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站在天臺邊緣,風(fēng)把襯衫吹得緊貼脊背,像一層冰冷的膜。
城市在腳下鋪展成一片模糊的光海,遠處高樓的霓虹燈一明一滅,如同呼吸。他沒有動,
也沒有回頭,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鐵門之后——緩慢、沉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節(jié)奏,
像是某種儀式的收尾。電梯重新啟動的嗡鳴從井道深處傳來,金屬廂體緩緩下行,
仿佛將剛才那場無聲的對峙也一并帶入了地底。他站在原地,直到冷意滲進骨髓,
才慢慢抬起手,用指腹蹭過嘴角——那道裂口已經(jīng)干了,留下一道細窄的痂。
指尖沾上一點暗紅,像枯葉上的銹斑。他盯著那抹顏色看了兩秒,然后把它蹭在袖口內(nèi)側(cè),
動作輕得幾乎像在掩飾什么。他走下天臺,步伐平穩(wěn),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可樓梯間的感應(yīng)燈一盞盞亮起,又在他身后熄滅,仿佛在為一個不愿被記住的人讓路。
畫室門開時,光線斜切進來,落在未干的顏料上,泛出微弱的虹彩。
空氣里還殘留著松節(jié)油和金屬氧化的氣味,混雜著一絲極淡的血腥味,不知來自哪一管顏料,
還是他指節(jié)上那道未愈的小傷口。他脫下外套掛好,徑直走到畫架前,手指撫過畫紙邊緣,
那里還殘留著鉛筆的壓痕,是那張建筑草圖留下的印記。
畫中的賽博菩薩依舊半成品地立在那里,機械骨架托著佛像的頭顱,電線纏繞成蓮花,
眼睛是兩枚發(fā)著微光的芯片。它的嘴角微微上揚,卻不像慈悲,倒像在冷笑。門被敲了兩下。
他沒應(yīng)聲。門自己開了,禮儀老師抱著一本厚重的書走進來,深藍布面封面燙著金字,
《西方美術(shù)史》。她將書放在靠窗的矮桌,動作利落,像是完成一項例行任務(wù)。
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聲音短促而克制,連呼吸都控制在最小幅度,
仿佛多吸一口氣都是僭越。“陸先生說,你需要補一些基礎(chǔ)?!彼f,聲音平穩(wěn),
沒有多余情緒。她的目光掃過畫架,停留不到半秒,又迅速移開,
像是怕沾上什么不該看的東西。林深沒動。她轉(zhuǎn)身要走,又停下,
“有些內(nèi)容……可能不太適合現(xiàn)在的你?!痹捯袈鋾r,
她目光掃過書頁一角——那里貼著一張方形貼紙,邊緣微微翹起,
像是有人曾試圖揭開又放棄。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蜷了一下,隨即恢復(fù)如常。門關(guān)上后,
他才走過去。翻開第一頁,序言干凈整潔,字跡清晰得近乎冷漠。第二頁開始,
出現(xiàn)第一處貼紙。他用指甲輕輕刮了刮,紙面下隱約透出輪廓:人體的曲線,肩胛的弧度。
再往后,幾乎每幾頁就有一張,有的貼在整幅畫上,有的只遮住局部。
一幅米開朗基羅的素描,大衛(wèi)的腰部被完全覆蓋;一張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
女神的軀干被打了馬賽克,只留下泡沫與風(fēng)的線條,空蕩得詭異。他翻得越來越慢。
不是憤怒,也不是諷刺。是一種陌生感,像有人把熟悉的語言逐字替換,
卻仍要求你理解它的意義。
他記得第一次在美術(shù)館看這些畫時的震撼——那種赤裸的、毫無掩飾的生命力,肌肉的張力,
骨骼的走向,連陰影都是呼吸的一部分。那時他站在《創(chuàng)造亞當》前,
看著上帝與人類指尖即將觸碰的瞬間,心臟幾乎停跳??涩F(xiàn)在,
那幅畫只剩下一個被貼紙封住的手臂,像被截肢的殘像。他合上書,手指停在封底。
貼紙的材質(zhì)很普通,像是隨手從辦公用品里拿的。但位置精準,
每一張都恰好擋住最“敏感”的部分——生殖器、乳頭、恥骨聯(lián)合、脊椎末端的凹陷。
這不是倉促之舉,而是經(jīng)過考量的干預(yù),甚至帶有一種近乎儀式感的秩序。
他忽然想起陸沉大衣口袋里那本畫冊,上面的批注冷靜得像在修改一份設(shè)計圖。痛苦要削弱,
秩序要增強。現(xiàn)在,連藝術(shù)史本身也被重新編輯,變成一本“適合”的教材。他重新翻開書,
找到那張大衛(wèi)的素描。貼紙邊緣有一道細小的折痕,像是被人反復(fù)掀開又壓回去。
他沒去揭它,只是盯著那方空白,試圖在腦海中還原被遮住的部分——肌肉的走向,
重心的傾斜,那種即將投擲石塊的瞬間張力??稍较?,越模糊。記憶像被一層毛玻璃罩住,
原本清晰的線條開始扭曲、退色。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開始接受這種缺失。不是被迫,
而是不知不覺地,把空白當作理所當然。就像他現(xiàn)在畫賽博菩薩時,
會下意識避開某些解剖結(jié)構(gòu),仿佛它們本就不該存在。門再次被敲響。他合上書,沒回頭。
陸沉走進來,手里沒拿任何東西,但林深知道他一定看過這本書的每一個標記。
男人穿著剪裁極佳的深灰西裝,領(lǐng)口別著一枚極小的金屬徽章,形狀像一只閉合的眼睛。
他站在畫架旁,目光掃過未完成的賽博菩薩——機械骨架托著佛像的頭顱,電線纏繞成蓮花,
眼睛是兩枚發(fā)著微光的芯片?!澳阌X得藝術(shù)是什么?”陸沉突然問。林深沒答。
“是自由表達?”陸沉自問自答,聲音不高,卻像在陳述事實,“可自由太混亂。
真正的藝術(shù),是可控的美。就像建筑,需要承重墻,需要結(jié)構(gòu)支撐。沒有約束的創(chuàng)作,
只是情緒的排泄?!绷稚罱K于轉(zhuǎn)過身,“所以你就把藝術(shù)剪掉一部分,再拼給你想看的樣子?
”“我不是剪掉,是引導(dǎo)?!标懗磷呓鼛撞剑讣廨p輕撫過畫框邊緣,
像在撫摸一件珍貴的器物,“你看這些經(jīng)典,它們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不是因為裸露,
而是因為結(jié)構(gòu)、比例、光影的完美控制。裸體只是載體。而載體……可以被調(diào)整。
”“那你干脆畫石膏像好了?!绷稚盥曇衾湎聛恚昂伪刭M勁去改一本美術(shù)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