地,落在了他冰冷麻木的臉上。
那暖意極其微弱,如同寒冬里呵出的一小口白氣,轉瞬即逝,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穿透靈魂的穿透力。
林衍猛地一顫,從半昏沉的痛苦中驚醒!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循著那微弱暖意的來源望去——
視線穿透上方稀薄了一些的黑霧,穿透寒潭冰冷的水波,投向那高遠得仿佛在另一個世界的夜空。
然后,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被無形的針狠狠刺中!
夜空中,星辰寥落。葬仙淵的詭異黑霧似乎有著某種遮蔽星光的力量,使得能穿透下來的星辰光芒極其黯淡、稀疏。
然而,就在這稀疏黯淡的星光中,林衍看到了!
或者說,他那剛剛被前世天文知識和易學奧義強行“沖刷”過的眼睛,“看”到了!
那幾顆穿透黑霧、勉強映照在下方寒潭如墨水面上的星點倒影,它們的位置……它們彼此之間構成的圖形……它們散發(fā)出的、常人無法感知的、唯有融合了易理奧義與天文知識的“眼睛”才能“看到”的微弱“氣機”……
錯了!
完全錯了!
大錯特錯!荒謬絕倫!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極度的荒謬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林衍的心臟!比葬仙淵的寒潭之水更加冰冷!
他忘記了身體的劇痛,忘記了刺骨的寒冷,忘記了滔天的恨意。所有的意識,所有的感知,都被那倒映在墨色寒潭水面上的、幾顆稀疏星辰構成的、詭異到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圖形徹底攫??!
他掙扎著,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拖著幾乎凍僵、傷痕累累的身體,朝著寒潭邊緣一塊更平整、水面更平靜的黑色巨石挪去。每一步都伴隨著骨頭摩擦的呻吟和肌肉撕裂的痛楚,但他不管不顧。終于,他艱難地爬上了那塊巨石。
巨石表面光滑冰冷,覆蓋著一層薄薄的、仿佛凝固了萬年的水膜,像一面巨大而模糊的黑色鏡子。林衍劇烈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如同刀割。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壓制住識海中兩世記憶碰撞帶來的劇痛和眩暈。
他趴伏在冰冷的石面上,調(diào)整著呼吸,將臉貼近那如墨的水面。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死死鎖定水面倒影中那幾顆稀疏的星辰。
左上方,兩顆黯淡的星點彼此靠近,構成一個微小的夾角。在正常的、林衍前世記憶中的星圖上,這個位置,這個角度,這個星宿組合……分明是西方白虎七宿中的“奎宿”與“婁宿”的象征!
西方白虎,主殺伐,屬金!其星象氣機,當如刀鋒般銳利、凜冽,帶著金屬的肅殺與冰冷!
然而——
林衍的“視界”中,那倒映在水中的“奎”、“婁”二宿星光,它們散發(fā)出的、彌漫在虛空中的無形“氣機”,卻完全不是冰冷的金屬銳金之意!
那是一種扭曲的、燥熱的、充滿了不穩(wěn)定爆發(fā)感的……離火之氣!
卦象:離中虛!
象征火焰、光明、附著……卻也象征躁動、分離、虛幻!
這怎么可能?!
林衍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他死死盯著水面,仿佛要將那倒影看穿!
他強迫自己移動視線,看向倒影中另一處方位。
寒潭正上方,倒影中一片幽暗。但在林衍前世的知識里,那片深邃的虛空,本該是北方玄武七宿的領域,尤其是“虛宿”與“危宿”所在!
北方玄武,主幽冥,屬水!其性至陰至寒,如萬載玄冰,如深淵重水!卦象當為坎水,重險之意!
可是……水中倒影映射出的那片虛空區(qū)域,本該屬于玄武坎水的方位,彌漫的“氣機”卻……厚重、沉滯、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這……這分明是坤卦的意象!坤為地,厚德載物,但也象征著絕對的靜止、閉塞、死亡!
坤卦顯于坎水位?!
林衍的呼吸徹底停滯了!他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瞬間凍結!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不!不可能!一定是自己重傷之下,精神錯亂了!一定是融合記憶帶來的混亂!
他猛地甩了甩劇痛欲裂的頭,試圖驅散這可怕的“幻覺”。他咬破舌尖,劇烈的疼痛和濃郁的血腥味刺激著神經(jīng),強迫自己更加集中精神。
他再次看向水面倒影,目光如同最苛刻的審判官,掃視著每一處細節(jié),調(diào)用著前世今生所有關于天文星象和易學卦象的知識進行最嚴苛的比對!
東方青龍位,本應生機勃勃、木氣升騰的星域,倒影氣機卻透著一股尖銳、斷裂、如同金屬崩毀的“兌金”之象(兌為澤,亦為毀折)!
南方朱雀位,本該烈火熊熊、離火升騰,倒影氣機反而沉凝、晦暗,帶著一種“艮山”的阻隔與停滯(艮為山,止也)!
錯!亂!顛!倒!
所有方位!所有星宿對應的卦象氣機!全部錯亂!如同一個精神錯亂的瘋子,將一幅精密復雜的天道星圖肆意撕碎,再胡亂拼湊粘合!
沒有一處是對的!沒有一處符合亙古流傳的天道規(guī)則!
這絕不是幻覺!這更不是重傷瀕死的錯亂!這是他融合了兩世截然不同的知識體系后,以超越此界常理的“目光”,所窺見的、冰冷而恐怖的“真實”!
“嗬……嗬嗬……”
一陣低沉、嘶啞、仿佛從破碎風箱里擠出來的笑聲,突兀地在死寂的葬仙淵底響起。
林衍趴在冰冷的黑色巨石上,身體因為劇痛、寒冷和這打敗性的發(fā)現(xiàn)而無法控制地顫抖。他盯著寒潭水面倒映的那片混亂、顛倒、荒謬絕倫的星圖,咧開了干裂、滲出血絲的嘴唇,發(fā)出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笑聲里沒有半點劫后余生的喜悅,只有一種看穿了驚天騙局后的極致冰冷,一種洞悉了宇宙級荒謬后的瘋狂。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只還能勉強活動的右手。沾滿污泥和血污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那倒映著錯亂星圖的、如同墨玉鏡面般的寒潭水面。
指尖因為極致的寒冷和用力而青白,微微痙攣。
沙啞、破碎,卻又帶著一種斬釘截鐵、洞穿萬古虛妄的聲音,一字一頓,如同冰錐鑿擊著深淵的寂靜:
“呵……好一個煌煌天道……”
“原來……”
“連你……都在做假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