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的光芒還未散盡時(shí),顧惟之已拽著沈寒舟沖出了西市。千界叼著那枚合三為一的朱鏡碎片,在他肩頭跑得毛發(fā)光亮,鏡背的古篆“萬魂皆寂”四個(gè)字像四枚燒紅的烙鐵,在夜色里灼出淡淡的殘影。
“往哪走?”沈寒舟的黑袍被風(fēng)掀起,露出腕間被顧惟之攥出的紅痕。她剛避開伽巴爾擲來的銅鈴,繡春刀的刀刃還在微微發(fā)顫,刀身上沾著的霧絲正化作青煙消散。
“升平坊?!鳖櫸┲穆曇舭l(fā)緊,右眼的紅霧里滿是不祥的預(yù)感,“阿硯……阿硯要出事了?!?/p>
千界突然停下腳步,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著東邊的天際。那里的云層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攪動,翻涌出紫黑的漩渦,漩渦中心隱約可見座熟悉的宅院輪廓——正是升平坊的畫院。
“霧母在加速吞噬他的魂魄。”千界的聲音帶著顫抖,尾尖的銀毫竟開始寸寸斷裂,“我們晚了一步?!?/p>
三人一貓?jiān)谙锱锟癖?,青石板上的露水被踏得飛濺,混著顧惟之指尖滴落的血珠,在地上畫出斷斷續(xù)續(xù)的紅線。越靠近升平坊,空氣里的腥甜就越濃,像是有無數(shù)傷口在同時(shí)滲血,連月光都被染成了淡紫色。
畫院的木門虛掩著,門縫里滲出的霧氣濃得像化不開的墨。顧惟之推開門的瞬間,一股冰冷的吸力突然從院內(nèi)涌來,差點(diǎn)將他拽進(jìn)那片濃稠的紫霧里。
“小心!”千界猛地咬住他的衣領(lǐng),將他往后拖了半步。
顧惟之站穩(wěn)腳跟,右眼的紅霧驟然炸開。他看清了院內(nèi)的景象,血液瞬間凍結(jié)在血管里。
西墻的巨貓壁畫正在蠕動。
原本平整的墻面像塊被水泡漲的皮,鼓起條條青筋般的褶皺,人面貓身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嘴角的笑意扭曲成詭異的弧度。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雙眼眶——黑洞洞的窟窿里正往外涌著淡紫色的霧,霧氣在半空凝成漩渦,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曧?,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呼吸。
而漩渦中心,正纏著個(gè)小小的身影。
是阿硯。
他的魂體已經(jīng)變得半透明,一半還保持著少年模樣,梳著總角,穿著三年前失蹤時(shí)的青衣;另一半?yún)s化作了灰白色的石質(zhì),皮膚裂開蛛網(wǎng)般的紋路,正被無數(shù)霧絲往壁畫的左眼里拖拽。
“哥!”阿硯的哭聲穿透霧層,帶著石質(zhì)摩擦的沙啞,“好冷……這些線在啃我的骨頭……”
顧惟之的心臟像是被霧絲纏上,疼得他幾乎窒息。他沖過去想抓住阿硯的手,指尖卻徑直穿過了那半透明的魂體,只撈到一把冰冷的霧。
“別碰他!”千界突然喊道,縱身躍到壁畫前,用爪子指著那些霧絲,“這些是霧母的觸須,碰到就會被同化!”
顧惟之這才發(fā)現(xiàn),那些霧絲的末端都長著細(xì)小的吸盤,正死死咬在阿硯的皮膚上,每收縮一下,就有一縷魂光被吸進(jìn)壁畫的眼眶。阿硯的石質(zhì)部分已蔓延到胸口,連哭喊聲都變得越來越微弱。
“為什么會這樣?”沈寒舟握緊繡春刀,刀尖挑斷幾根靠近的霧絲,那些霧絲落地后竟像活物般扭動起來,化作細(xì)小的紫蛇鉆進(jìn)磚縫,“我們不是已經(jīng)奪回朱鏡碎片了嗎?”
千界用爪子扒拉著鏡背的古篆,聲音里滿是絕望:“這枚碎片是鑰匙,也是鎖。伽巴爾剛才激活了它,等于給霧母送了把開門的鑰匙……”它突然抬頭看向顧惟之,琥珀色的眼睛里閃過決絕,“現(xiàn)在只有一個(gè)辦法能穩(wěn)住他的魂魄?!?/p>
“什么辦法?”顧惟之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右眼的紅痕已蔓延到顴骨,像道正在滲血的傷疤。
“用你的魂瞳血,暫時(shí)封住壁畫的左眼?!鼻Ы绲奈布庵赶蚰遣粩嘤快F的窟窿,“但這樣會讓你和阿硯的魂魄連在一起,他疼,你也會疼?!?/p>
顧惟之沒有絲毫猶豫,抬手就想咬破指尖。沈寒舟卻突然按住他的手腕,黑袍下的眼睛里滿是復(fù)雜:“你想清楚,這只是暫時(shí)的。等霧母徹底睜眼,你們兩個(gè)都會被拖進(jìn)鏡門?!?/p>
“我顧不了那么多了。”顧惟之甩開她的手,指尖的血珠滴落在地,瞬間被磚縫里鉆出的霧絲吞沒,“他是我弟弟?!?/p>
血珠落在阿硯魂體上的剎那,壁畫突然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阿硯的石質(zhì)部分停止了蔓延,那些霧絲像是被燙到般劇烈扭動,吸盤里滲出淡金色的汁液——竟是顧惟之的魂光。
“哥……”阿硯的眼睛亮了些,能看清他眼角還掛著三年前的淚珠,“我剛才好像看到娘了,她在忘川河邊洗我的虎頭鞋……”
顧惟之的心猛地一揪。他知道這是魂魄消散的征兆,阿硯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幻覺了?!皠e說話,哥這就救你出來。”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朱鏡碎片上。
碎片突然爆發(fā)出刺眼的光芒,鏡背的古篆“以血為墨”四個(gè)字亮起,將壁畫的左眼照得如同白晝。那些霧絲在光芒中發(fā)出凄厲的尖叫,紛紛從阿硯身上脫落,蜷縮成球滾回眼眶。
就在這時(shí),異變陡生。
壁畫的右眼窟窿里突然伸出只巨大的爪子,爪尖泛著青黑的寒光,直取顧惟之的面門。那爪子上還沾著未干的血跡,指甲縫里卡著片熟悉的布料——是阿硯當(dāng)年穿的青衣碎片。
“小心!”千界縱身撲過去,用身體擋在顧惟之面前。利爪擦著它的脊背劃過,帶起串血珠,額間的銀勾瞬間黯淡下去。
“千界!”顧惟之抱住墜落的黑貓,它的脊背已被劃開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紫黑色的霧正從傷口里往外冒。
“別管我……”千界咳出口血沫,爪子指向阿硯,“他的魂魄……”
顧惟之抬頭,只見阿硯的魂體正在劇烈顫抖,半石化的胸口突然裂開道縫隙,里面鉆出根粗壯的霧絲,徑直纏上顧惟之的手腕。那霧絲比之前的粗了十倍,表面布滿細(xì)小的倒刺,一碰到他的皮膚就往里鉆。
“哥,救我,也要救你自己!”阿硯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眼神里滿是不屬于孩童的悲憫,“別像娘那樣,為了護(hù)著我們,把自己也搭進(jìn)去……”
顧惟之的手腕傳來鉆心的疼,霧絲正順著血管往心臟爬,所過之處的皮膚都泛起青黑。他能感覺到阿硯的痛苦,那些石質(zhì)蔓延的澀感、霧絲啃噬的癢意,甚至連魂魄被撕裂的劇痛,都像潮水般往他身上涌。
“這是……雙生咒?”沈寒舟突然后退半步,繡春刀的刀尖指向阿硯的魂體,“他不是你的弟弟!”
顧惟之猛地轉(zhuǎn)頭看她,右眼的紅霧里突然閃過幅畫面:三年前的雨夜,阿硯消失的巷子里,除了那只染血的虎頭鞋,還有半截刻著符咒的桃木牌——正是雙生咒的法器。
“不……不可能……”顧惟之的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他明明就是阿硯……”
“他是阿硯,也不是阿硯?!鼻Ы鐠暝痤^,血沫沾在銀勾上,“雙生咒能讓死者借活人的魂魄暫存,但代價(jià)是……最終會吞噬宿主。霧母早就布好了局,從三年前就開始了?!?/p>
壁畫的雙眼窟窿突然同時(shí)噴出濃霧,將整個(gè)院子都罩在其中。顧惟之的右眼被霧汽熏得生疼,紅霧里浮現(xiàn)出越來越多的人臉——都是被忘川霧勾走的魂魄,他們的眼睛里都映著同一個(gè)身影:半石化的阿硯正緩緩睜開雙眼,瞳孔里泛著與霧母如出一轍的紫黑。
“他要變成新的霧主了?!鼻Ы绲穆曇衾飵е^望,尾尖的銀毫徹底斷盡,“當(dāng)他的石質(zhì)蔓延到心臟,就再也回不來了?!?/p>
顧惟之看著手腕上不斷收緊的霧絲,感受著阿硯魂魄里傳來的痛苦與不舍,突然做出了決定。他將朱鏡碎片塞進(jìn)沈寒舟手里,聲音平靜得可怕:“幫我照顧好千界?!?/p>
“你要干什么?”沈寒舟的聲音里帶著驚惶,她看著顧惟之右眼的紅霧越來越濃,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破眶而出。
顧惟之沒有回答,只是用盡最后的力氣抱住阿硯的魂體。那些霧絲突然劇烈收縮,將兩人往壁畫的眼眶里拽去。在被濃霧吞沒的前一刻,他聽到阿硯的哭聲里混著句清晰的話:
“哥,其實(shí)那年我是想給你偷塊桂花糕……”
霧氣徹底合攏時(shí),沈寒舟看到顧惟之的右眼流下兩行金色的淚,滴在朱鏡碎片上,讓“以魂為睛”四個(gè)字亮起了微弱的光芒。千界發(fā)出凄厲的嘶鳴,想撲進(jìn)霧里,卻被她死死按住。
壁畫的巨貓嘴角,似乎向上彎了彎。
升平坊的晨鐘突然提前敲響,第一縷陽光刺破霧氣,照在空蕩的院子里,只留下滿地正在融化的霧水,和串小小的梅花血印,從壁畫前一直延伸到顧惟之常坐的畫案旁。
案上的宣紙上,不知何時(shí)多了半幅未完成的畫——一個(gè)梳總角的少年,正踮著腳往糕點(diǎn)鋪的柜臺夠,手里還攥著半塊碎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