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表面的平靜下流淌，但危機卻在暗中滋長。軍隊的糧草補給線因戰(zhàn)局變化而日益艱難，而遺民村本就貧瘠的產(chǎn)出，在雙重壓力下更是雪上加霜?？粗迕駛円蝠囸I而更加凹陷的面頰，孩子們因營養(yǎng)不良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蕭燼心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他意識到，困守和掠奪都無法長久，唯有讓這片土地恢復生機，才能讓軍隊和遺民都有一條活路。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心中形成。
他下令：軍隊抽調(diào)部分人手，幫助遺民村挖掘引水渠，開墾村外那片稍顯松軟的土地；派出小隊士兵在村子外圍警戒巡邏，防止野獸或流寇襲擾。命令一出，軍中嘩然，連副將都面露不解。
“將軍，我們糧草都快沒了，還幫這些遺民？”一個將領(lǐng)忍不住問道，語氣中充滿了不解和不滿。
“是啊，他們恨我們?nèi)牍?，這不是養(yǎng)虎為患嗎？”另一個將領(lǐng)也附和道。
“軍令如山！”蕭燼目光掃過眾將，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執(zhí)行！記住，我們是來戍邊，不是來制造新的仇恨和尸骨！”
起初，村民們對軍隊的行為充滿了極度的懷疑和恐懼。士兵扛著工具靠近水渠工地時，村民們紛紛躲避，如同躲避瘟疫。老李頭更是氣得臉色鐵青，對著柳寒煙低吼：“寒煙姑娘！你看到了？黃鼠狼給雞拜年！他們是想把我們的底細摸清楚，等水渠挖好了，田地開出來了，再一把搶過去！或者……或者把我們趕盡殺絕！”他的話語引起了不少村民的共鳴，恐慌和仇恨的情緒在暗流涌動。
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水渠在士兵和少數(shù)膽大村民的共同勞作下，漸漸有了雛形。清澈的水流被引到了村邊的荒地。士兵們開墾荒地時揮汗如雨，并沒有攜帶武器，甚至有時會將省下的一小塊干糧偷偷塞給在田邊眼巴巴看著的孩子。有一個士兵，看到一個孩子餓得直哭，便將自己僅有的一個麥餅分了一半給孩子，孩子的母親見狀，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低聲說了句“謝謝”。
盡管大部分村民依舊保持著距離，但那堵無形的、充滿敵意的墻，似乎出現(xiàn)了一絲細微的裂痕。
“寒煙姑娘，你說這蕭將軍……他……他真的是在幫我們嗎？”春娘拉著柳寒煙的手，看著遠處田埂上幾個士兵正笨拙地跟著一個老農(nóng)學習如何扶犁，眼神中充滿了困惑和一絲微弱的希望。
柳寒煙看著那些在烈日下勞作的士兵，他們同樣衣衫襤褸，同樣面有菜色。她不得不承認，自從軍隊開始挖渠墾荒，村外巡邏的士兵確實嚇退了幾波覬覦的流寇，而引來的水，也讓村邊那幾小塊菜地有了點綠意。她沉默片刻，緩緩搖頭，聲音帶著自己也理不清的復雜：“我不知道他最終圖謀什么……但眼下，水渠是真的，新墾的地也是真的。他們……至少目前，似乎沒有立即加害的意思。”她心中的仇恨依舊熾熱，但眼前這些實實在在的變化，讓她無法完全否定。這份認知讓她感到痛苦和迷茫。
然而，平靜的水面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老李頭和一些同樣被仇恨徹底吞噬的村民，對蕭燼的“善舉”嗤之以鼻，堅信這是最陰險的收買和麻痹?？粗恍┐迕駪B(tài)度似乎有所軟化，他們心中的怒火和危機感反而更盛。一個危險的計劃，在仇恨的土壤里悄然生根發(fā)芽。
時光在忙碌與一種脆弱而微妙的平衡中悄然滑過。遺民村在軍隊外力的介入下，艱難地煥發(fā)出一點生機。新開墾的田地里，終于冒出了稀稀拉拉、嫩綠的麥苗，在料峭的春風中微微顫抖，如同初生的希望，脆弱卻倔強。新修的水渠里，潺潺的細流終于帶來了久違的濕潤氣息，浸潤著干渴的土地，發(fā)出細微的、如同嘆息般的聲響。
柳寒煙依舊每日往返于村子和軍營之間。她的醫(yī)術(shù)在軍營里也漸漸傳開，士兵們看她的眼神少了些輕慢，多了些敬畏。有一次，一個傷兵因為傷勢嚴重，情緒十分激動，對柳寒煙惡語相向，旁邊的士兵立刻制止了他，還向柳寒煙道歉。她依舊沉默寡言，但面對傷兵痛苦的呻吟，下針的手卻越發(fā)沉穩(wěn)。
而在與蕭燼不可避免的頻繁接觸中，她對這個敵國將領(lǐng)的認知，也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著連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變化。她發(fā)現(xiàn)他并非一味剛愎，在處理軍民沖突時，有時甚至會壓制己方士兵。有一次，一個士兵和村民因為一點小事發(fā)生了爭執(zhí)，雙方互不相讓，眼看就要動手，蕭燼恰好路過，他沒有偏袒自己的士兵，而是公正地處理了這件事，讓士兵向村民道了歉。
他對農(nóng)事水利竟也頗有見地，提出的建議往往切中要害。有一次，村民們在灌溉田地時遇到了困難，不知道該如何分配水源，蕭燼得知后，給出了一個合理的方案，解決了大家的難題。這讓她內(nèi)心那堵由仇恨筑起的高墻，出現(xiàn)了一些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細小松動——盡管仇恨的底色依舊濃重。
一日黃昏，柳寒煙為一個腹部重傷的士兵換完藥，清洗著手上沾染的血污走出營帳。夕陽熔金，將西邊的天空和荒原都染成了壯麗而憂傷的橙紅。就在這時，一陣悠揚而略帶哀婉的笛聲隨風飄來。那曲調(diào)……柳寒煙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這旋律，分明是她故國的鄉(xiāng)音！是母親在庭院里哄她入睡時哼唱的調(diào)子，是父親在月下獨酌時喜歡聽的古曲！
她幾乎是失魂落魄地循著笛聲走去，穿過幾頂營帳，來到營地邊緣一處背風的小山坡下。只見蕭燼獨自一人坐在一塊青石上，背對著夕陽的余暉，手持一支青翠的竹笛，正閉目吹奏著那首刻在她靈魂深處的旋律。晚風吹拂著他額前散落的幾縷黑發(fā)，戰(zhàn)甲的輪廓在暮色中顯得有些柔和，那專注的側(cè)影，竟透出一種與戰(zhàn)場殺伐格格不入的孤寂與沉靜。
笛聲戛然而止。蕭燼察覺到有人靠近，轉(zhuǎn)過頭，看到了站在不遠處、臉色蒼白的柳寒煙。他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是了然。
“你……”柳寒煙的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如同風中落葉，“你為何……會吹這首曲子？”她的目光死死鎖住他手中的竹笛，仿佛要確認那并非幻覺。
蕭燼沉默了片刻，手指輕輕摩挲著光滑的笛身，眼神望向天邊最后一抹余暉，聲音低沉：“幼時在都城，曾有一位……來自貴國的宮廷樂師，流落至此，寄居我家。他常于月下吹奏此曲，曲中……有山河故園，有離人鄉(xiāng)愁?！彼D了頓，似乎在回憶，“其音清越，其情至深，便……記下了。后來……”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柳寒煙明白，后來，戰(zhàn)火吞噬了一切。
柳寒煙怔怔地看著他。故國樂師？流落敵國？這熟悉的旋律由一個敵國將領(lǐng)吹出，帶著一種撕裂時空的荒誕感。心中那洶涌的仇恨，在這一刻，竟被這魂牽夢繞的鄉(xiāng)音奇異地軟化了一絲，如同堅冰被投入了一滴溫水，雖無法融化，卻漾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她緩緩走到青石旁，并未坐下，只是倚靠著冰冷的石面，目光望向那沉入地平線的落日。殘陽如血，映照著她清瘦的臉龐。她想起了故國春日，庭院里那株老梅下，一家人圍坐，父親撫琴，兄長吹笛，母親含笑看著，空氣中彌漫著花香和安寧的氣息……那時的陽光，似乎都是暖金色的。
“你想家了。”蕭燼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柳寒煙沒有回頭，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喉嚨有些發(fā)緊：“嗯。很想。不知道……此生還能不能……再看一眼故土的梅?！甭曇衾锸菨獾没婚_的鄉(xiāng)愁和絕望。
蕭燼側(cè)頭看著她被夕陽勾勒出的柔和剪影，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那脆弱又倔強的模樣，讓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心頭——他想安慰她，想告訴她戰(zhàn)爭終會結(jié)束，和平終會到來，她終能重返故園。但話到嘴邊，卻又生生咽了回去。在這鐵與血鑄就的現(xiàn)實面前，任何關(guān)于未來的許諾，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虛偽。他只能沉默地陪她站著，任由暮色將兩人的影子拉長，交織在荒蕪的土地上。
自那晚之后，一種無形的、微妙的氣氛在兩人之間流轉(zhuǎn)。柳寒煙出入軍營時，與蕭燼目光相接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有時是關(guān)于村民的病情需要溝通，有時是關(guān)于引水渠的走向需要確認。談話的內(nèi)容漸漸不再局限于公事。
柳寒煙驚訝地發(fā)現(xiàn)，蕭燼并非只知兵戈，他讀過不少書，對農(nóng)事、水利乃至星象竟都有涉獵。一次偶然談起村中作物長勢不好，蕭燼沉吟片刻，竟能指出可能是土質(zhì)偏堿，并提到曾在某本農(nóng)書上見過改良之法。
“《農(nóng)桑輯要》？”柳寒煙有些意外。
“正是?！笔挔a點頭，“此書雖非兵家經(jīng)典，但其中所述深耕、選種、糞壤之法，于民生大有裨益。”他頓了頓，看著柳寒煙，“姑娘若感興趣，我營中尚存一本抄本，或可一觀?！?/p>
幾日后，當蕭燼將一本用油布仔細包裹、邊角已有些磨損的手抄本《農(nóng)桑輯要》遞到柳寒煙面前時，她愣住了。她接過書，指尖觸到那粗糙的紙頁，仿佛觸碰到了一種陌生的、帶著暖意的力量。她抬起頭，看向蕭燼，那雙總是充滿戒備和冰冷的眼眸深處，第一次清晰地浮現(xiàn)出一絲復雜的、近乎溫和的光芒：“謝謝你……蕭將軍。”這聲“謝謝”說出口，連她自己都感到一絲異樣。
而柳寒煙，也在一些不經(jīng)意的時刻，流露出了對蕭燼的關(guān)注。一次，她注意到蕭燼戰(zhàn)袍的肩甲連接處被利物劃開了一道不小的口子，皮襯都露了出來。她沒說什么，卻在某個夜晚，在昏暗的油燈下，找出自己珍藏的、僅有的一小塊還算細密的麻布，用最細的針腳，仔細地將那道裂口縫合、加固。當她將修補好的戰(zhàn)袍遞給蕭燼時，蕭燼眼中瞬間閃過無法掩飾的驚訝和……一絲悸動。
“你……為何要幫我縫補戰(zhàn)袍？”他的聲音有些低沉，目光緊緊鎖住她。
柳寒煙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別過臉，耳根泛起不易察覺的薄紅，語氣卻刻意保持著平淡：“只是……順手罷了。你……你幫村子引了水渠，省了我們不少力氣。這……算是還你一點人情?！彼K究無法坦然承認內(nèi)心那點微妙的、連自己都抗拒的變化。
蕭燼接過戰(zhàn)袍，指尖撫過那細密整齊、幾乎看不出痕跡的針腳，仿佛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溫度。一股暖流夾雜著更為復雜的情愫，悄然涌上心頭。他看著柳寒煙低垂的眼簾，鄭重地說道：“寒煙，謝謝你?！边@次，他叫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生疏的“柳姑娘”。
春意漸濃，荒原上難得有了些暖意。一日，蕭燼見柳寒煙整日奔波于村子和軍營之間，臉上難掩倦色，便提議道：“今日風和日麗，我看村外草場尚可。你……可愿學騎馬？往來也方便些。”柳寒煙本能地想拒絕——與敵將共乘？這太過危險也太過曖昧。但看著遠處那片在陽光下泛著新綠的廣闊草場，一種久違的、對自由的渴望悄然升起。她猶豫再三，最終在蕭燼坦蕩的目光下，輕輕點了點頭。
草場上，蕭燼牽來一匹性格溫順的棗紅馬。他先利落地翻身上馬，為柳寒煙演示了如何踩鐙、握韁、控馬，動作干凈利落，帶著軍人特有的力量感。然后他翻身下馬，走到柳寒煙身邊，伸出手：“別怕，放松，我會護著你?！彼氖终茖捄裼辛Γ瑤еＤ晡枕\繩留下的薄繭。
柳寒煙深吸一口氣，將手放入他掌心。他的手掌溫熱而穩(wěn)定，一股莫名的安心感傳來。在他的扶持下，她有些笨拙地踩上馬鐙，跨上馬背。馬背的高度讓她瞬間有些眩暈，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鞍前的鐵環(huán)。蕭燼一手穩(wěn)穩(wěn)控著韁繩，一手輕扶在她腰側(cè)：“放松，腰背挺直，目視前方……對，就這樣?！?/p>
馬兒在蕭燼的牽引下，緩緩邁開步子。起初的顛簸讓柳寒煙渾身緊繃，但漸漸地，她適應(yīng)了馬背起伏的節(jié)奏，身體放松下來。微風拂面，帶來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氣息，視野陡然開闊，遠處的地平線仿佛觸手可及。一絲久違的、輕松的笑意，悄然爬上她的嘴角。
“試著讓它小跑?！笔挔a在一旁鼓勵道，松開了牽引的手，但仍緊貼馬側(cè)。
柳寒煙定了定神，學著蕭燼的樣子，用腳跟輕輕磕了磕馬腹。棗紅馬得到指令，立刻輕快地小跑起來。風瞬間變得強勁，吹亂了她的鬢發(fā)，衣袂翻飛。她感到一種掙脫束縛般的自由和暢快，仿佛所有的重負都在這一刻被甩在了身后。她忍不住側(cè)過頭，看向旁邊策馬伴行的蕭燼，眼中閃爍著如同少女般純粹而明亮的喜悅光芒。
蕭燼看著她在風中飛揚的發(fā)絲和明亮的眼眸，心中被一種柔軟而飽滿的情緒充滿。他策馬靠近一些，聲音在風中顯得格外清晰：“馬背能載仇恨，亦能載歸人?！?/p>
柳寒煙臉上的笑容瞬間凝滯，心湖如同被投入巨石，掀起驚濤駭浪。她明白蕭燼這句話的深意。他是在試探，也是在剖白。在這無休無止的戰(zhàn)爭泥潭里，他們是否都渴望著放下沉重的仇恨，讓這鐵蹄下的坐騎，最終能承載著他們，回歸家園，回歸平靜？這個念頭讓她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和莫名的恐慌。她猛地抓緊了韁繩，臉上的光彩迅速褪去，重新蒙上了一層復雜的陰霾。
蕭燼看著她瞬間變化的神色，心中也暗自嘆息。他知道，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尸山血海，是國仇家恨。這份剛剛萌芽、連自己都未及細想的情愫，在這殘酷的現(xiàn)實中，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又如此……脆弱。而他們都沒有意識到，村子里的空氣，在老李頭等人日益陰沉的臉色下，正變得越來越緊張、壓抑，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