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重逢
深夜便利店,頂流歌手歷紳把最后一桶泡面讓給了我。??
他口罩下的眼睛像深海漩渦:“你后頸有顆月牙疤?!??
后來我們在圖書館抽中同一本書,在寵物醫(yī)院抱著各自的貓打點滴。??
第三次相遇,我在唱片行把他當(dāng)路人:“推薦你聽歷紳的《暗河》,他歌聲里有種很痛的溫柔?!??
他忽然摘下墨鏡:“易南,我們小時候是不是……”??
話音未落,我的童年鐵盒在綜藝直播中摔開——??
褪色的拍立得照片飄到鏡頭前:七歲的他抱著破吉他,旁邊缺門牙的我舉著向日葵。??
當(dāng)晚熱搜爆了:#歷紳 找了她十五年#??
萬人演唱會安可環(huán)節(jié),他對著臺下清唱:“我的小太陽,原來你在這里?!?/p>
深夜的暴雨,像是天上銀河決了堤,嘩啦啦地潑灑在城市的水泥森林之上。
便利店那扇玻璃門,被一層又一層不斷流淌下來的水簾模糊了輪廓,將外面濕冷喧囂的世界隔絕開來,只留下門內(nèi)這一方狹窄、明亮,彌漫著速食食品混合味道的溫暖孤島。
空氣里浮動著關(guān)東煮濃郁的湯汁氣,還有烤腸油脂被加熱后特有的焦香。
我——易南,穿著件洗得發(fā)白、袖口微微起毛的牛仔外套,站在熱氣騰騰的關(guān)東煮鍋前,胃袋里像揣了只餓得嗷嗷叫的小貓,爪子不停地撓。
指尖在口袋里摸索,觸到的只有幾枚硬幣冰涼的硬邊,和一張皺巴巴的十元紙幣。這點家當(dāng),在關(guān)東煮面前顯得格外單薄。
“阿姨,麻煩……一份蘿卜,一份魔芋絲?!?/p>
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不去看那些飽滿誘人的福袋和魚丸。
穿著粉色圍裙的老板娘正麻利地往紙杯里盛湯,聞言抬頭,那張被熱氣熏得紅撲撲的臉上帶著點惋惜:
“小姑娘,就只要這些???天這么冷,多吃點暖和暖和嘛?!?/p>
她手上的動作沒停,蘿卜和魔芋絲沉入杯底,湯汁澆上去,只堪堪蓋過杯底。
“夠了,謝謝阿姨?!蔽医舆^那杯分量感人的“溫暖”,指尖被杯壁燙了一下,忙不迭地移到收銀臺。
掃碼付款的“嘀”聲清脆又短暫,像是對我錢包余額的精準(zhǔn)嘲諷。
剛把熱乎乎的紙杯捧穩(wěn),正準(zhǔn)備找個角落安頓一下我這饑寒交迫的軀殼,余光瞥見冷藏柜那邊有個高挑的身影。
那人穿著件看不出具體顏色的長款風(fēng)衣,肩頭被雨水洇濕了一大片深色的痕跡,帽檐壓得很低,臉上罩著個嚴嚴實實的黑色口罩。
他正彎腰從幾乎是空了的泡面貨架底層,撈出了最后一桶老壇酸菜面。
我腳步頓住,視線黏在那桶亮黃色的泡面上,胃里那只小貓瞬間叫得更凄厲了。
泡面……熱湯……分量足……比關(guān)東煮實在多了。幾乎是身體的本能,我下意識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下唇,喉嚨里不自覺地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帶著渴望的吞咽聲。
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被收銀機運作的嗡鳴和門外的雨聲淹沒。
但那個正拿著泡面直起身的男人,卻像是被這微小的聲響驚動了。
他動作一滯,微微側(cè)過頭,帽檐下的視線隔著口罩上方窄窄的空隙,精準(zhǔn)地投向了我。那目光……該怎么形容?
像是深冬午夜的海面,沉靜、幽邃,底下卻涌動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暗流。
即使隔著口罩,我也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目光的實質(zhì)感,帶著一種近乎穿透性的審視。
他站直了,個子很高,在便利店明亮的燈光下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沒有說話,只是隔著幾步遠的距離,隔著貨架之間狹窄的過道,靜靜地看著我,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里那桶孤零零的泡面。
空氣仿佛凝固了幾秒,只剩下關(guān)東煮鍋里咕嘟咕嘟的冒泡聲和窗外無休止的雨聲。
就在我以為他會拿著面轉(zhuǎn)身走開時,他卻邁開長腿,朝我這邊走了過來。我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后背差點撞到冰冷的飲料柜。
他停在我面前,距離不遠不近,恰好能聞到他風(fēng)衣上沾染的、混合著雨水和一種清冽木質(zhì)調(diào)的冷冽氣息。
然后,他做了一件讓我完全懵掉的事——他抬起手,將那桶還帶著冷藏柜涼意的泡面,輕輕推到了我面前的收銀臺上。
塑料桶底和臺面摩擦,發(fā)出“嚓”的一聲輕響。
“拿著?!彼穆曇敉高^口罩傳出來,有些悶,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質(zhì)地,像某種質(zhì)地精良的絲綢滑過耳膜。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眼睛睜得溜圓,看看那桶金燦燦的泡面,又看看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嘴巴張了張,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拒絕?接受?
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泡面包裝上那個咧著大嘴笑的酸菜小人兒。
“我……”喉嚨發(fā)緊,擠出一個干澀的音節(jié),后面的話卻卡殼了。
我窘迫得耳根發(fā)燙,手指無意識地摳緊了裝著關(guān)東煮的紙杯邊緣,薄薄的紙杯被我捏得有些變形。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窘迫和失語,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那深海似的眼睛像探照燈,掠過我的眉眼,然后,極其自然地、帶著點探究意味地,落向我的頸側(cè)。
他的視線像是有溫度,我后頸那一小塊皮膚莫名地開始發(fā)燙、發(fā)緊,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
就在我?guī)缀跻滩蛔√秩ッ箢i時,他忽然開口了。
聲音依舊是那種隔著口罩的微悶,卻像一顆小石子,精準(zhǔn)地投入我混亂的心湖,激起一圈圈驚愕的漣漪。
“你后頸,”他頓了頓,像是在確認什么,“有顆月牙形狀的疤?”
轟隆——!
一聲沉悶的炸雷毫無預(yù)兆地撕裂了雨夜的寂靜,巨大的聲響震得便利店的玻璃門嗡嗡作響。
慘白的電光緊隨其后,如同天神憤怒的鞭子,瞬間抽亮了窗外扭曲的樹影和瘋狂傾瀉的雨瀑。
那刺眼的光芒透過玻璃門,像舞臺追光燈一樣,毫無遮攔地打在我臉上,也清晰地照亮了眼前這個陌生男人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
就在那道強光閃過的剎那,我看到他深潭般的眸子里,瞳孔猛地一縮。
不是被雷聲驚嚇的那種反應(yīng),更像是一種被尖銳的疼痛突然刺穿神經(jīng)的生理性痙攣。
他的眉骨瞬間擰緊,形成一道痛苦的溝壑,連帶著眼周的肌肉都繃緊了。
他甚至下意識地抬起一只手,指尖重重地按在了自己的太陽穴上,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呃……”一聲壓抑的、短促的悶哼從他喉嚨里擠出,被口罩過濾得只剩下一點模糊的氣音。
高大的身形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那道無形的疼痛之刃也同時削去了他一絲支撐的力氣。
那瞬間的劇痛來得快,去得似乎也快。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洶涌的痛苦已經(jīng)強行壓下,只余下更深沉的暗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按在太陽穴上的手緩緩放下,指腹無意識地在粗糙的布料上捻了捻,似乎想驅(qū)散那殘留的痛感。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帶著一種更加復(fù)雜難辨的情緒,比剛才的審視更沉,更深。
那眼神像是穿過此刻狼狽的我,在奮力捕捉著什么早已被歲月沖刷得模糊不清的影像碎片。
便利店的自動門感應(yīng)到有人靠近,發(fā)出“叮咚”一聲歡快的電子音,機械地向兩邊滑開。
一股裹挾著雨水腥氣和寒意的強風(fēng)猛地灌了進來,像冰冷的巨手拍在臉上,吹得我額前幾縷濕發(fā)糊住了眼睛。
門口進來幾個渾身濕透、吵吵嚷嚷的年輕人,大概是附近酒吧散場的顧客,喧鬧聲瞬間打破了剛才那幾秒鐘幾乎令人窒息的凝滯。
他們帶著一身寒氣和水汽,目標(biāo)明確地撲向冷藏柜的啤酒和熟食區(qū),便利店里那點可憐的暖意立刻被沖淡了不少。
我猛地回過神,心臟還在胸腔里毫無章法地亂撞。眼前這個男人,那雙深海里藏著漩渦的眼睛,那句關(guān)于我后頸疤痕的突兀話語,還有他那瞬間的痛苦……
這一切都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魘碎片,被這突如其來的冷風(fēng)和人聲攪得更加混亂不堪。
本能占據(jù)了上風(fēng)。逃離!
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我一把抓起收銀臺上那桶冰涼的泡面,像個偷了東西的小賊,低著頭,看也不敢再看那男人一眼,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轉(zhuǎn)身,幾乎是撞開那幾個剛進來的濕漉漉的年輕人,埋頭沖進了門外那片冰冷刺骨的雨幕里。
“哎喲!看著點??!”身后傳來不滿的抱怨聲。
我充耳不聞。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瞬間打濕了外套和頭發(fā),順著脖子灌進去,激得我打了個寒顫。
手里的泡面桶硬邦邦的棱角硌著掌心,提醒著我剛才那荒誕又真實的一幕。
我抱著那桶面,像抱著一個燙手山芋,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積水的街道上狂奔,只想快點逃離那個地方,逃離那雙仿佛能看透靈魂的眼睛。
后頸那塊被他視線灼燒過的地方,在冰冷的雨水沖刷下,依舊殘留著一絲詭異的麻癢和溫?zé)帷?/p>
午后的陽光慵懶地穿過市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斜長的、明亮的光斑。
空氣里浮動著舊書紙張?zhí)赜械摹еc微塵的干燥氣息,混合著陽光曬暖木頭的味道,安靜得能聽見塵埃在光柱里跳舞的細微聲響。
我——易南,正蜷在社科閱覽區(qū)靠窗的一張單人沙發(fā)里,膝蓋上攤著一本厚厚的《歐洲中世紀建筑史》,指尖無意識地捻著書頁邊緣。
窗外的城市在陽光下半明半昧,遠處高樓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眼的光。
可我的思緒,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回幾天前那個雨夜,那個便利店,那雙深海般讓人心悸的眼睛,那句關(guān)于月牙疤的詢問。
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至今未平。
為了趕走腦子里那個揮之不去的影子,我決定換本書。起身,把厚重的建筑史放回它原本棲身的“TU”類書架。
目光在密密匝匝的書脊上逡巡,最終落在斜上方書架頂層,一本深藍色布面精裝的《世界民謠簡史》上。
那沉靜的藍色,莫名讓人心緒安寧。
我踮起腳尖,伸長手臂,指尖堪堪觸到那本厚書的書脊頂端。就在我用力將它往外抽出的瞬間——
幾乎是同一時間,斜對面書架的另一側(cè),一只骨節(jié)分明、膚色偏白的手,也伸向了這本書!那只手的目標(biāo),顯然是我正抽出的這本書旁邊緊挨著的那本《藍調(diào)溯源》。
“嘩啦——”
我的指尖剛把《世界民謠簡史》拽出來,旁邊那本《藍調(diào)溯源》就被那只手抽動的力道帶得猛地一歪!
重心偏移,兩本厚厚的大部頭瞬間失去了平衡,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連同周圍幾本可憐的書一起,稀里嘩啦地傾瀉下來!
“?。 蔽叶檀俚伢@叫了一聲,下意識地后退半步,手忙腳亂地想要去接,卻只徒勞地撈了個空。
書本沉悶的落地聲在安靜的閱覽室里顯得格外突兀。我窘迫得滿臉通紅,慌忙蹲下身去撿拾散落的書籍,嘴里不住地小聲念叨著:“對不起對不起……”
另一雙手也加入了進來,動作利落而沉穩(wěn),幫我一起收拾殘局。
那雙手,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我的視線順著那雙手向上,掠過質(zhì)感良好的深灰色羊毛衫袖口,然后,定格在那張低垂著的側(cè)臉上。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驟然停止了跳動。
是他!便利店那個男人!
盡管他今天沒戴那頂壓得很低的帽子和口罩,只架著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鏡,但那深刻的下頜線條,那挺直的鼻梁,尤其是那雙眼睛——即使隔著鏡片,我依舊能感覺到那種深海般的幽邃。
此刻,那雙眼睛正專注地看著地上散亂的書本,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
他顯然也認出了我。在撿起最后一本掉落的書時,他的動作停頓了一瞬,抬起眼。
目光透過鏡片,平靜地落在我臉上,沒有驚訝,只有一種了然的、仿佛“果然是你”的了悟。
他拿著那本《藍調(diào)溯源》,站起身,也順便將我散落的幾本書遞還給我,包括那本惹禍的《世界民謠簡史》。
他的動作自然流暢,仿佛我們只是兩個普通的、不小心撞了書的讀者。
“抱歉,”他的聲音比雨夜里更清晰,帶著一種平和的磁性,“是我抽書太用力了?!?/p>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視線卻并未離開我的臉,反而微微側(cè)頭,目光再次掠向我的頸側(cè),那眼神帶著一種專注的、毫不掩飾的探尋,仿佛在確認某種細節(jié)。
我的后頸皮膚又開始條件反射般地發(fā)燙、發(fā)緊,那被窺視的感覺無比清晰。
我慌亂地接過書,胡亂地抱在胸前,像抱著一個脆弱的盾牌,低著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沒…沒關(guān)系,是我沒拿穩(wěn)。” 連“謝謝”都忘了說,只想立刻挖個地洞鉆進去。
他沉默地看著我?guī)缀跻s進地里的鴕鳥姿態(tài),沒有再多說什么。
只是在我抱著書轉(zhuǎn)身,幾乎是同手同腳地逃離那個區(qū)域時,我清晰地感覺到,那道深海般的目光,依舊沉甸甸地附著在我的后背上,如影隨形。
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溫暖明亮,我卻覺得后頸那塊小小的月牙疤,在隱秘地發(fā)燙。
凌晨兩點半,城市沉入最深的睡夢。只有零星幾扇窗戶還亮著燈,像是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島。
我抱著一個臨時找來的厚紙箱,腳步踉蹌地沖進24小時寵物醫(yī)院“安心之家”。
紙箱里,我養(yǎng)了五年的橘貓“胖虎”蜷縮著,平日里那身油光水滑的皮毛此刻顯得灰暗雜亂,它痛苦地瞇著眼,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有氣無力的“嗚嚕”聲,小小的身體隨著呼吸急促地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一種令人揪心的費力感。
“醫(yī)生!醫(yī)生!快看看它!”我的聲音帶著哭腔,在空曠寂靜的候診室里顯得格外尖銳。
值班的年輕獸醫(yī)立刻從診室出來,看了一眼胖虎的狀態(tài),臉色也嚴肅起來。
“可能是急性應(yīng)激或者中毒,先吸氧!”獸醫(yī)動作麻利地指揮護士準(zhǔn)備設(shè)備。
胖虎被小心翼翼地抱進吸氧箱。透明的玻璃罩子落下,氧氣汩汩地輸入。
它小小的身體在溫?zé)岬难鯕饬髦形⑽㈩澏吨?,眼睛半閉,依舊是一副極度虛弱的模樣。護士給它扎上了留置針,開始輸液。
我隔著玻璃,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冰冷的箱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里面那個小小的、痛苦的生命,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痛楚。
自責(zé)和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我?guī)缀鯚o法喘息。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候診室里慘白的燈光亮得刺眼,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嗆人。
我靠在冰涼的墻壁上,身體因為長時間的緊繃和高度緊張而微微發(fā)抖,視線模糊,卻固執(zhí)地不肯離開吸氧箱里的胖虎。
就在我精神恍惚,幾乎要被這沉重的焦慮壓垮時,候診室那扇自動玻璃門又“叮咚”一聲滑開了。
一股深夜特有的寒氣裹挾著雨后的潮濕涌了進來。我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門口走進一個高大的身影。他穿著一身低調(diào)的黑色運動服,連帽衫的帽子松松地罩在頭上,臉上扣著一個巨大的黑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
他懷里也抱著一個寵物航空箱,步履匆匆,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急。盡管遮得嚴實,但那身形輪廓,那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氣場……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又是他!
他顯然也看到了我,腳步在門口頓了一瞬。帽檐下的目光隔著口罩,在我臉上和我身前的吸氧箱之間飛快地掃過,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驚訝。
但他沒有停頓太久,只是對我這邊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便徑直走向了值班臺,語速很快地跟值班護士說著什么。
護士很快帶著他去了隔壁的診室。過了一會兒,他抱著航空箱出來了,里面的小家伙似乎也安頓好了。
他環(huán)顧了一下狹小的候診室,最終選擇在距離我?guī)讉€座位遠的另一張長椅上坐下,將航空箱小心地放在腳邊。
空氣里只剩下氧氣泵低沉的嗡嗡聲和輸液袋里液體滴落的輕微聲響。
沉默像粘稠的膠水,填滿了我和他之間那幾個座位的距離。
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有些紊亂的心跳聲,和旁邊椅子上他偶爾調(diào)整坐姿時衣料摩擦的窸窣聲。
我抱著膝蓋,蜷縮在冰冷的塑料椅上,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吸氧箱里依舊懨懨的胖虎。
恐懼和疲憊像潮水一樣反復(fù)沖刷著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胖虎的呼吸稍微平穩(wěn)了一點點,或許是我緊繃的弦終于到了極限,一陣強烈的困意夾雜著冰冷的虛脫感猛地襲來。
我的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頭不由自主地開始一點、一點……像只啄米的小雞。
就在我的意識即將滑向黑暗邊緣的瞬間,身體猛地一歪!
額頭沒有撞上預(yù)想中冰冷的墻壁或堅硬的椅背,反而觸碰到了一片帶著體溫的、有彈性的柔軟。
一股極其清淡、卻無比熟悉的冷冽木質(zhì)香氣,混合著一點點消毒水的味道,幽幽地鉆入我的鼻腔。
我瞬間驚醒,猛地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近在咫尺的、深灰色的羊毛衫布料。視線僵硬地向上移動——對上了那雙熟悉的眼睛。
帽檐的陰影和口罩的遮擋,只余下那雙深海似的眸子,此刻正垂下來看著我,里面清晰地映著我驚愕失措的臉。
是他!不知何時,他竟然坐到了我旁邊的椅子上!
而我剛才那失去重心的一歪,好死不死,腦袋正正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轟”的一下,血液猛地沖上頭頂,臉頰燙得像要燒起來。
我觸電般彈開,身體猛地向后縮,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椅背上。
“對……對不起!”我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窘迫得恨不能原地消失。
他微微側(cè)過頭,目光在我驚惶的臉上停留了一秒,隨即很自然地移開,重新落回自己腳邊的航空箱上,仿佛剛才那尷尬的觸碰從未發(fā)生。
只有他低沉平靜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沒事。你的貓,會好的?!闭Z氣篤定,不容置疑。
說完,他便不再看我,只是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讓肩膀的位置似乎更……方便倚靠了一點?
然后便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石像,靜靜地坐在那里,目光專注地看著他航空箱里那個同樣在輸液的毛茸茸的小家伙。
那是一只通體漆黑的貓,只有四只爪子是雪白的,像戴了白手套,此刻也懨懨地趴著,只有尾巴尖偶爾煩躁地甩動一下。
我僵在原地,心臟還在瘋狂擂鼓,臉頰的熱度久久不退。
那句“會好的”像一顆小小的定心丸,帶著他聲音里特有的那種沉穩(wěn)力量,奇異地稍稍撫平了我心里翻騰的恐慌。
我小心翼翼地重新坐好,緊緊抱著自己的膝蓋,努力縮成一團,再也不敢朝他的方向多看一眼。
后頸那塊小小的月牙疤,卻在他方才那平靜的一瞥下,又開始隱隱地發(fā)燙。
冰冷的空氣里,那股清冽的木質(zhì)香氣若有若無地縈繞著,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
周末的“回聲”唱片行,像一塊被時光遺忘的琥珀,凝固在喧囂都市的角落。
深棕色的木質(zhì)貨架高聳至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地陳列著各個年代的黑膠唱片和CD,空氣里彌漫著舊紙板、油墨和松木唱片柜混合的獨特氣味,厚重而沉靜,將門外車水馬龍的嘈雜過濾得只剩一層模糊的背景音。
我穿著唱片行統(tǒng)一的深綠色帆布圍裙,正踮著腳尖,費力地將顧客翻亂的古典音樂區(qū)唱片重新按作曲家姓氏字母歸位。
指尖劃過那些或嶄新或磨損的唱片封套,貝多芬、巴赫、肖邦……一個個音符仿佛在封面上無聲地跳躍。
“請問……”一個低沉的男聲在我側(cè)后方響起,打破了這一隅的安靜。
我立刻轉(zhuǎn)身,臉上掛起職業(yè)性的微笑:“您好,有什么可以幫您?” 眼前站著一個男人。
他穿著簡單的黑色連帽衛(wèi)衣,帽兜拉得很低,遮住了額頭和部分頭發(fā),臉上架著一副幾乎遮住半張臉的深茶色墨鏡。
身形很高,肩背挺拔,帶著一種難以忽視的存在感,但刻意低調(diào)的穿著又讓他完美地融入了唱片行懷舊的氛圍里。
“想找一張……能讓人靜下心來的唱片,”他的聲音透過墨鏡傳來,有些模糊,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讓人心頭發(fā)緊的熟悉感,“有推薦嗎?”
他微微側(cè)頭,墨鏡后的視線似乎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
我心頭莫名一跳,一絲微妙的異樣感掠過。但這感覺很快被繁忙的工作壓了下去。我點點頭,目光掃過琳瑯滿目的唱片架,大腦飛快地檢索著符合“靜心”要求的作品。
德彪西的《月光》?太飄渺。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或許太沉重……
一個名字,帶著一種近乎宿命般的牽引力,自然而然地浮上心頭。
“您可以試試這個,”我轉(zhuǎn)身,準(zhǔn)確地從“華語流行”區(qū)域抽出一張設(shè)計簡約的黑色CD專輯,封面是幾道若隱若現(xiàn)的、仿佛在水底搖曳的光束,上面印著兩個銀色的字——《暗河》。
我將唱片遞向他,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認真和篤定,“歷紳的《暗河》。這張專輯里,尤其是同名主打歌,雖然旋律聽起來是有點沉郁的藍調(diào),但……”
我頓了頓,斟酌著詞句,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雨夜里聽到這首歌時,那種靈魂被輕輕擊中的震顫感。
“但是歷紳的聲音……很特別?!蔽铱粗ο氡磉_清楚那種感覺,“不是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更像是在很深很深的靜水里,藏著一團始終不滅的、溫柔的火。
聽著聽著,心反而會慢慢沉下來,找到一種……嗯,一種被理解、被陪伴的平靜?!?說完,我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對一個陌生顧客說這些,好像過于私人化了。
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瞬,才接過了那張《暗河》CD。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捏著那張薄薄的塑料盒,指尖在印著“歷紳”名字的字體上,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
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
候診室里那種深海般沉靜的氣息,仿佛又無聲地彌漫開來。
墨鏡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他那道隱在鏡片后的視線,正牢牢地鎖在我臉上??諝馑坪跄郎藥酌搿?/p>
就在我被這沉默盯得有些局促,準(zhǔn)備再說點什么緩和氣氛時,他忽然抬起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摘下了那副寬大的深茶色墨鏡。
世界的聲音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靜音鍵。唱片行里輕柔的背景音樂、遠處顧客的低語、甚至我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都消失了。
墨鏡之后露出的,正是那雙我見過三次、每一次都讓我心慌意亂的眼睛。
深邃、沉靜,像蘊藏了無數(shù)秘密的午夜海面,此刻清晰地映著我驚愕失神的臉。
沒有了任何遮擋,那目光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穿透力,直直地刺入我的眼底。
他看著我,薄唇微啟,低沉的聲音清晰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投入心湖的重石:
“易南?!?/p>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氣,身體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唱片架上,幾本放在邊緣的唱片冊“嘩啦”一聲滑落在地。
我的名字!
他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巨大的驚駭像冰水兜頭澆下,四肢百骸瞬間冰涼。
他仿佛沒看到我的驚惶失措,向前逼近了一步,縮短了我們之間那點可憐的距離。
他微微俯身,那張輪廓分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和熟悉感的臉龐靠近,深海似的眼眸緊緊攫住我慌亂閃躲的目光,里面翻涌著我完全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急切、探尋,還有一絲……近乎痛苦的困惑?
“我們小時候……”他盯著我,語速不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要撕裂某種迷霧的力度,“是不是……”
“啪嗒——!”
一聲清脆的、硬物撞擊地面的聲音,突兀地、尖銳地打斷了他即將出口的話語。
是我們唱片行那位總是笑瞇瞇的胖老板老陳。
他大概是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手里拿著的一串鑰匙沒拿穩(wěn),掉在了木地板上。
“哎喲!對不住對不住!”老陳連忙彎腰撿起鑰匙,帶著歉意地朝我們這邊看過來,“沒嚇著吧?小南,沒事吧?”
他的目光在我和眼前這個摘了墨鏡、氣場迫人的男人之間好奇地轉(zhuǎn)了一圈。
這突如其來的打斷像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我心頭的驚濤駭浪,也凝固了男人即將出口的話語。
他后面那幾個關(guān)鍵的、可能解開一切謎團的字眼,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嚨里。
他維持著那個俯身靠近的姿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復(fù)雜得如同打翻的調(diào)色盤,有被打斷的懊惱,有未盡的急迫,還有一種……近乎無奈的沉郁。
隨即,他直起身,臉上所有外露的情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重新恢復(fù)了那種深海般的平靜。
他什么也沒再說,只是極其自然地重新戴上了那副墨鏡,遮住了那雙能攪動人心緒的眼睛,然后拿著那張《暗河》CD,轉(zhuǎn)身走向了收銀臺。
留下我一個人僵在原地,后背緊貼著冰冷的唱片架,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幾乎要破膛而出。
他剛才想說什么?“我們小時候是不是……” 后面是什么?認識?見過?還是……別的什么?
后頸那塊小小的月牙疤,在他摘下墨鏡的瞬間,仿佛被無形的烙鐵燙了一下,灼熱感久久不散。
唱片行里舊時光的氣味包裹著我,我卻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謎團的邊緣,搖搖欲墜。
聚光燈,白得灼眼,像無數(shù)根滾燙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皮膚上。
演播廳里空調(diào)開得很足,可我的后背依舊被冷汗浸透了,黏膩地貼在椅背上。
臺下是黑壓壓的觀眾,無數(shù)雙眼睛聚焦在我身上,帶著好奇、探究和一點看熱鬧的興奮。
主持人帶著職業(yè)化的燦爛笑容,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被放大,帶著一種夸張的熱情,在偌大的空間里回蕩:
“……所以,我們這位‘尋找童年寶藏’的幸運素人嘉賓——易南小姐!聽說你帶來了一件非常特別的‘時光寶盒’?能跟大家分享一下它背后的故事嗎?”
導(dǎo)播的鏡頭瞬間推近,巨大的屏幕上清晰地映出我煞白的臉和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嘴唇。
我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丟在聚光燈下的標(biāo)本,無所遁形。
主持人的問題像一塊巨石砸進我混亂的腦海。時光寶盒?故事?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膝蓋上那個冰冷的、陪伴了我十幾年的舊鐵皮盒。
盒子上貼滿了褪色的星星貼紙,邊角早已磨損得露出了灰白色的底漆。
它一直被我小心地收在抽屜最深處,這次被節(jié)目組翻出來作為“童年記憶”的噱頭……我根本不知道里面具體裝了什么!
童年的記憶對我來說,是蒙著一層灰蒙蒙的紗,破碎而模糊,只有一些零星的、不成體系的片段。
“我……”喉嚨干澀得像砂紙摩擦,聲音通過麥克風(fēng)傳出去,帶著明顯的顫抖和嘶啞,“其實……我也不太記得里面具體有什么了……” 臺下的觀眾席傳來一陣輕微的、善意的哄笑。
主持人顯然沒打算放過這個“意外”帶來的戲劇效果,笑容更加燦爛:“哦?那豈不是更有趣了!
讓我們一起來打開這個神秘的‘潘多拉魔盒’,看看里面藏著什么驚喜吧!易南小姐,請!”
導(dǎo)播的指令清晰地傳入耳返。鏡頭再次推進,幾乎懟到了鐵皮盒上。
無數(shù)雙眼睛,包括旁邊嘉賓席上坐著的、戴著墨鏡看不出表情的歷紳(節(jié)目組為了制造爆點,竟然把他和我安排在了同一期?。季劢乖谶@個小小的鐵皮盒上。
我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指尖冰涼。
在主持人的催促和全場目光的逼視下,我僵硬地抬起手,顫抖著去摳那個早已有些生銹的盒蓋搭扣。
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別打開!別打開!
“咔噠”一聲輕響,搭扣松開了。
就在我指尖發(fā)顫,準(zhǔn)備掀開盒蓋的瞬間——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
整個演播廳頂棚的主光源驟然熄滅!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令人窒息的黑暗!觀眾席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驚恐的尖叫和騷動!
“啊——!”
“怎么回事?!”
“停電了?!”
黑暗中,一片混亂。椅子被撞倒的聲音,人們驚慌失措的呼喊聲,工作人員焦急維持秩序的叫喊聲……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
突如其來的黑暗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心臟,我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鐵皮盒,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大家不要慌!保持原位!是電路跳閘!備用電源馬上啟動!保持原位!” 主持人的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竭力嘶吼著,試圖壓過混亂的聲浪。
就在這令人絕望的漆黑和混亂中,一只手猛地伸了過來!準(zhǔn)確無誤地、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抓住了我死死抱著鐵皮盒的手腕!
那觸感溫?zé)帷⒂辛?,指腹帶著一點薄繭。是歷紳!黑暗中我看不見他,但那熟悉的、清冽的木質(zhì)氣息瞬間鉆入鼻腔,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安撫力量,瞬間穿透了周遭的恐慌和尖叫。
我渾身一僵,仿佛被電流擊中。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將我往旁邊一拽!
“嘩啦——!”
混亂中,我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懷里的鐵皮盒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徹底掀翻脫手!
冰冷的金屬盒子重重地摔在堅硬的地板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撞擊聲!
盒蓋被摔得完全彈開!
幾乎是同時,“嗡——”的一聲低鳴,演播廳上方幾盞應(yīng)急用的冷白色備用燈猛地亮起!
慘白的光線如同利劍,瞬間刺破了黑暗!
光芒亮起的剎那,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
整個演播廳的喧囂像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的目光,臺上臺下,所有還能運轉(zhuǎn)的攝像機鏡頭,都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了舞臺中央,那個摔開的舊鐵皮盒旁邊。
一張泛黃的、邊緣微微卷曲的拍立得照片,正從敞開的盒口悠悠飄落。它像一片被時光遺忘的枯葉,在應(yīng)急燈慘白的光束里,打著旋兒,緩緩地、最終無聲地飄落在地板上,正面朝上。
演播廳巨大的主屏幕,忠實地、毫無延遲地將這張照片的每一個細節(jié),以高清特寫的形式,投射在所有人眼前!
照片上,是午后斑駁的陽光,背景是一棟破舊待拆的、爬滿枯藤的紅磚老樓。
畫面中央,一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瘦得驚人的小男孩,正抱著一把比他小不了多少的、掉了漆的破舊木吉他,盤腿坐在一堆廢棄的磚塊上。
他穿著明顯不合身的舊衣服,頭發(fā)有點亂,小臉臟兮兮的,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兩顆倔強的寒星,直直地看向鏡頭。
而緊挨著他坐著的,是一個同樣年紀、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碎花小裙子、咧著嘴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小女孩。
她笑得那么用力,以至于門牙那里缺了一顆都清晰可見。
她的一只小手,正高高舉著一朵用明黃色的手帕精心折疊成的、有些歪歪扭扭的向日葵,燦爛的金黃色花瓣在泛黃的舊照片里,依舊灼灼耀眼,仿佛帶著那個遙遠下午的溫度。
那個小女孩……那張缺了門牙的、笑得沒心沒肺的臉……赫然是童年的我!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整個演播廳。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整整一個世紀。然后,所有的目光,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緩緩地、緩緩地從大屏幕上那張巨大的照片,移向了舞臺中央,那個臉色慘白如紙、呆若木雞的我身上。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我僵在原地,像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目光空洞地看著地上那張照片,看著照片里那個舉著向日葵、笑得缺牙的自己。
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手臂,將我硬生生地扳轉(zhuǎn)過去!
對上了歷紳的眼睛。
那雙深海似的眼眸,此刻所有的平靜、所有的深沉都被徹底撕碎了!
墨鏡不知何時早已滑落在地。
那雙眼睛里翻涌著驚濤駭浪——是鋪天蓋地的、近乎瘋狂的震驚!
是失而復(fù)得的、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狂喜!
是穿越了漫長時光隧道、終于抵達彼岸的、無法言喻的巨大痛楚和釋然!
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喉結(jié)上下滾動,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胸腔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帶著難以置信的哽咽:
“向……日葵……”
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我臉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我的模樣,又像是穿透了時光的塵埃,看到了那個舉著向日葵的、缺了門牙的小女孩。
那眼神滾燙,帶著一種能將人焚毀的熾熱和失而復(fù)得的巨大悲欣交集。
“是你……”他看著我,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在泣血,“……我的小太陽……”
應(yīng)急燈慘白的光束冰冷地打在我們身上,將我們兩人定格在舞臺中央,如同兩座被時光和巨大秘密驟然擊中的雕像。
臺下死寂一片,無數(shù)雙眼睛和冰冷的鏡頭記錄著這一切。懷里的鐵皮盒空空如也,只有那張褪色的拍立得靜靜躺在地板上,訴說著一個被歲月塵封了十五年的秘密。
后頸那塊小小的月牙疤,此刻滾燙得像一塊烙印。
原來,那不僅僅是一塊疤,更是時光烙下的、失散重逢的印記。
當(dāng)晚,互聯(lián)網(wǎng)徹底沸騰。
#歷紳 找了她十五年# 的詞條,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整個社交網(wǎng)絡(luò),后面跟著一個深紅得刺眼的“爆”字。
那張泛黃的拍立得照片被無數(shù)次轉(zhuǎn)發(fā)、放大、分析。
男孩倔強的眼神,女孩缺牙的笑容,那朵明晃晃的舊手帕向日葵……每一個細節(jié)都被賦予了無數(shù)的解讀和想象。
媒體的長槍短炮、粉絲的瘋狂追問、路人的好奇窺探……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的生活。
我把自己關(guān)在小小的出租屋里,拉緊窗簾,拔掉電話線。
手機屏幕上是經(jīng)紀人林姐發(fā)來的、帶著一連串感嘆號的短信:“易南!你看到?jīng)]有?!老天爺!歷紳那邊團隊聯(lián)系我了!他們要見你!天大的機會啊??!”
我蜷縮在沙發(fā)角落,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已經(jīng)空了的舊鐵皮盒,指尖一遍遍撫摸著盒蓋上那些早已褪色的星星貼紙。
盒子里似乎還殘留著舊紙張和時光的味道。腦海里反復(fù)閃回的,是演播廳慘白燈光下,歷紳那雙被巨大震驚和狂喜淹沒的眼睛,還有他嘶啞哽咽的那句“我的小太陽”。
小太陽……我嗎?
那個穿著碎花裙、缺著門牙、傻乎乎舉著向日葵的小女孩……真的是我嗎?為什么那段記憶像被橡皮擦用力抹去,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光影和碎片?那棟紅磚老樓……破吉他……還有……那個瘦得讓人心疼的小男孩……
頭開始隱隱作痛,像有根針在太陽穴里輕輕攪動。一些被深埋的、蒙塵的畫面,似乎正掙扎著想要沖破迷霧。
“喵……”胖虎似乎察覺到我的不安,蹭過來,用它毛茸茸的腦袋頂了頂我的手臂,發(fā)出安撫的呼嚕聲。我把它抱進懷里,汲取著一點毛茸茸的溫暖。
敲門聲就在這時響起。
不疾不徐,沉穩(wěn)而篤定。三下。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會是誰?記者?瘋狂的粉絲?
我屏住呼吸,赤著腳,悄無聲息地挪到門邊,透過貓眼往外看。
樓道里感應(yīng)燈的光線昏黃。門外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他穿著簡單的黑色連帽衫,帽子拉得很低,臉上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即使在這樣模糊的光線下,我也絕不會認錯。
是歷紳。
他獨自一人。
他微微抬起眼,目光仿佛能穿透冰冷的門板,直直地望進貓眼后的我的眼底。
那眼神里沒有了演播廳里的驚濤駭浪,只剩下一種沉靜的、帶著疲憊和某種執(zhí)拗的等待。
他沒有再敲門,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望石像。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樓道里寂靜無聲,只有我的心跳在耳邊轟鳴。
隔著薄薄的門板,我?guī)缀跄芨杏X到他身上那種熟悉的、清冽的木質(zhì)氣息,混合著夜晚微涼的空氣。
我靠在冰冷的門板上,手指緊緊攥著門把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打開?還是裝作不在?
最終,是門外他一聲極輕的、仿佛帶著無盡疲憊的嘆息,擊潰了我最后的防線。那嘆息輕得像羽毛拂過,卻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我深吸一口氣,轉(zhuǎn)動了門把手。
門開了一條縫。
昏黃的樓道燈光涌了進來。他站在光暈的邊緣,帽檐下的眼睛瞬間鎖定了我。那雙深海般的眸子里,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東西——失而復(fù)得的微光,深切的痛楚,小心翼翼的探尋,還有濃得化不開的疲憊。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
空氣凝固了。
然后,他緩緩地抬起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試探,摘下了臉上的口罩。
沒有了任何遮擋。
那張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巨幅廣告牌、雜志封面、演唱會大屏幕上的、輪廓深邃如同雕刻的臉,此刻清晰地、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
沒有鎂光燈的修飾,沒有舞臺妝的遮掩,只有真實的、帶著長途跋涉后倦意的面容,和那雙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
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聲音卻哽在喉嚨里。
最終,他只是看著我,極其艱難地、一字一頓地,用嘶啞到幾乎破碎的聲音問:
“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那聲音里承載的重量,幾乎讓我無法呼吸。
十五年前的記憶,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終于沖破了塵封的淤泥,帶著陳舊的氣息和模糊的光影,緩緩浮上意識的水面。
那是一個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夏天尾巴??諝怵こ淼萌缤z水,蟬鳴聲嘶力竭,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離別做最后的挽歌。
我家租住的那片老城區(qū),被畫上了鮮紅的“拆”字,像一塊城市肌體上丑陋的傷疤。周圍的鄰居像被驚擾的鳥雀,一家家搬走,留下空蕩蕩的門窗和滿地的狼藉。
我家因為一點搬遷補償款的糾紛,成了這片斷壁殘垣里最后的釘子戶。
那天下午,我穿著最涼快的碎花小裙子,像只不安分的小猴子,在自家狹窄悶熱的屋子里待不住,偷偷溜到了屋后那片堆滿廢棄磚瓦、荒草叢生的拆遷廢墟上探險。
陽光毒辣地炙烤著大地,空氣里彌漫著灰塵和朽木的味道。
就在我扒拉著磚塊,試圖找點“寶藏”時,一陣極其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像受傷小獸的哀鳴,從旁邊那棟最破敗、門窗都被拆空了的紅磚樓深處傳了出來。
好奇心戰(zhàn)勝了恐懼。我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踩著滿地碎玻璃和瓦礫,循著聲音鉆進那黑洞洞的門框。
里面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濃重的灰塵和潮濕發(fā)霉的氣味。在角落一堆破爛的麻袋和碎磚后面,我看到了他。
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小男孩,蜷縮在角落里,像只被遺棄的小貓。
他身上那件灰色的舊T恤又寬又大,沾滿了泥污,膝蓋也磕破了,滲著血絲。
他緊緊抱著一個破舊得不成樣子、琴弦都斷了兩根的木頭盒子(后來我才知道那叫吉他),小小的身體因為發(fā)燒而不住地顫抖,臉頰是不正常的潮紅,嘴唇干裂得起皮。
眼淚混著臉上的灰塵,沖出兩道臟兮兮的淚痕,那雙漂亮的大眼睛里盛滿了無助的淚水、巨大的恐懼,還有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近乎絕望的倔強。
他抬起頭看到我,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往后縮了一下,抱緊了懷里的破吉他,警惕又驚恐地瞪著我,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那一刻,看著他通紅的眼睛和因為發(fā)燒而急促起伏的小胸膛,我忘記了害怕。
我家里還有早上沒喝完的半袋早餐奶和一個媽媽給我煮的雞蛋。
我轉(zhuǎn)身就跑,用最快的速度沖回家,顧不上媽媽在身后的追問,抓起那半袋溫?zé)岬哪毯湍莻€還有點燙手的煮雞蛋,又像一陣小旋風(fēng)似的沖回了那棟破樓。
他還在那里,蜷縮著,但看到我回來,眼睛里那種刺猬般的戒備似乎少了一點點,只剩下茫然和虛弱的警惕。
“給……”我把溫?zé)岬哪檀碗u蛋遞到他面前,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擾了他,“吃了就不難受了?!?/p>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東西,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不敢置信。
他猶豫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胳膊都舉酸了,他才怯生生地、試探地伸出一只臟兮兮的小手,飛快地抓過了那個雞蛋,又立刻縮了回去,緊緊護在懷里,像護著什么稀世珍寶。
我咧開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豁口。我笨拙地幫他把奶袋的吸管插好,遞給他。
他遲疑著,最終還是小口小口地吸了起來,溫?zé)岬呐D趟坪踝屗o繃的身體放松了一點點。
“你叫什么呀?”我蹲在他旁邊,好奇地看著他懷里那個破木頭盒子,“這是什么?能響嗎?”
他吸著牛奶,沒說話,只是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把破吉他抱得更緊了。
“我叫易南!容易的易,南方的南!”我自顧自地介紹著,也不管他回不回答。
看著他膝蓋上還在滲血的傷口,我忽然想起口袋里有塊媽媽給我擦汗用的、嶄新的、印著金黃色向日葵圖案的小手帕。
“你別動哦!”我掏出小手帕,小心翼翼地、盡量輕輕地按在他膝蓋的傷口上。他疼得瑟縮了一下,卻沒躲開。
“媽媽說,這樣包一下就不疼了,傷口也好得快!”我一邊說,一邊笨手笨腳地把手帕折了折,試圖包住他的傷口,可手帕太小,傷口有點大,怎么也包不牢。
最后,我靈機一動,干脆把整塊印著向日葵的黃色小手帕,輕輕地蓋在了他的傷口上。
“喏!送給你!向日葵!太陽公公的花!可厲害啦!曬曬太陽,你很快就好啦!”我看著他,笑得眼睛彎彎,指著小手帕上燦爛的向日葵圖案。
他低頭看著蓋在膝蓋上那塊明亮的黃色手帕,又抬頭看看我缺了門牙、笑得毫無陰霾的臉,那雙盛滿淚水的大眼睛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絲微弱的光亮,像沉沉的夜幕里,悄然升起了一顆小小的星辰。
后來幾天,我成了那片廢墟里唯一的光。我偷偷省下自己的零食——半塊餅干、一個皺巴巴的小蘋果、甚至幾顆水果糖,帶去給他。他依舊很少說話,總是抱著他那把破吉他,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但每次看到我出現(xiàn),他眼睛里那種小獸般的驚恐會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小心翼翼的依賴。
有一次,我壯著膽子問他:“你干嘛總抱著這個破盒子呀?”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又不會回答了。
他才低著頭,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媽媽留下的……她說……里面有光……” 聲音很輕,帶著濃重的鼻音。
我似懂非懂,只覺得他抱著吉他的樣子特別認真,特別好看。
那天下午,陽光斜斜地照進破樓的窗戶,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坐在他對面的磚塊上,晃著腿。他猶豫了很久,終于第一次,用他那雙傷痕累累的小手,輕輕撥弄了一下那幾根僅存的、生銹的琴弦。
“錚……”
一個極其喑啞、甚至有些刺耳的單音,在空曠的破樓里響起,帶著金屬的震顫。
他像是被這聲音嚇到了,又像是被鼓舞了。他抿著唇,小小的手指笨拙地、一下一下地撥動著琴弦。
沒有旋律,只有不成調(diào)的、斷斷續(xù)續(xù)的音節(jié),像生澀的學(xué)語,像痛苦的嗚咽,又像在絕望的深井里,用盡全力敲擊著井壁,渴望一絲回響。
那聲音很難聽,真的。但在那個寂靜的、只有灰塵漂浮的廢墟午后,在那個蜷縮在角落、發(fā)著燒抱著破吉他倔強彈奏的小男孩身上,我卻看到了一種無法言喻的、震撼人心的東西。
像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硬生生地,用指甲摳出了一道微弱的、屬于自己的光。
我聽得入了迷,忘記了時間。直到夕陽的金輝將破樓染上一層溫暖的橘紅,我才想起該回家了。
我跳下磚塊,跑到他面前,第一次那么認真地看著他:“你彈得真好聽!真的!像……像星星掉進水里!” 我努力想表達那種感覺,“以后你一定能彈出最好聽的歌!讓所有人都聽到!”
他抬起頭,夕陽的金光落在他長長的睫毛上,也落進了他清澈的眼底。
他看著我的眼睛,第一次,非常非常輕微地,抿著干裂的唇,向上彎了一下。
那個極其短暫、幾乎難以捕捉的笑容,像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在我心里漾開了一圈圈漣漪。
我高興極了,覺得他笑起來真好看,比陽光還亮。
“明天我還來!”我沖他用力地揮手,轉(zhuǎn)身跑出了破樓,心里充滿了明天再見的期待。
然而,明天沒有到來。
第二天一早,拆遷隊巨大的轟鳴聲和推土機的咆哮徹底粉碎了這片廢墟最后的寧靜。等我終于擺脫大人的看管,心急火燎地跑到那片廢墟時,看到的只有一片徹底被碾平的瓦礫場。
那棟藏著秘密的紅磚樓,連同那個抱著破吉他的小男孩,像從未存在過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像瘋了一樣在滾燙的瓦礫堆上翻找,手指被尖銳的碎石劃破也渾然不覺。
只有那塊印著向日葵的小手帕,被遺落在角落里,沾滿了灰塵,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
我把它撿起來,緊緊攥在手心,滾燙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黃色的向日葵花瓣上。
那個笑容,那個喑啞的琴音,那個說“里面有光”的男孩……就這么不見了。
巨大的失落和一種被拋棄的委屈感瞬間淹沒了我。我蹲在滾燙的廢墟上,哭得撕心裂肺。
后來,是媽媽找到了哭得幾乎脫力的我,把我抱回了家。那塊向日葵手帕,被我偷偷藏在了我的小鐵皮盒里,連同那個下午所有的陽光、琴音和那個短暫的笑容一起,封存了起來。
而那個男孩的模樣,那段短暫相遇的記憶,也仿佛隨著那棟倒塌的樓,被深埋進了瓦礫之下,漸漸被時光的塵埃覆蓋,變得模糊不清,最終只剩下后頸上那個夏天摔倒時留下的、小小的月牙疤,和心底深處一團模糊的、帶著向日葵顏色的溫暖光影。
原來,那就是他。那個蜷縮在廢墟里、抱著破吉他、眼睛像受傷小鹿的男孩。
那個說吉他是媽媽留下的“光”的男孩。那個在夕陽里,對我露出第一個笑容的男孩。
他就是歷紳。
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模糊了眼前歷紳的臉龐。那些被深埋的、蒙塵的記憶碎片,在這一刻被徹底喚醒、串聯(lián),帶著那個遙遠夏天的氣息和溫度,清晰地、鋪天蓋地地涌來。
后頸的月牙疤滾燙,心臟被一種遲來了十五年的巨大酸楚和難以言喻的溫暖漲得生疼。
“我……”我張了張嘴,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淚水順著臉頰洶涌滑落,“我想起來了……”
我看著他,透過迷蒙的淚眼,看著眼前這個褪去了所有星光、只剩下滿眼痛楚和疲憊的男人,看著他眼底那片深海里翻涌的、失而復(fù)得的巨大波瀾。
“那個……彈吉他很好聽的……小哥哥……”我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觸碰,輕輕拂過他眼角那點不易察覺的濕潤。
“歷紳……”我叫出了他的名字,不再是隔著屏幕的頂流巨星,而是穿越了漫長時光隧道,終于尋回的、那個廢墟里倔強的身影。
他猛地閉上了眼睛,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著,像是在極力壓抑著某種即將噴薄而出的洶涌情緒。
下一秒,他伸出手臂,帶著一種失而復(fù)得的、近乎絕望的力道,將渾身顫抖的我,緊緊地、緊緊地擁入了懷中。
他的懷抱寬闊而堅實,帶著熟悉的清冽木質(zhì)氣息,還有一種微微的顫抖。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發(fā)頂,滾燙的呼吸拂過我的耳畔。
我能清晰地聽到他胸腔里傳來沉重而急促的心跳聲,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擊著我的耳膜,也敲擊著我同樣失序的心跳。
沒有言語。只有這個遲到了十五年的擁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仿佛要將我揉進他的骨血里,仿佛要將這漫長的分離和尋找的苦痛,都在這無聲的緊擁中消弭殆盡。
屋外城市的霓虹無聲閃爍,冰冷的夜色彌漫。而在這小小的、昏暗的出租屋里,時間仿佛靜止了。
只有兩個失散了太久的人,緊緊相擁,像是兩艘在茫茫人海中漂泊了半生、終于找到彼此錨點的孤舟。十五年歲月的塵埃和風(fēng)霜,在這一刻簌簌落下。
后頸那塊小小的月牙疤,緊貼著他溫?zé)岬男靥牛路鸾K于找到了它最初和最終的歸處,不再灼燙,只剩下一片熨帖靈魂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