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風已帶上了凜冽的寒意,裹挾著青嵐山脈深處萬年不散的清冷霧氣,卷過青石鋪就的狹窄街巷。
青嵐宗山腳的坊市,便在這片氤氳的濕氣與漸濃的暮色中蘇醒,顯露出它一天里最喧囂、也最混亂的形態(tài)。街道兩旁,簡陋的攤棚鱗次櫛比,粗獷的原木支架上隨意搭著些防雨的油氈布。棚下,貨物雜亂地堆疊著:蒙著塵土的礦石閃爍著微弱而駁雜的靈光,蔫頭耷腦的低階藥草被草草捆扎,幾件式樣古舊、靈紋黯淡的法器隨意丟在粗麻布上??諝饫锘祀s著汗味、劣質丹藥的甜膩、生鐵礦石的銹腥,還有不知名獸肉在炭火上炙烤發(fā)出的焦糊油脂氣息,形成一股濃濁、粘稠、幾乎令人窒息的濁流。
吆喝聲、討價還價聲、粗魯的咒罵、鐵器相撞的脆響……種種聲浪在這狹窄的空間里沖撞、發(fā)酵,匯成一片無休止的嗡鳴,撞擊著每一個踏入此地之人的耳膜。
就在這片令人頭暈目眩的喧囂邊緣,一個身影緩緩踱入。
來人身上裹著一件極不合身的狼皮斗篷,深褐色的皮毛粗糙而硬挺,邊緣處明顯是用蠻力撕裂的,參差不齊。斗篷下擺拖過被無數腳步磨得光滑的青石路面,沾滿了潮濕的泥污和斑駁的深褐色印跡——那印跡,像是早已干涸、滲入皮子深處的陳舊血跡。一股難以言喻的腥膻混合著泥土與腐爛落葉的濃重氣息,頑固地從這身狼皮上散發(fā)出來,如同一個無形的領域,粗暴地推開他身周擁擠的人流。
他所過之處,那些原本唾沫橫飛、面紅耳赤的攤主和顧客,聲音會詭異地低下去一瞬。喧鬧仿佛被無形的刀刃從中劈開一道縫隙。一道道或驚疑、或嫌惡、或帶著幾分不易察覺懼意的目光,如同芒刺般落在他身上,又在他走近前迅速移開,生怕被那身腥臊的狼皮和那死水般的氣息沾染上分毫。
林衍就在這片短暫形成的“真空”地帶中行走。
斗篷巨大的兜帽拉得很低,徹底遮蔽了他的面容,只留下一個線條繃緊、缺乏血色的下頜。他微微佝僂著背,腳步沉重而遲緩,每一步都像是拖曳著無形的鐐銬,在青石板上留下拖沓的摩擦聲。這姿態(tài)完美地融入了他刻意營造出的“重傷未愈、僥幸逃生”的假象。
只有那雙隱在兜帽陰影最深處的眼睛,偶爾會抬起來,掃過兩側的攤位。那目光不再是往昔的怯懦與躲閃,而是一種極致的冰冷與漠然,如同深冬冰層下靜止的水流,不帶一絲溫度地審視著這個他曾卑微匍匐其下、如今卻只覺喧囂嘈雜的塵世。每一次抬眼,都像投入死水潭的冰棱,激起無聲的漣漪,讓那些無意間對上這目光的人心頭一悸,慌忙避開。
他需要的東西很明確:一套能換下這身醒目狼皮的粗布衣物,幾樣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療傷草藥作為掩飾,以及……煉制那“引氣散”所必需的基礎材料。后者才是他真正踏足此地的目的,一個微不足道的起點,卻指向深淵之下那驚天動地的秘密。
坊市深處,人流更為密集,污濁的空氣幾乎凝滯。林衍在一個販賣廉價藥材的攤位前停下腳步。攤主是個干瘦的老頭,眼皮耷拉著,正百無聊賴地拍打著落在藥材上的蠅蟲。林衍沒出聲,只是伸出左手,指了指攤位上幾捆顏色灰暗、靈氣稀薄得幾乎難以察覺的“鐵線草”和“枯藤根”。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重傷者特有的僵硬感,指關節(jié)上還殘留著未愈的擦傷痕跡。
老頭抬起渾濁的眼,飛快地掃過林衍那身腥臭的狼皮,又落在他刻意顯露出的、布滿細微劃傷的手背上,嘴角撇了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鐵線草,一塊下品靈石三捆??萏俑?,一塊兩捆?!?/p>
林衍沉默地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得可憐的粗布袋子,動作遲緩地解開系繩。袋子里只有寥寥幾塊黯淡無光的下品靈石,邊緣甚至有些磨損的痕跡。他從中數出三塊,動作透著一種窘迫的小心翼翼,遞了過去。老頭接過靈石,看也不看就丟進腳邊一個豁了口的瓦罐里,隨手抓起幾捆藥材,用草繩胡亂一系,丟到林衍腳邊,仿佛怕沾上什么晦氣。
就在林衍俯身,用那只布滿傷痕的手去拾取那幾捆藥材的瞬間,一個極其突兀、帶著難以置信驚駭的粗嘎嗓音,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猛地劈開了周遭的嘈雜:
“林……林衍?!”
那聲音刺耳,充滿了活見鬼般的扭曲。林衍拾取藥材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那聲音只是掠過耳邊的蚊蚋。他穩(wěn)穩(wěn)地拿起藥材,才緩緩直起身,動作依舊帶著那份重傷初愈的滯澀感,慢慢轉了過去。
幾步開外,站著兩個人。為首者是個身材極其魁梧的壯漢,肌肉虬結,幾乎要將身上那件廉價的外門弟子灰布短褂撐裂。一張橫肉遍布的闊臉上,此刻五官扭曲地擠在一起,小眼睛里爆射出混雜著驚疑、厭惡和一絲絲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恐懼。正是王虎,外門弟子中惡名昭著的一霸。他身邊跟著個獐頭鼠目的矮個子,三角眼滴溜溜亂轉,正是趙崢的狗腿之一,張全。
王虎死死盯著兜帽陰影下那張模糊的臉,試圖從那片黑暗中找出記憶中那個懦弱、瑟縮、任他揉捏的影子。然而,除了那個繃緊的下頜,他什么也看不清。但那身該死的、散發(fā)著深淵氣息的狼皮,還有那死寂沉沉的姿態(tài),卻像冰冷的蛇一樣纏住了他的心臟。
“哈!還真是你這廢物!” 王虎強行壓下心頭的異樣感,往前踏了一大步,靴子重重踩在泥濘的地上,試圖用慣常的囂張驅散那莫名的寒意。他嗓門拔得更高,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狂躁,“墜淵那鬼地方都沒啃干凈你這把賤骨頭?命夠硬的??!怎么,爬回來討飯了?”
他一邊說著,那雙貪婪的小眼睛卻像鉤子一樣,死死釘在了林衍懷里抱著的那幾捆廉價藥材上。鐵線草,枯藤根?王虎心里飛快盤算,這些垃圾玩意兒根本不值錢,但這小子這副鬼樣子,剛從深淵爬出來,身上說不定……藏著什么從死人堆里扒拉出來的好東西?或者,他買這些垃圾草根,是準備……干點什么?
貪婪瞬間壓過了那絲驚疑。管他娘的!一個廢物,僥幸撿條命回來,還能翻天了不成?趙崢師兄那邊最近正缺人手辦事,自己要是能……王虎眼中兇光一閃,嘴角咧開一個充滿惡意的獰笑。
“嘖,這窮酸樣,買的什么破爛玩意兒?” 王虎嗤笑一聲,巨大的身軀像一堵墻似的逼近,那股混合著汗臭和劣質酒氣的味道撲面而來,幾乎要蓋過林衍身上的腥膻。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粗糙的指關節(jié)上還帶著往日毆打林衍時留下的舊疤,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蠻橫姿態(tài),徑直抓向林衍懷中那幾捆藥材,目標更是直指林衍懷里那個癟癟的靈石袋子,“拿來給虎爺瞧瞧!你這賤種,也配用靈石?”
這一抓,快、狠、準,帶著王虎慣常的、欺凌弱小練就的熟練與蠻橫。他曾無數次這樣,輕而易舉地從那些怯懦的外門弟子懷里奪走他們省吃儉用換來的可憐資源。周圍幾個攤位上的人,有的早已見怪不怪地低下頭,假裝忙碌;有的則帶著幾分麻木的同情,偷偷瞥著那個裹在狼皮里、看起來虛弱不堪的身影,仿佛已經預見到他被推倒在地、藥材被搶走的狼狽場景。
然而,那只布滿汗毛、勢在必得的巨手,卻在距離林衍胸口還有半尺之遙的地方,驟然凝固!
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冰冷堅硬的墻。
王虎臉上的獰笑僵住了。他感覺自己的手腕,被一只鐵鉗般的東西死死扣?。∧怯|感冰冷、堅硬,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森然寒意。那寒意瞬間穿透皮膚,直刺骨髓,讓他粗壯的手臂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怎么可能?王虎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甚至沒看清對方是怎么出手的!
兜帽下,林衍緩緩抬起了頭。陰影退開少許,露出了他半張臉。
那是一張極其年輕的臉,卻失去了少年人應有的鮮活。膚色是一種失血的蒼白,像久埋地下的冷玉。臉頰凹陷,顴骨顯得格外嶙峋。然而,最讓王虎心頭劇震、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的,是那雙眼睛!
深邃、幽暗,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憤怒,沒有恐懼,甚至沒有一絲情緒的波瀾。只有一片純粹的、凍結萬物的死寂。那目光落在王虎臉上,不像在看一個活人,更像是在審視一塊頑石,一具……尸體。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坊市的喧囂——叫賣聲、討價還價聲、遠處的鐵匠鋪敲打聲——都詭異地模糊、褪色,成了遙遠的背景雜音。王虎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擂鼓般放大,血液沖上頭頂,又在接觸到那冰冷目光的瞬間凍結。手腕上傳來的力道并不算大得離譜,卻蘊含著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穩(wěn)定和精準,仿佛那不是人的手指,而是某種精密的機關鎖扣,死死釘住了他的命門要害。一股細微卻無比銳利的冰冷氣流,正透過那幾根冰冷的手指,絲絲縷縷地鉆入他的腕脈,沿著手臂經絡向上蔓延,所過之處,肌肉都泛起一種僵硬的麻痹感。
“你……你他娘的……” 王虎的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住,聲音干澀嘶啞,帶著自己都無法控制的顫抖。他試圖掙扎,運起體內那點微薄的煉氣期靈力,手臂上的肌肉猛地賁張起來,青筋如蚯蚓般暴凸。他拼盡全力向后抽拔,另一只手緊握成拳,下意識就想朝林衍那張蒼白的臉砸過去!
然而,那只被扣住的手腕,紋絲不動。
仿佛他全身的力氣都泥牛入海。那五根冰冷的手指,如同五根澆筑在他骨頭上的寒鐵樁,不可撼動。更可怕的是,隨著他的掙扎,那股侵入體內的寒意驟然加??!不再是絲絲縷縷,而是化作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經絡!劇痛混合著刺骨的冰冷,瞬間讓他整條右臂失去了知覺,連拳頭都握不緊,軟軟地垂了下來。
“呃啊——!” 王虎終于忍不住發(fā)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悶哼,額頭上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臉色由漲紅轉為慘白。他驚駭欲絕地看著自己那只如同被毒蛇咬住、迅速失去血色的右手,又猛地抬頭,再次撞進林衍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眼眸。
那眼神里,沒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片漠然的、洞悉一切的冰冷。仿佛他所有的掙扎、所有的恐懼,都在對方意料之中,如同看一場拙劣的猴戲。
“手……” 王虎的嘴唇哆嗦著,巨大的恐懼終于徹底壓倒了兇性,“我的手……放開!放開老子!你知道老子是誰的人嗎?趙崢師兄不會放過你的??!” 他色厲內荏地嘶吼著,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絕望的威脅。
一直如影子般跟在王虎身后的張全,此刻才從這電光火石、完全超出他想象的變故中驚醒過來。他三角眼里的幸災樂禍早已被驚懼取代,看著王虎那扭曲痛苦的臉和明顯不對勁的手臂,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竄上來。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喉結滾動,想喊什么,卻又被林衍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死寂冰冷的氣息懾住,張了張嘴,只發(fā)出一個無意義的“呃”聲。他眼珠亂轉,目光掃過四周投來的驚疑目光,又瞥向坊市深處,似乎在尋找著什么,或者盤算著逃跑的路線。
林衍對張全的小動作視若無睹,甚至對王虎那帶著趙崢名號的威脅也毫無反應。他的目光,只落在王虎那只被他扣住的、顏色正變得青紫的手腕上。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將被拆解的器物。
“以前,” 一個極其平靜、毫無起伏的聲音,終于從兜帽下傳了出來。那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啞,卻像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瞬間穿透了周圍殘余的嘈雜,清晰地送入王虎和張全的耳中,也落入附近幾個膽大敢看熱鬧的人耳中。
“你打斷我三根肋骨?!?林衍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平靜地陳述著一個過往的事實,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王虎渾身一顫,臉上血色褪盡。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甚至引以為傲的“戰(zhàn)績”,此刻被當事人如此平靜地提起,竟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和……荒謬。
“今日,” 林衍頓了一下,扣住王虎命門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攏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喀”一聲輕響,在王虎聽來卻如同驚雷炸響在耳畔!那是他腕骨承受不住壓力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我只廢你一手?!?/p>
話音落下的瞬間,林衍扣住王虎手腕的手指,以一種肉眼難以捕捉的微小幅度,驟然向內一錯一擰!
“咔嚓!”
一聲清脆得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骨裂聲,清晰地炸開!在這短暫寂靜的坊市一角,顯得格外刺耳、驚心!
“嗷——?。。?!”
王虎的慘嚎聲如同瀕死的野獸,猛地撕裂了空氣!那聲音凄厲得變了調,充滿了無法承受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他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龐大的身軀猛地佝僂下去,像只煮熟的蝦米,全靠林衍那只扣著他斷腕的手支撐著才沒有癱倒在地。豆大的汗珠瞬間浸透了他額前的亂發(fā),順著扭曲慘白的臉滾滾而下。那只被廢掉的右手,軟塌塌地垂著,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扭曲著,腕部腫脹發(fā)紫,觸目驚心。
巨大的痛楚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暈厥過去。然而,更讓他魂飛魄散的,是林衍此刻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氣息!
廢掉他手腕的瞬間,林衍似乎耗盡了最后一點維持“重傷者”偽裝的力氣,又或者,他根本不屑于再偽裝。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死寂的氣息,如同沉睡的兇獸蘇醒時吐出的第一口寒氣,驟然從他身上彌漫開來。那不是靈力威壓,卻比王虎感受過的任何煉氣期修士的威壓都要恐怖!那氣息里混雜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泥土深處腐爛的霉味、還有……一種非人的、令人靈魂都為之凍結的漠然!
王虎在這股氣息的籠罩下,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猛地抬起頭,涕淚橫流的臉上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懼,連慘叫都噎在了喉嚨里。他近距離地對上了林衍那雙眼睛。
這一次,兜帽的陰影幾乎完全褪去。那雙眼睛清晰地映在王虎恐懼放大的瞳孔中——深不見底,冰冷、空洞,仿佛通往的不是靈魂,而是……一片虛無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淵!在那片黑暗深處,似乎有極其細微、極其黯淡的暗金色碎芒一閃而逝,如同沉寂火山口偶爾迸濺的一點余燼。
那不是人的眼睛!是……是深淵里爬出來的惡鬼!
“滾。”
一個字。冰冷,短促,毫無情緒,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冰錐鑿擊巖石。
林衍松開了手。
失去了支撐,王虎龐大的身軀再也站立不住,雙腿一軟,像一灘爛泥般“噗通”一聲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滿是泥污的青石板路上。斷腕處鉆心的劇痛讓他蜷縮著身體,渾身篩糠般劇烈地顫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連完整的慘叫都發(fā)不出來。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捂住扭曲的右腕,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狼狽到了極點。
林衍看也沒看地上如同蛆蟲般蠕動的王虎。他彎下腰,動作依舊帶著一種刻意的、重傷者應有的緩慢和吃力,將剛才因沖突而掉落在泥水里的那幾捆廉價藥材——鐵線草、枯藤根,還有那捆混雜在其中的、顏色稍顯不同、邊緣葉片帶著細微鋸齒的“凝霜草”——一一拾起,仔細地拍掉沾染的污跡。他的動作一絲不茍,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了衣角的一點灰塵。
做完這一切,他才抱著藥材,重新拉低了那寬大的、沾滿血污的狼皮兜帽,將自己重新隱沒在陰影和腥膻之中。他邁開腳步,依舊是那沉重而拖沓的步伐,向著坊市更深處、光線更為昏暗的區(qū)域走去。沉重的腳步聲在濕漉漉的石板上拖過,發(fā)出單調的“沙沙”聲。
經過癱軟在地、抖成一團的王虎身邊時,林衍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一絲眼角的余光掃過這個剛剛被他親手廢掉一臂的昔日施暴者。仿佛那只是一塊擋路的、骯臟的垃圾,連踩上去都嫌污了鞋底。
張全直到林衍的身影快要沒入前方的人群陰影里,才猛地一個激靈,從巨大的驚駭中回過神來。他看了看地上痛得快要昏死過去的王虎,又看了看林衍消失的方向,那張獐頭鼠目的臉上充滿了后怕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茫然。他咬了咬牙,終究沒敢去追林衍,而是手忙腳亂地蹲下身,試圖將王虎龐大的身軀從泥水里拖起來。
“虎……虎哥!你……你撐??!我……我這就帶你去找……找……” 張全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費力地攙扶起王虎,目光卻驚恐地落在王虎那只扭曲發(fā)紫的斷腕上。一股若有若無的、極其細微的青灰色,正從腫脹的皮膚下隱隱透出,如同活物般沿著手臂緩慢向上蔓延,透著一種不祥的死氣。張全的心臟猛地一抽,一股寒意直沖頭頂。
“找趙師兄……對!找趙師兄!” 張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幾乎是拖著半昏迷的王虎,踉踉蹌蹌、狼狽不堪地朝著坊市出口的方向奔逃而去,留下地上一灘混著血水的泥污。
坊市這一角,陷入了短暫的死寂。剛才被那一聲骨裂和慘嚎吸引過來的人,此刻都噤若寒蟬。一道道目光復雜地投向王虎和張全逃竄的背影,又迅速轉向林衍消失的方向,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疑、深深的忌憚,以及一絲絲壓抑不住的興奮——青嵐宗坊市這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塊巨石!
“嘶……那……那真是以前那個廢物林衍?”一個賣礦石的攤主壓低了聲音,臉上猶帶著驚魂未定。
“錯不了!那身狼皮……我的天,那得殺了多少狼?他從墜淵爬出來的?那地方不是……”旁邊賣符箓的老頭捻著胡須,渾濁的老眼閃爍著精光,“還有他那手……王虎可是煉氣三層?。【瓦@么……咔嚓一下?”
“噓!小聲點!”一個中年修士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你沒感覺到?剛才那小子廢掉王虎手腕的時候,身上冒出來的那股子氣……邪性得很!冷得我骨頭縫都發(fā)涼!絕不是什么正經路數!”
“王虎完了。”一個抱著胳膊看戲的散修下了論斷,語氣帶著幾分幸災樂禍,“手筋腕骨全碎,接好了也是個廢人。趙崢那條瘋狗,怕是要咬人了?!?/p>
“咬人?咬誰?” 旁邊有人嗤笑,“咬那個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我看懸!那林小子……不對勁,很不對勁!”
議論聲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坊市深處悄悄擴散。而此刻,坊市最深處,一條堆滿雜物、散發(fā)著濃重霉味的狹窄小巷里,光線昏暗得如同黃昏提前降臨。
林衍在一扇破舊不堪、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板門前停下。門上掛著一塊歪斜的木牌,字跡模糊,勉強能辨出“雜貨”二字。他抬手,指節(jié)在腐朽的木板上叩擊了三下。
篤,篤,篤。
聲音沉悶,帶著一種奇特的節(jié)奏。
門內沉寂了片刻,接著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伴隨著輕微的咳嗽聲。吱呀一聲,門板被拉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張布滿皺紋、如同風干橘皮般的臉探了出來,渾濁的眼睛在昏暗光線下警惕地打量著門外裹在狼皮斗篷里的身影。是老葛頭,坊市里出了名的消息販子兼“雜貨商”,專做一些見不得光的勾當。
“誰?”老葛頭的聲音沙啞干澀。
林衍沒說話,只是微微抬起了頭,讓兜帽陰影下那雙冰冷的眼睛暴露在對方渾濁的視線中一瞬。
老葛頭渾濁的眼睛猛地一縮,臉上那點戒備瞬間凝固,繼而化作一絲難以掩飾的驚駭。他顯然也聽到了坊市入口處的騷動,更認出了這雙眼睛的主人——或者說,認出了這雙眼睛里的東西。他干癟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側開了身,讓出通道。
林衍無聲地側身擠了進去。門板在他身后重新合攏,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喧囂與窺探。
門內是一個低矮、狹小的空間,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陳腐氣味,混合著草藥、金屬銹蝕和某種動物皮毛的怪味。墻壁被各種破爛的貨架擠滿,上面堆滿了落滿灰塵、奇形怪狀的雜物:斷裂的兵器碎片、不知名的獸骨、顏色詭異的礦石、干癟的植物根莖……角落里,一口蒙著厚厚灰塵的小型舊丹爐半埋在雜物堆里。
老葛頭佝僂著背,迅速走到門口,側耳傾聽了一下外面的動靜,這才轉回身,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林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小……小子?真是你?外面……王虎那事……你干的?”
林衍沒有回答。他徑直走到屋子中央唯一一張還算干凈的木桌前,將懷里抱著的那幾捆藥材放下。動作間,狼皮斗篷微微掀開一角,露出了里面同樣破舊、沾染著暗沉污跡的粗布內衫。
“東西?!?林衍的聲音依舊平靜,毫無波瀾,仿佛剛才廢掉王虎一只手的人并不是他。
老葛頭喉結滾動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他不再多問,快步走到墻角一個用破麻布蓋著的木箱前,掀開麻布,從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兩個粗陶罐子,罐口用油紙和泥封得嚴嚴實實。他將陶罐放到林衍面前的桌上,又轉身從另一個布滿蛛網的架子上取下一個巴掌大小、布滿了劃痕的舊玉盒。
“你要的‘蝕心藤汁’和‘陰磷粉’,都在這了,封得好好的,見光就廢?!?老葛頭指著那兩個陶罐,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還有這‘寒玉髓’,就剩這么一點了,還是二十年前一個倒霉鬼從黑風澗深處帶出來的,差點把命搭上……貴得很!”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比劃了一個數字,渾濁的眼睛緊張地看著林衍。
林衍沉默地從懷里掏出那個癟癟的粗布靈石袋,倒出里面所有的靈石——僅剩的七八塊下品靈石,邊緣磨損,光澤黯淡。他將靈石推到老葛頭面前。
老葛頭看著桌上那幾塊可憐的靈石,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臉上露出為難和一絲被戲耍的惱怒:“小子,你耍我?這點錢連買點渣都不夠!光是這‘寒玉髓’……”
“不夠的,” 林衍打斷了他,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用消息抵?!?/p>
他微微抬起手,指向桌面上那幾捆他剛帶來的藥材。其中那捆混雜在鐵線草和枯藤根里、葉片邊緣帶著細微鋸齒的“凝霜草”,顯得格外不起眼。
“坊市東頭,‘百草軒’孫掌柜,” 林衍的聲音低沉而清晰,“他急需上品‘凝霜草’煉丹,開價是市價的三倍。他以為他后院花盆里那株變異的是廢草,其實是‘凝霜草王’,藥性比他想要的強十倍不止?!?他頓了頓,兜帽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暗,落在老葛頭臉上,“這個消息,夠不夠抵?”
老葛頭渾濁的眼睛驟然亮起一道貪婪的精光!他臉上的為難和惱怒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狂喜和難以置信!他猛地撲到桌前,一把抓起那捆混雜在普通凝霜草里的草葉,湊到昏暗的油燈下仔細分辨。那葉片邊緣的鋸齒,在微光下似乎確實比普通的凝霜草更細密、更銳利一些,隱隱透著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銀芒!
“嘶……草王?”老葛頭的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他死死盯著林衍,聲音帶著急促的喘息,“小子,你……你確定?這消息要是真的……”
“你自去驗證?!绷盅艿穆曇艉翢o波瀾,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抵賬,夠了?!?/p>
“夠!太夠了!”老葛頭毫不猶豫地應道,枯瘦的臉上綻開一個貪婪的笑容,飛快地將桌上的幾塊下品靈石掃進自己袖子里,仿佛生怕林衍反悔。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兩個裝著危險材料的陶罐和那個舊玉盒推到林衍面前,又討好似的從旁邊貨架上摸出兩塊邊緣磨損更厲害的下品靈石,塞進林衍的粗布靈石袋里:“嘿嘿,老葛頭從不占人便宜!這兩塊,算是添頭!以后……嘿嘿,有這種好事,記得還來找我!”
林衍沒接話,只是默默地將陶罐和玉盒收進懷里。那捆混雜著草王的凝霜草,他看也沒再看一眼。
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這間充滿霉味的屋子時,老葛頭像是想起了什么,臉上的貪婪笑容收斂了幾分,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警告:“小子,王虎那事……動靜不小。趙崢那條瘋狗,最是護短記仇,手段也黑得很!他要是知道王虎的手廢在你手里……”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渾濁的眼睛里帶著一絲真切的憂慮,“你……自己當心!坊市里,怕是有他的眼線已經盯上你了?!?/p>
林衍的腳步微微一頓。他沒有回頭,只是兜帽陰影下,那冰冷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絕非笑意的、令人心底發(fā)寒的弧度。
“眼線?”他低低地重復了一遍,那聲音輕得像嘆息,又冷得像冰,“正好。”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拖沓著,融入了巷子深處更濃的黑暗里,很快消失不見。
老葛頭站在門口,看著那腥臊狼皮斗篷消失的方向,臉上的貪婪早已褪去,只剩下深深的忌憚和一絲后怕。他喃喃自語:“怪物……真他娘的是從深淵里爬出來的怪物……” 他猛地縮回頭,砰地一聲關緊了門板,仿佛要將外面的黑暗與寒意徹底隔絕。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淹沒了青嵐宗連綿起伏的山巒輪廓。白日里喧囂的坊市,此刻也沉入了寂靜的懷抱,只有零星幾點燈火在黑暗中茍延殘喘,映照著濕漉漉、空無一人的青石板路。白日里那場短暫而血腥的沖突所留下的痕跡——泥濘中那一灘深褐色的污漬——已被夜色掩蓋,仿佛從未發(fā)生。
外門弟子聚居的簡陋房舍區(qū),位于半山腰一片相對平緩的坡地。一排排低矮的石屋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獸群,沉默而壓抑。
其中一間靠近邊緣的石屋內,光線昏暗。一盞劣質的油燈在破舊的木桌上跳躍著昏黃的光焰,將墻上晃動的人影拉扯得扭曲變形。濃重的草藥味混雜著血腥氣,幾乎令人窒息。
王虎像一頭瀕死的困獸,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他身上胡亂蓋著一床散發(fā)著霉味的薄被,那只被廢掉的右手露在外面,腫脹得如同發(fā)酵的面團,皮膚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青紫色,上面涂抹著一層厚厚的、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黑色藥膏。腕骨碎裂處的劇痛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無休止地扎刺著他的神經,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撕心裂肺的抽搐。冷汗浸透了他的頭發(fā)和破爛的內衫,粘膩地貼在皮膚上。他嘴唇干裂,喉嚨里發(fā)出斷續(xù)的、痛苦的呻吟。
“水……水……”他嘶啞地叫著,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張全佝僂著背,像只受驚的老鼠,縮在離土炕最遠的墻角陰影里。聽到王虎的呻吟,他身體一顫,臉上充滿了恐懼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煩躁。他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渾濁的涼水,一步一蹭地挪到炕邊。
“虎……虎哥,水來了……”張全的聲音抖得厲害,端著碗的手也在不停地哆嗦,碗里的水晃蕩著,灑出來不少。
王虎艱難地轉動布滿血絲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那眼神充滿了遷怒的怨毒:“廢物……磨蹭什么!想渴死老子?!”他想抬手,但稍微一動,右臂立刻傳來鉆心的劇痛,讓他眼前一黑,悶哼一聲,額頭上青筋暴跳。
張全嚇得手一抖,差點把碗摔了。他趕緊把碗湊到王虎干裂的嘴邊,王虎貪婪地、大口地吞咽著,水流順著他嘴角淌下,混合著冷汗,滴落在骯臟的褥子上。
“趙……趙師兄呢?”王虎喘息著,喝了幾口水,似乎恢復了一點力氣,聲音里充滿了怨毒和急切的期盼,“他……他什么時候來?老子要……要那姓林的雜種……碎尸萬段!”他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刻骨的恨意。
張全端著空碗,身體抖得更厲害了,眼神躲閃:“趙……趙師兄……他……他洞府那邊的人說,師兄他……他在閉關……緊要關頭,不見任何人……” 他越說聲音越低,最后幾乎細不可聞。
“閉關?!”王虎的眼睛猛地瞪圓,幾乎要凸出眼眶,血絲密布。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和絕望瞬間沖垮了他本就脆弱的神經,“老子……老子為他辦事……手都廢了!他……他閉關?!放他娘的狗屁!”他激動地想要撐起身子,劇烈的動作牽動了斷腕,劇痛再次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差點從炕上滾落。
張全嚇得魂飛魄散,慌忙放下碗想去扶,卻又被王虎那扭曲痛苦的表情和手臂上蔓延的青紫色嚇住,僵在原地不敢上前。
“呃……啊……”王虎的慘嚎漸漸變成了痛苦的嗚咽,身體蜷縮得更緊,斷腕處涂抹的黑色藥膏似乎完全失去了作用,那青紫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上蔓延,已經爬過了手肘,向著肩膀侵蝕。皮膚下,一條條蚯蚓般的暗青色紋路猙獰地凸起,如同活物在蠕動。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味,開始從傷口處彌漫開來。
“冷……好冷……”王虎的意識似乎開始模糊,牙齒咯咯作響,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仿佛置身于萬載冰窟,“骨頭……骨頭里……有蟲子在咬……燒……又像在燒……”他語無倫次地呻吟著,眼神渙散,充滿了巨大的恐懼。
張全看著王虎那迅速惡化的狀態(tài),看著那詭異的青紫色蔓延和皮膚下蠕動的暗紋,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白天林衍廢掉王虎手腕時那平靜到令人發(fā)指的眼神,那冰冷的手指觸感,還有那捆混雜在普通草藥里的凝霜草……無數碎片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閃現!
“毒……是毒!”張全失聲尖叫,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虎哥!那小子……那小子給你下了毒!他買那草……就是為了下毒!”他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墻上,如同見了鬼一般,只想離炕上那個正在迅速“腐爛”的人遠一點。
“毒?”王虎渙散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殘存的意識捕捉到了這個字眼,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緊了他的心臟。他猛地想起了林衍廢他手腕時,那侵入骨髓的冰冷氣流!還有那句平靜得如同宣判死刑的話語——
【“這株草,會要你命?!薄?/p>
不是威脅!是陳述!
“不……不!救我!去找……找解藥!找趙……”王虎爆發(fā)出最后一聲絕望的嘶吼,掙扎著想要撲向張全。然而,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焚燒感徹底吞噬了他。他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噗通!
王虎那魁梧的身軀徹底癱軟下來,重重地砸在土炕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他圓睜的雙目死死地瞪著低矮、布滿蛛網和污漬的屋頂,瞳孔已經徹底擴散,凝固著無邊的恐懼、怨毒和難以置信。腫脹青紫的臉上,肌肉扭曲成一個極其痛苦和驚駭的表情。那只完好的左手,五指呈爪狀死死摳進了身下骯臟的草席里,指甲盡數崩裂,滲出暗紅的血絲。
一股濃烈的、令人窒息的甜腥腐臭味,瞬間充滿了整個狹小的石屋。
墻角,張全的尖叫聲卡在了喉嚨里,化作一聲短促的抽氣。他雙腿一軟,沿著冰冷的石墻滑坐在地,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大到極限,驚恐地看著炕上那具迅速失去溫度、散發(fā)著不祥死氣的尸體,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死了?王虎……就這么死了?被那個剛從深淵爬回來的廢物……不,是惡鬼!用一株不起眼的草……毒死了?!
無邊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張全。
……
“鐺——鐺——鐺——”
悠長而沉悶的鐘聲,穿透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在寂靜的青嵐宗群山之間驟然響起,一聲接著一聲,帶著一種肅穆而急促的節(jié)奏,驚醒了沉睡的山林,也驚醒了所有尚在夢中的外門弟子。
這是“警心鐘”!唯有宗門發(fā)生重大變故,如外敵入侵、長老隕落、或是……弟子非正常死亡時,才會被敲響!
一間間簡陋的石屋紛紛亮起了燈火,窗戶被推開,一張張睡眼惺忪又帶著驚疑的面孔探了出來,茫然地望向鐘聲傳來的方向——那是執(zhí)事堂所在的方位。
“怎么回事?警心鐘?”
“誰死了?還是出什么大事了?”
“快!快去執(zhí)事堂看看!”
雜亂的議論聲迅速在各個角落響起,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無數外門弟子匆忙套上衣物,點亮火把或提著簡易的燈籠,如同被驚動的蟻群,從四面八方涌向半山腰那處燈火通明的執(zhí)事堂大院。
執(zhí)事堂前的空地上,早已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晝。人群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圈子,氣氛壓抑而凝重,只有火把燃燒發(fā)出的噼啪聲和壓抑的喘息聲。圈子中央,站著幾位面色鐵青、穿著內門執(zhí)事服飾的修士,為首者正是負責外門戒律的劉執(zhí)事。他面前的地上,用白布蓋著一具人形的輪廓。
劉執(zhí)事目光如電,掃過黑壓壓的人群,聲音冰冷而嚴厲,如同寒鐵刮過石板:“肅靜!” 強大的筑基期威壓瞬間彌漫開來,讓嘈雜的現場瞬間鴉雀無聲。
他猛地一揮手,旁邊一名執(zhí)法弟子面無表情地揭開了地上的白布!
“啊——!”
“嘶……是王虎?!”
“天!他……他怎么變成這樣了?!”
人群瞬間爆發(fā)出驚駭的倒吸冷氣聲和壓抑的驚呼!
白布下,王虎的尸體暴露在火光下。那景象讓所有看到的人都頭皮發(fā)麻,胃里翻江倒海!他的身體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的青黑色,皮膚腫脹發(fā)亮,布滿了猙獰凸起的暗青色紋路,如同無數毒蛇盤踞在皮下。尤其是那只被廢掉的右手,更是腫脹得不成人形,顏色深紫近黑,散發(fā)出一股即使隔著距離也能聞到的、令人作嘔的甜腥腐臭味。他的臉扭曲變形,雙目圓睜,凝固著臨死前極致的恐懼和痛苦,嘴巴大張著,仿佛在無聲地吶喊。
“外門弟子王虎!”劉執(zhí)事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蓋過了人群的騷動,“于昨夜,在居所內暴斃!死狀詭異,疑為劇毒所致!經初步查驗,其右手腕骨盡碎,為新傷!死前曾與人劇烈沖突!”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掃視著噤若寒蟬的弟子們:“據其同屋弟子張全指認,昨日在坊市,王虎曾與外門弟子林衍發(fā)生沖突,并被林衍出手重傷右腕!”
“林衍”這個名字被清晰地吐出,如同投入滾油鍋里的冷水,瞬間在人群中炸開!
“林衍?那個墜淵的廢物?”
“是他廢了王虎的手?怎么可能?!”
“王虎煉氣三層??!林衍那廢物不是才……”
“等等……你們看王虎那樣子……那毒……”
“嘶……難道真是他……”
無數道震驚、難以置信、恐懼、甚至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目光,瞬間在人群中瘋狂地搜尋著同一個身影。
劉執(zhí)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林衍何在?!速速出來,接受宗門質詢!”
聲音在寂靜的山谷間回蕩。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靜。無數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那個身披腥臊狼皮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群深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個身影裹在寬大的灰色舊袍里,半張臉隱在陰影中,正靜靜地看著執(zhí)事堂前那燈火通明處上演的混亂。寬大的袍袖下,一只蒼白的手,正無意識地、反復摩挲著袖中一個冰冷堅硬的棱角——那是那塊從深淵魔尊骸骨上剝離下來的、布滿玄奧暗金紋路的殘片。
他微微抬起眼,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和跳躍的火光,落在王虎那具散發(fā)著不祥死氣的尸體上,又仿佛穿透了那具尸體,投向坊市的方向,投向更遠處趙崢洞府所在的、被陣法籠罩的山峰陰影。
兜帽的陰影下,那冰冷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坊市的喧囂,故人的鮮血,執(zhí)事堂的鐘聲……都只是序章。墜淵十八日,爬出來的早已不是任人踐踏的林衍。
魔尊骸骨鑄就的丹田深處,沉寂的暗金色紋路,正隨著他的呼吸,微微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