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災民之眼七月的日頭毒得邪性,官道上的黃泥路被烤得騰起一層晃眼的青煙,
空氣都扭曲了。我勒住韁繩,胯下的老馬噴著粗重的白氣,
汗珠順著我握著馬鞭的手背往下淌,砸在滾燙的鞍韉上,“滋”地一聲就沒了影。
路旁蔫頭耷腦的灌木叢里,突然窸窣一陣響動,一只沾滿干涸泥巴的手伸了出來,
指甲縫里黑黢黢的,卡著半片蔫黃的槐樹葉。“少爺…賞口水喝?”聲音嘶啞干裂,
像是曬透了的破葫蘆。我堂哥陳彪騎在旁邊的棗紅馬上,聞言嗤笑一聲,
馬鞭梢子帶著破風聲,“啪”地一下虛抽在那只臟手旁邊的空氣里,激起一小股塵土。
“災民堆里扒食的野狗,也配喝我們陳家的水囊?”那團縮在草叢里的破布猛地一動。
雜草被撥開,鉆出個蘆柴棒似的影子。頭發(fā)亂蓬蓬結滿了草籽枯葉,臉上臟得辨不出眉眼,
唯獨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淬了寒光的釘子,直直釘在我臉上?!拔視骐p陸棋?!彼f,
聲音依舊嘶啞,卻透著一股子說不清的篤定。我腰間那個沉甸甸的牛皮水囊被我解下,
沒怎么瞄準就朝那團影子拋了過去。水囊有點分量,“咚”地一聲悶響,
正砸在她鎖骨的位置。她痛得一縮肩,卻立刻手腳并用地撲過去抱住水囊,拔開塞子,
貪婪地把嘴湊上去。水漬順著她干裂的嘴角溢出來,她伸出同樣臟污的舌頭,飛快地舔掉,
然后沖我咧開嘴,露出白得晃眼的牙:“少爺心善,必能長命百歲!”“呸!
”陳彪啐了一口,驚飛了路邊枯樹上打盹的幾只麻雀,“陳家馬廄里的耗子,都比你會討食!
”那丫頭——后來她讓我叫她小魚——抱著水囊,仰起臟兮兮的臉,目光卻越過我,
釘在陳彪那張不耐煩的臉上,慢悠悠地開口:“昨兒夜里的雷,好響啊,
把東村口那座土地廟的脊獸都劈掉了一只角……您猜猜,那廟祝老頭兒,怎么就沒跑出來呢?
”陳彪握著馬鞭的手,就那么突兀地僵在了半空,鞭梢還在微微顫動。
他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像被抽干了似的,只有那雙眼睛,
死死地盯著小魚,里面翻滾著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東村土地廟,那是他偷運私鹽,
和接頭人碰面的地方。2 棋局驚魂陳彪最終沒敢再放一個屁,一路陰沉著臉,
催馬走得飛快,仿佛身后有鬼攆著。小魚抱著水囊,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我們的馬后面,
那身破爛勉強遮體,腳上連雙草鞋都沒有。回到陳家大院那高聳的青磚門樓底下,
陳彪幾乎是逃也似的甩蹬下馬,把韁繩扔給迎上來的小廝,頭也不回地扎進了側門,
連句場面話都忘了說。管家福伯看著我身后泥猴似的小魚,眉頭擰成了疙瘩?!叭贍敚?/p>
這……”“找個空屋,燒點水,給她洗干凈,找身我能穿的舊衣裳?!蔽曳硐埋R,
沒理會福伯的欲言又止。半個時辰后,書房里彌漫著淡淡的皂角清氣。
小魚穿著我少年時一件半舊的靛藍色錦袍,袖口挽了三道,
才勉強露出手腕和半截細瘦的手指。頭發(fā)濕漉漉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卻過于瘦削的額頭。
臉上污垢洗凈,竟顯出幾分清秀,只是那雙眼睛,依舊亮得灼人。父親捻著胡須,
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陳彪坐在下首,捧著一盞茶,臉色依舊難看,
眼神像刀子一樣刮在小魚身上?!澳阏f你會雙陸棋?”父親開口,聲音洪亮。小魚沒說話,
徑直走到靠墻擺放棋具的紅木小幾旁。她沒坐,就那么站著,俯身拈起一枚象牙骰子。
那動作隨意,卻莫名帶著一種專注的力道。骰子在她干瘦的掌心滴溜溜旋轉起來,
快得幾乎拉出模糊的殘影,與粗糙的掌紋形成刺眼的對比?!吧贍斂春昧??!彼曇舨桓?,
手腕輕輕一抖?!班?!”一聲脆響!骰子穩(wěn)穩(wěn)落在棋盤上。幾乎同時,
她另一只手捏起一枚白玉棋子,食指拇指扣住,手腕以一個極其微小的角度一彈!
那枚棋子化作一道模糊的白光,“嗖”地一聲,不偏不倚射進墻角一個半人高的青花陶罐里!
“當——!”一聲沉悶的金石交擊之聲在罐子里炸開!緊接著,是清晰的“咔嚓”細響。
陶罐厚實的罐底,瞬間裂開幾道蛛網(wǎng)般的細紋!父親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出精光:“好!
好巧勁!”陳彪手里的茶盞“哐當”一聲磕在牙上,茶水潑了他半襟。他手忙腳亂地擦拭,
臉色漲紅,惱羞成怒地瞪著那罐底的裂紋:“裝神弄鬼!
不過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江湖戲法罷了!爹,您可別被這來歷不明的野丫頭給糊弄了!
”小魚垂下眼,慢條斯理地收起棋盤上的骰子,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彈與她毫無關系。
3 茅坑之辱三年光陰,京城書院里樟樹的葉子黃了又綠。我抱著書卷穿過回廊,
迎面撞上趙莽和他那幾個狗腿子。趙莽是本地出了名的潑皮頭子,仗著家里捐了幾個錢,
在書院里橫行霸道?!皢?,這不是江南來的陳三少爺嘛?”趙莽抱著胳膊,堵在路中間,
滿臉橫肉擠出一個惡劣的笑,“聽說你爹又給你捎銀子了?夠買下整個茅坑了吧?
”他身后幾人哄笑起來。我皺眉,不想生事,側身想繞過去。趙莽卻猛地抬腳,
狠狠踹在我膝窩!我猝不及防,整個人向前撲倒,“噗通”一聲,
結結實實栽進了廊下那散發(fā)著濃烈惡臭的泔水桶里!粘稠餿臭的液體瞬間糊了我滿頭滿臉,
嗆得我?guī)缀踔舷?。趙莽那張獰笑的臉出現(xiàn)在桶沿上方,
俯視著狼狽不堪的我:“陳少爺?shù)你y子既然夠買茅坑,不如就在里面多吃幾口?兄弟們,
伺候著!”幾根竹竿劈頭蓋臉地捅了下來,攪動著桶里的污穢。
惡臭和屈辱讓我胃里翻江倒海。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的哄笑聲才漸漸遠去。
我掙扎著從污穢中爬出,趴在冰冷的石階上干嘔,膽汁都快吐出來了。當夜,
三更的梆子聲剛剛敲過不久,書院后院趙莽獨住的那間偏僻廂房里,
猛地爆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那聲音極短促,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掐斷在喉嚨里,
卻足以撕裂寂靜的夜空,驚得書院里棲息的老鴰“撲棱棱”炸了窩,
呱呱亂叫著飛上黑沉沉的夜空。次日晨課,
我頂著眾人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剛在案前坐下。一個高大的身影就堵在了我面前,
遮住了晨光。是趙莽。他半邊臉腫得像發(fā)面饅頭,青紫交加,一只眼睛只剩下一條縫,
嘴角殘留著沒擦干凈的血痂。他手里捧著一個油紙包,動作僵硬地推到我案上,
油紙上還沾著幾點暗紅的印記?!瓣悺愋郑彼曇羲粏『?,像是漏風的破鑼,
帶著前所未有的恭敬和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懼,“新…新出爐的蟹黃酥,您…您嘗嘗?
”我愕然抬頭。廊柱的陰影里,小魚正懶洋洋地倚著,手里抓著一把瓜子,
嗑得“咔吧”脆響。瓜子皮被她隨意地吐在光潔的青磚地上?!皢眩彼鲁鲆黄献託?,
眼皮都沒抬,聲音清亮,“茅坑里的蛆蟲,改吃點心了?”趙莽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一顫,
腫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他穿著硬底快靴的腳后跟,無意識地狠狠碾過地面,
硬是把半塊鋪地的青磚碾得碎裂開來。他喉結上下滾動,
擠出幾個字:“姑…姑娘說笑了…”4 糞車逃生歸鄉(xiāng)的官道蜿蜒在濃密的黑松林里,
光線陡然暗了下來,帶著松脂和腐葉的沉悶氣味。車輪碾過厚厚的松針,
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離家越近,心頭那份因父親病重而起的陰霾就越發(fā)沉重?!班?!嗖!
嗖!”破空之聲驟起!幾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道旁的古松后閃出,
雪亮的刀刃在斑駁的林間光線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劫匪!足有七八人之多,個個蒙面,
眼神兇悍,為首一人刀尖直指車廂:“留下錢財,饒爾等狗命!”車夫嚇得魂飛魄散,
抱頭滾到路邊草叢里篩糠?!白?!”就在我腦子一片空白,
下意識要拔腰間那柄裝飾意義大于實際作用的佩劍時,身旁的小魚猛地低喝一聲,
同時狠狠一腳踹在我腰眼上!一股巨力傳來,
我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朝旁邊一輛不知何時停在路邊的、散發(fā)著濃烈餿臭氣味的運糞車撞去!
“噗嗤!”粘稠、冰冷、散發(fā)著令人作嘔惡臭的糞漿瞬間淹沒了我!餿臭的液體糊住口鼻,
灌進耳朵,眼前一片漆黑。在徹底被污穢淹沒的瞬間,
只聽見小魚清冽的聲音穿透那令人窒息的惡臭,清晰地傳來:“數(shù)到一百再睜眼!
”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在一片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惡臭中,
開始機械地默數(shù):“一、二、三……”糞車外,
兵刃撞擊聲、慘嚎聲、沉悶的倒地聲混雜著松濤,亂成一團。那聲音激烈而短暫。
“……七十、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三……”數(shù)到這里時,外面的廝殺聲已經完全平息。
死寂,只有風吹過松林的嗚咽。我掙扎著從糞漿里探出頭,抹開糊在眼睛上的污物,
貪婪地呼吸著林間清冷的、帶著血腥味的空氣。眼前景象讓我胃里又是一陣翻騰。
離糞車不遠的一小片空地上,厚厚的腐葉堆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暗紅色。
一只齊根斷掉的人耳朵,就嵌在那片暗紅之中,邊緣參差不齊。小魚背對著我,
正蹲在一個穿著黑衣的劫匪尸體旁,慢條斯理地用那劫匪相對干凈的衣襟內襯,
擦拭著她手中那柄細長、閃著幽藍光澤的短劍。劍身上的血污被一點點抹去,
露出底下冰冷如水的鋒刃。她腳上那雙結實的小鹿皮靴,此刻正踩在另一具尸體的胸口,
靴底沾滿了暗紅的泥濘。幾具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周圍,死狀各異,
濃重的血腥氣混合著松脂味,熏得人頭暈。“數(shù)完了?”小魚頭也不回地問,
聲音平靜得像在問天氣?!斑馈?。”我嗓子發(fā)干,掙扎著想從糞車里爬出來,
手腕在車沿上狠狠硌了一下,疼得我齜牙咧嘴。“他們自己摔下懸崖了?!毙◆~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