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帶著荒誕感。
林曉梅的“非君不嫁”和王家當場許諾的“豐厚”彩禮——嶄新兩匹的確良布、一臺新飛人牌縫紉機、厚厚一疊現(xiàn)錢(至少三百塊),徹底堵住林有福和張金花的嘴。兩人看著縫紉機和紅紙包,怒氣和尷尬最終被貪婪和“沒虧到底”取代,半推半就認下親事。
秦家夫婦保持得體沉默。秦父目光在林晚身上多停留片刻,沉穩(wěn)眼神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秦母愕然褪去,看著混亂中林晚的超齡沉靜,微微點頭。親事雖離奇,但女方明確表態(tài),秦家默認。
秦川最后離開。推著半舊二八自行車到院門口,停步回頭。夕陽金輝勾勒他清瘦挺拔輪廓。目光越過院子里圍著縫紉機稱奇的王家人和“揚眉吐氣”的大伯一家,精準落在灶房門口陰影里的林晚身上。
他推推鼻梁眼鏡,鏡片后目光直白探究:“林晚同志,”頓了頓,“聽說……中央決定恢復高考了?”他敏銳捕捉到剛才收音機播報時,林晚眼中異乎尋常的光芒。
林晚心猛地一跳。來了。她抬頭,毫不避諱迎上他審視目光,坦然點頭:“嗯。廣播說了。我……想試試。”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渴望決心。
秦川眼中困惑更深——一個剛在提親鬧劇“勝出”的農(nóng)家女,此刻最關(guān)心的不是婚事,而是前途未卜的高考?但探究之外,多了一點觸動——對這份清醒志向的觸動。他深深看了林晚一眼,沒再說什么,跨上自行車,身影消失在村道盡頭。
院子里,王家人喜氣洋洋抬縫紉機。林曉梅緊攥一塊鮮紅燈芯絨布料,臉上壓抑不住得意亢奮。她甩開王富貴抓辮子的手,扭腰走到林晚面前,故意把布料在她眼前晃。
“姐,”拖長調(diào)子,聲音甜膩,眼神淬毒,“瞧瞧,多鮮亮!王家大方!以后我吃香喝辣穿金戴銀,你可別眼紅!”湊近一步,壓低聲音惡意揣測,“秦家看著光鮮,誰知內(nèi)里啥樣?別是驢糞蛋子表面光!哼,你也就配撿我挑剩的!”
林晚看著那張“搶到大便宜”的年輕臉龐,與前世推她下樓時瘋狂扭曲的臉重疊。心底沒有憤怒,只有冰冷悲憫諷刺。她甚至微微彎起嘴角,露出極淡極平靜的笑容,帶著林曉梅無法理解的深意。
“路是自己選的,”聲音平靜無波,“妹妹好好走?!鞭D(zhuǎn)身進屋,不再看林曉梅僵住的表情。那眼神,仿佛在看跳進火坑不自知的可憐蟲。
門關(guān)上,隔絕喧鬧炫耀。土屋寂靜。
林晚走到炕邊,從炕柜深處摸出舊藍布包裹。一層層打開,幾本紙張泛黃、邊角卷起的舊書——初中語文、代數(shù)、幾何。僅有的“知識財富”。
她小心翼翼拿起代數(shù)書,指尖拂過粗糙封面。走到靠墻掉漆小方桌前。桌上,墨水瓶改造的煤油燈,燈芯捻小,散發(fā)昏黃搖曳的光。旁邊放著白天那張刊登恢復高考消息的報紙。
林晚在桌邊坐下。拿起禿頭鉛筆,從炕席下摸出裁得歪扭的草紙。把報紙鋪在桌面,借著昏暗燈光,貪婪地、一字一字重讀那則改變命運的消息。
“自愿報名……統(tǒng)一考試……地市初選……學校錄取……”每個字都像燒紅的炭,烙在心上。
看完報紙,深吸一口氣,翻開初中代數(shù)。熟悉帶著霉味的紙頁氣息撲面而來。上面殘留著年少時稚嫩筆記。翻到輟學時的進度——一元一次方程。
昏黃燈光下,少女脊背挺得筆直。禿頭鉛筆尖懸在粗糙草紙上,微微顫抖。一個簡單移項,反復涂抹演算三遍才得答案。煤油燈煙炱熏黑她挺秀鼻尖。
窗外王家喧鬧漸息。林曉梅屋傳來哼小調(diào)擺弄新布料的聲音。
林晚充耳不聞。全部意志凝聚在跳躍燈火下,凝聚在艱難鉛筆尖上。汗珠從額角滲出滑落,滴在草紙暈開墨跡。她抬袖擦掉,眼神像淬火星辰,燃燒孤注一擲的熾熱光芒。
高考!唯一的生門!知識是今生唯一的武器依仗!哪怕從最基礎(chǔ)生疏的方程式開始,哪怕前路荊棘,也要在這昏黃油燈下,用禿頭鉛筆,鑿出一條通往未來的路!
鉛筆劃過草紙,沙沙輕響,是寂靜土屋里唯一的戰(zhàn)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