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海棠開得格外秾艷,胭脂色花瓣層層疊疊壓彎枝椏,將朱紅廊柱都浸染得透著粉意。
風過時,細碎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玉案上,混著未干的墨痕暈染成殘紅,倒像是她這些年在后宮里逐漸黯淡的歲月。
肖傾城正斜倚在檀木貴妃榻上,指尖輕撫過月白羅裙下微隆的小腹,腹中的孩子偶爾輕輕踢動,像是在回應她溫柔的安撫。
四子繞膝的嬉鬧聲混著銀鈴般的笑,剛漫過雕花欄桿,忽聽得廊外傳來環(huán)佩叮當 —— 是陛下的鎏金鑲玉步搖與龍靴叩擊青磚的聲響。
那熟悉的節(jié)奏曾讓她心動,如今卻莫名讓她心頭一顫,仿佛預示著什么不祥。
明黃錦袍裹挾著龍涎香掠過月洞門,金線繡就的五爪金龍在日光下張牙舞爪。
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身上,卻照不進他此刻晦暗不明的眼底。
肖傾城下意識瞇起眼,恍惚間竟想起初見時,他還只是個身著玄甲的少年將軍,在雁門關的烽煙里,為她親手摘下沾血的海棠。
那時的海棠沒有如今這般艷麗,卻比任何時候都珍貴,因為那是戰(zhàn)火中最純粹的心意。
"傾城,有件事需與你說。"
他的聲音沉得像雁門關的夜,帶著某種她從未聽過的沙啞。
鎏金護甲劃過她鬢角時,竟破天荒地頓了頓,溫熱的呼吸掃過耳畔,卻在觸及孕肚前猛地抽回手。
那一瞬間的遲疑與退縮,比任何言語都更讓人心寒。
腹中的胎動恰好在此刻傳來,她本能地捉住那只帶著龍紋的手按在隆起處,腕間翡翠鐲子與龍袍金線相碰,發(fā)出細碎的脆響:
"陛下看,這孩子又在踢了。
許是知道父皇來了,急著要討夸獎呢。"
她的聲音里帶著期待,也帶著一絲不安,希望能用未出世的孩子喚起他的柔情。
龍袍的褶皺在她腕間僵住。
他突然轉身,玄色靴底碾碎階下新落的海棠,驚起兩只銜泥的燕子。
嫣紅花瓣黏在靴底,如同未干的血跡。
"吏部尚書與鎮(zhèn)國公連上七道奏折,言及皇室子嗣單薄...... 朕已準了,封四位妃子,三位嬪位。"
最后幾個字裹挾著穿堂風灌進耳中,像淬了冰的箭矢穿透耳膜。
肖傾城踉蹌著扶住廊柱,鎏金螭紋硌得掌心生疼。
檐角銅鈴叮咚作響,恍惚間竟與西北戰(zhàn)場上的駝鈴聲重疊。
她看著自己的手劇烈顫抖,腰間虎頭符硌得肋骨生疼 —— 那是平定西北叛亂后,他親手系在她腰間的,曾說要與她共享山河的信物。
此刻青銅獸首泛著冷光,虎口處的紅綢早已褪色,就像他們漸次黯淡的情意。
"陛下......"
她咽下喉間腥甜,聲音像被雁門關的風沙磨過,
"去年在雁門關,你說過......"
話未說完,喉間泛起鐵銹味,帕子掩住唇角時,幾點血痕洇在素白絹上。
"朕知道。"
龍袍擺角掃過青石,驚落滿地殘紅,十二章紋在暮色里翻涌如浪,
"但朕是天子,不止是你的夫君。"
他轉身時,冕旒上的白玉珠串相撞,發(fā)出清脆而冰冷的聲響。
那聲音混著宮娥遠去的環(huán)佩叮咚,在空蕩蕩的長廊里蕩出回音,驚飛了棲在檐角的夜梟。
那夜暴雨傾盆,銅制滴漏聲混著雨打芭蕉,將肖傾城困在鎏金帳內(nèi)。
她抱著剛滿周歲的幼子枯坐到天明,懷中的小身子溫暖柔軟,卻暖不化她漸冷的心。
鳳冠上的東珠被扔在妝臺角落,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每顆珠子都映出當年秋獵時,他親手為她戴上鳳冠的模樣。
恍惚間又回到那年秋獵,他攬著她的腰彎弓射雕,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
"阿傾,你是這天下最耀眼的星辰。"
那時他還喚她阿傾,還會為她親手烤鹿肉,會在她出征時站在城樓上,目送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地平線。
半月后,四妃三嬪的儀仗自朱雀門浩浩蕩蕩而入。
肖傾城扶著宮人的手站在角樓,看著為首的李妃不過是戶部侍郎的庶女,鬢邊斜插的銀釵上綴著半殘的珍珠,遠不及當年陛下送她的赤金步搖流光溢彩;
張嬪的茜色羅裙繡錯了纏枝紋,腰間玉佩渾濁黯淡,哪里比得上她征戰(zhàn)時,他解下的那枚溫潤羊脂玉。
那些新人的裝扮,與她曾經(jīng)的風光形成鮮明對比,更顯得她如今的落寞。絲竹聲順著穿堂風飄進椒房殿,夾雜著女子嬌笑。
她對著銅鏡怔然,銅鏡里的女子面色蒼白如紙,產(chǎn)后未復的腰肢裹在寬大的織金襦裙里,眼角細紋在燭火下清晰可見。
練武場的青石板已有月余未踏,虎頭湛金槍的槍纓蒙著薄灰,就像她此刻蒙塵的心。
曾經(jīng)馳騁沙場的巾幗英雄,如今被困在這深宮之中,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
"娘娘,該喝藥了。"
侍女捧著烏漆藥碗進來時,她正用帕子捂住嘴輕咳。
那是前幾日得知新人入宮,胎動不安后太醫(yī)開的方子。
藥汁苦得舌根發(fā)麻,剛要皺眉,殿外忽然傳來孩童哭喊 —— 小兒子跌跌撞撞跑進來,發(fā)間沾著花瓣,奶聲奶氣地喊:
"母后,父皇帶李娘娘去看走馬燈了,就是畫著母后打仗的那些......"
童聲清脆,卻像重錘砸在心上。肖傾城猛地嗆住,藥汁順著嘴角流下,在織金裙擺暈開深色痕跡,如同永不干涸的淚痕。
藥碗 "哐當" 落地,褐色藥汁在玄色宮裝上蜿蜒成河,像極了當年雁門關浸染戰(zhàn)袍的血。
她提著裙擺沖進御花園,正看見他笑著為李妃指點燈上的圖案。
那盞畫著雁門關風雪的走馬燈,被李妃的團扇輕輕撥轉,她持槍立馬的身影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倒像是一場荒唐的戲。
曾經(jīng)屬于她的榮耀,如今成了他人賞玩的物件,何其諷刺。
當夜,小腹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血浸透層層錦被時,她死死抓著他的龍袍,聲音破碎如風中殘葉:
"你說過...... 只愛我一個......"
他眼中閃過慌亂與愧疚,卻獨獨沒有當年在雁門關說 "我只要你" 時的熾熱:
"傾城,你身子要緊。"
那敷衍的話語,徹底澆滅了她最后的希望。
小產(chǎn)的血像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氣。
她躺在病榻上,看著太醫(yī)們搖頭嘆息,看著陛下送來的補藥堆滿檀木架,卻再也嘗不出半分暖意。
銅鏡里的人面色蠟黃,顴骨高聳,曾經(jīng)能拉開三石弓的手臂,如今連端起藥碗都止不住顫抖。
曾經(jīng)的風華絕代,如今只剩一身傷病與滿心傷痕。
李妃偶爾會帶著點心來看她,鬢邊總簪著時新的花,說話時細聲細氣:
"娘娘好生休養(yǎng),陛下常念叨您呢。"
肖傾城望著窗外凋零的海棠,花瓣打著旋兒落在積水中。
恍惚間又聽見雁門關的風掠過營帳,聽見他在戰(zhàn)火中說 "待天下平定,我便只守著你"。
原來這世間最鋒利的箭,從來不是敵軍的鐵騎,而是心上人的一句謊言。
氣血枯竭的身子日漸衰敗,她再也沒力氣去練武場,甚至連走到廊下看一眼孩子們嬉鬧都難。
陛下來看她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偶爾來時,龍袍上總沾著陌生的脂粉香,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曾經(jīng)的誓言隔成遙遠的夢。
某個雪夜,她咳得厲害,掙扎著想去摸枕邊的暖玉球 —— 那是當年他親手塞進她掌心,說 "見玉如見人" 的信物。
指尖觸到的卻是一塊粗糙的石頭,涼意順著指尖蔓延,浸透心口。
窗外傳來隱約的絲竹聲,是新封的趙妃在舉辦生辰宴。
肖傾城蜷縮在冰冷的錦被里,眼淚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枕巾。
她終于明白,有些誓言就像雁門關的雪,看著潔白無瑕,落地便化作一灘泥水。
而她這朵曾在沙場與宮廷都開過的花,終究是要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里,慢慢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