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留守府內(nèi)宅書房。燭火只點了兩盞，光線昏黃，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搖曳的影子，如同蟄伏的巨獸。我、次子李世民、親兵統(tǒng)領(lǐng)李孝常圍坐。門扉緊閉，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父王，”世民年輕的臉龐在燭光下異常嚴肅，壓低了聲音，“王、高二人，已成晉陽最大絆腳石！他們名為副貳，實為監(jiān)軍！府庫鑰匙、城防印信，盡在其手。城中官吏，半數(shù)為其黨羽。更可慮者……”他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兒臣密查，此二人與突厥始畢可汗帳下貴人，似有秘使往來！”
“勾結(jié)突厥？”我心頭一凜。此事非同小可！若坐實，便是叛國！
“不僅如此！”李孝常接口，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國公，末將今日暗訪城中，那些被‘彈壓’的所謂流民首領(lǐng)，多是本地有威望的鄉(xiāng)老！只因帶頭向官倉請愿求糧，便被王威以‘聚眾謀反’之罪，不問情由，當街斬殺！人頭至今懸于西市旗桿！百姓敢怒不敢言，怨氣已積如火山！”
“啪！”一聲輕響，我手中的茶盞蓋輕輕磕在杯沿上?；椟S的燭光映著我緊抿的唇線。內(nèi)憂外患，豺狼當?shù)?！楊廣將我置于此地，本意是借刀殺人，讓我與這沸騰的民怨同歸于盡。卻不知，這民怨之火，亦可燎原！王威、高君雅，便是這燎原之火前，必須首先焚盡的枯枝敗葉！
“世民，”我抬眼，目光銳利如刀鋒，“聯(lián)絡(luò)裴寂、劉文靜，還有那些可靠的晉陽豪杰。告訴他們，火候到了?！?/p>
“孝常，”我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秘密調(diào)集我?guī)碜羁煽康募资?，明晚……于正廳屏風(fēng)之后待命。刀要快，手要穩(wěn)?！?/p>
“諾！”兩人眼中同時爆發(fā)出熾熱的光芒，躬身領(lǐng)命，迅速消失在書房的陰影里。
次日，留守府正廳。氣氛比昨日更加詭異。王威依舊笑容滿面，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揣測。高君雅按刀的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目光如電，不斷掃視著廳內(nèi)每一個角落，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紫檀木屏風(fēng)。
我端坐主位，慢條斯理地品著茶。廳內(nèi)只有我們?nèi)耍諝饽郎萌缤U塊。
“唐公昨日歇息可好？”王威試探著開口。
“尚可?！蔽曳畔虏璞K，目光平靜地看向他，“只是昨夜，收到一份東西，令李某輾轉(zhuǎn)反側(cè)，百思不得其解。想請二位，一同參詳參詳?！闭f著，我從袖中緩緩取出一卷染著暗褐色污跡的帛書，輕輕推至案幾中央。
王威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高君雅按刀的手猛地一緊，眼神驟然銳利如針！
那帛書展開，字跡歪斜潦草，帶著一種絕望的瘋狂，赫然是一封血書！落款，是一個被王威親自下令梟首示眾的鄉(xiāng)老之子！血書中泣血控訴王、高二人如何克扣賑災(zāi)糧餉中飽私囊，如何勾結(jié)突厥部落，約定時日，以流民沖擊官倉為號，引突厥騎兵入寇，制造混亂，嫁禍于我李淵！信末，更附有王威心腹管家與突厥密使在城外破廟接頭的具體時辰、地點，以及作為信物的半塊殘缺玉玨！
“這……這是污蔑！構(gòu)陷！”王威猛地站起，臉色煞白如紙，指著血書的手指劇烈顫抖，聲音因極度的驚恐而尖利變調(diào)，“唐公明鑒！此乃刁民臨死反撲！是有人蓄意陷害下官！”
高君雅更是“噌”地一聲拔刀出鞘半尺，寒光刺目！他須發(fā)戟張，怒視著我：“李淵！你想做什么？！僅憑此等無稽之談，就想構(gòu)陷朝廷命官嗎？！”
廳內(nèi)空氣瞬間降至冰點！殺機彌漫！
我緩緩抬眼，目光如同冰封的湖面，平靜得可怕，掃過王威驚駭欲絕的臉，最后落在高君雅那半截出鞘的刀鋒上。
“構(gòu)陷？”我輕輕重復(fù)了一句，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千鈞之重，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廳里，“二位副留守，克扣救命糧，中飽私囊，致使百姓易子而食，此為罪一！” 我每說一句，聲音便沉一分，冷一分。
“勾結(jié)外寇，引狼入室，欲圖禍亂晉陽，嫁禍于本公，此為叛國之罪二！”
“為掩蓋罪行，擅殺請命鄉(xiāng)老，懸首示眾，堵塞民情，此為殘民之罪三！”
“樁樁件件，鐵證如山！”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堂木拍下，帶著雷霆之威！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閃電，直刺二人心底，“爾等眼中，可還有大隋律法？可還有一絲一毫為人臣子、為官一方的良心？！”
“唐公饒命！饒命啊！”王威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撲通”一聲癱軟在地，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下官一時糊涂！都是高君雅！是他逼我的！是他聯(lián)絡(luò)的突厥人！唐公！看在同朝為官的份上……”
“李淵！你敢！”高君雅目眥欲裂，徹底拔刀出鞘，刀尖直指于我，狀若瘋虎，“老子是天子親命副留守！你敢動我？！禁軍何在？！給我拿下此獠！”
然而，回應(yīng)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廳外，他帶來的親兵早已被李孝常帶人無聲無息地制伏。
“為太原百姓，”我看著狀若瘋魔的高君雅，看著爛泥般癱軟的王威，聲音里聽不出絲毫波瀾，只有一種冰冷的、如同宣判般的決絕，“請二公……上路！”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猛地抓起案上那只青瓷茶盞，狠狠擲向地面！
“哐啷——！”
刺耳的碎裂聲，如同驚雷炸響！
屏風(fēng)之后，寒光暴起！數(shù)名早已埋伏多時的彪悍甲士，如同鬼魅般無聲撲出！刀光如匹練，帶著積郁已久的殺氣和雷霆萬鈞之勢，瞬間撕裂了廳堂內(nèi)凝滯的空氣！
“不——！”高君雅的怒吼戛然而止！一道雪亮的刀光精準地掠過他的脖頸，斗大的頭顱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表情飛起，熱血噴濺上高高的房梁！
癱軟在地的王威，連最后的慘叫都未能發(fā)出，便被另一道刀光透胸而過！他圓睜著恐懼的雙眼，死死盯著我，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徹底不動了。
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大廳。兩具尚在抽搐的尸身倒伏在冰冷的金磚地上，血泊迅速蔓延開來，與碎裂的瓷片混在一起，觸目驚心。
我緩緩站起身，繞過案幾，踏過那粘稠溫?zé)岬难矗_步沉穩(wěn)，走向洞開的廳門。門外，李孝常按刀肅立，身后是數(shù)十名殺氣騰騰、甲胄鮮明的親兵。
“傳令！”我的聲音穿透血腥的空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響徹留守府內(nèi)外：
“王威、高君雅，勾結(jié)突厥，圖謀不軌，證據(jù)確鑿！已按軍法處決！其黨羽，即刻鎖拿，嚴加審訊！有敢抗命者，格殺勿論！”
“打開太原府庫所有糧倉！開倉放糧！賑濟全城百姓及四方流民！”
“晉陽宮監(jiān)裴寂、晉陽令劉文靜，即刻接管城防、民政！”
“擂鼓！聚將！點兵！”
一連串的命令，如同連珠炮般發(fā)出，帶著開閘泄洪般的磅礴氣勢！整個留守府，乃至整個晉陽城，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雷霆手段驚醒了，隨即被點燃！
“諾——！”李孝常與親兵們爆發(fā)出震天的怒吼，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這吼聲，是積郁的釋放，是壓抑后的爆發(fā)，更是新時代開啟的號角！
鼓聲！沉重、激昂、帶著金鐵殺伐之音的鼓聲，如同沉睡巨獸的心跳，轟然從晉陽宮城最高處響起！咚！咚！咚！一聲聲，敲碎了晉陽城上空積郁已久的陰霾，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鼓聲就是命令！如同無形的洪流，席卷全城！
軍營沸騰了！沉重的營門轟然洞開！早已被劉文靜、長孫順德等心腹將領(lǐng)暗中串聯(lián)、整肅過的府兵精銳，如同黑色的鐵流，從各個營區(qū)洶涌而出！他們頂盔摜甲，刀槍如林，沉默著，卻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肅殺之氣，向著宮城前的巨大校場匯聚！腳步踏在青石板上，匯成一片低沉而震撼的雷鳴！
城中的青壯被鼓聲召喚，被開倉放糧的消息點燃！他們丟下手中的活計，從簡陋的窩棚里，從街巷的角落中，涌了出來！許多人甚至來不及尋找像樣的武器，只拿著鋤頭、木棍，甚至赤手空拳，但眼中燃燒著同樣的火焰——那是被壓迫到極點后爆發(fā)的求生之火！他們跟隨著府兵洪流的邊緣，匯入校場周圍無邊無際的人海！
校場之上，玄甲如潮！刀槍的鋒芒在正午的陽光下匯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寒光森林！戰(zhàn)旗獵獵，被風(fēng)吹得筆直，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如同無數(shù)只振翅欲飛的雄鷹！數(shù)萬道目光，如同聚光燈般，灼灼地聚焦在校場中央那座臨時搭建的高臺上！
我一步步登上高臺。沉重的明光鎧在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腰間橫刀古樸而威嚴。身后，是目光炯炯、按劍而立的李世民、李建成，以及裴寂、劉文靜、長孫順德、竇琮等文武心腹。他們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與開創(chuàng)大業(yè)的激動。
目光掃過臺下無邊無際的人海。有身經(jīng)百戰(zhàn)、眼神銳利如鷹的府兵銳卒；有衣衫襤褸、卻緊握簡陋武器、眼中燃燒著復(fù)仇與求生火焰的流民青壯；有白發(fā)蒼蒼、拄著拐杖、在親人攙扶下顫巍巍趕來的老者；更有許多聞訊而來的晉陽百姓，他們擠在人群外圍，臉上交織著緊張、期盼和一絲難以置信的狂喜！
風(fēng)，卷動著塵埃，掠過校場。數(shù)萬人的目光匯聚于此，竟無一絲雜音，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和旌旗獵獵的聲響，形成一種巨大而壓抑的力量。
我深吸一口氣，那帶著鐵銹、塵土和無數(shù)人期盼的空氣涌入肺腑。聲音無需刻意拔高，便已借助這校場的回音，清晰地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將士們！父老鄉(xiāng)親們！”
“抬起頭！看看這青天白日！看看我們腳下的土地！看看我們身邊的親人！”
“暴君楊廣，倒行逆施！鑿運河，尸骨成山！征遼東，血染遼水！役使百萬，田園荒蕪！天下洶洶，餓殍盈野！雁門之圍，視民如草芥！河?xùn)|流徙，哀鴻遍野！此等無道昏君，視我百姓如芻狗，視這錦繡河山如私產(chǎn)！他早已不配為人君！不配坐這江山！”
字字如刀，句句泣血！臺下，無數(shù)經(jīng)歷過那慘痛歲月的面孔扭曲了，眼中噴出憤怒的火焰！壓抑已久的悲憤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低沉的怒吼開始匯聚。
“王威、高君雅，此等奸佞，為虎作倀！盤剝百姓，勾結(jié)外寇！欲引突厥豺狼，噬我同胞血肉！此等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就在昨夜！就在這晉陽城中！”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李某已將此二獠，明正典刑！以慰屈死鄉(xiāng)老之靈！以安我太原父老之心！”
“嘩——！”巨大的聲浪如同海嘯般爆發(fā)開來！歡呼聲、怒吼聲、哭泣聲，瞬間淹沒了整個校場！許多人激動得渾身發(fā)抖，熱淚盈眶！壓在頭頂?shù)木奘?，被掀翻了?/p>
我抬起手，巨大的聲浪漸漸平息，但那股沸騰的力量卻更加洶涌澎湃，在每一個胸膛里激蕩。
“今日！李某于此校場點兵！”我的目光如同火炬，掃過臺下每一張激動而渴望的臉龐，“非為李氏一門之富貴榮華！”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開天辟地的莊嚴與力量：
“是為這天下蒼生！開一條活路！”
“是為這滿目瘡痍的錦繡山河！正本清源！”
“是為這倒懸的乾坤！撥亂反正！”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順天應(yīng)人，正在今日！”
“凡我熱血男兒，凡我含冤受屈之黎庶！可愿隨我李淵——” 我猛地拔出腰間橫刀，雪亮的刀鋒直指蒼穹，在正午的陽光下爆發(fā)出耀眼的光芒，發(fā)出龍吟般的震鳴！
“誅暴隋！清寰宇！開萬世之太平?。。 ?/p>
“愿隨唐公?。?！”
“誅暴隋！清寰宇?。?！”
“開萬世太平！?。 ?/p>
山呼海嘯般的吶喊，如同九天驚雷，轟然炸響！瞬間沖散了所有的猶疑、恐懼！數(shù)萬只手臂高高舉起，簡陋的武器與精良的刀槍匯成一片鋼鐵與意志的森林！巨大的聲浪直沖云霄，震得晉陽城堅固的城墻都似乎在微微顫抖！
民心！軍心！在此刻，被徹底點燃！如同晉陽宮下那座巨大的冶鐵爐，噴薄出足以熔鑄新天的熊熊烈焰！
李世民、李建成按劍挺立，眼中燃燒著熾熱的戰(zhàn)意！裴寂、劉文靜等人，激動得須發(fā)皆張！
我手中的刀鋒，在震天的吶喊聲中微微顫動。這柄刀，今日斬斷了舊時代的枷鎖，指向的，是一條用血與火鋪就，卻通往黎明的荊棘之路！
晉陽的烽煙，終于點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