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更密了。
府衙門前的石獅子被澆得油亮，嘴里的石球泛著濕冷的光?？忌鷤兣胖L隊，青布、藍(lán)布的直裰在雨幕里連成一片灰藍(lán)的海，傘骨相撞的脆響、咳嗽聲、低聲的背誦聲混在一起，被雨水泡得發(fā)黏。
林微月縮在人群里，將張阿婆給的米糕塞進(jìn)袖袋。薄荷的涼氣透過粗布滲進(jìn)來，貼著皮膚，激得她打了個輕顫。束胸的白綾勒得肋骨發(fā)疼，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細(xì)針——昨夜母親為了讓她更像「少年郎」，特意在白綾里加了層竹篾，硬邦邦地硌著心口。
「下一個！」
衙役的吼聲像鞭子抽過來。她往前挪了兩步，撞見前面考生驚恐的臉——那人懷里的《策論》被搜了出來，正被衙役揉成紙團(tuán)，往泥水里踩?！笂A帶！拖下去！」
她垂下眼，盯著自己的鞋尖。鞋墊里的銀票碎片隔著兩層布，傳來細(xì)微的凸起感。那是她昨夜借著殘燭縫的，針腳歪歪扭扭，手心被針扎破了三個洞，血珠滴在麻線里，倒成了最好的黏合劑。
「抬手，轉(zhuǎn)身！」
粗糙的手掌探進(jìn)她衣襟時，她渾身繃緊，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那衙役的手指在她胸前頓了頓，她幾乎要停住呼吸——竹篾的棱角太硬，萬一被摸出來……
「細(xì)皮嫩肉的，誰家的小公子？」衙役嗤笑一聲，手卻移開了，「進(jìn)去吧，別耍花樣。」
她低著頭往里走，耳后沁出的冷汗混著雨水滑進(jìn)衣領(lǐng)，冰涼刺骨?？寂锸桥R時搭的竹棚，密密麻麻排著數(shù)十個隔間，每個隔間只夠擺一張矮桌、一把竹椅，像一排排鴿子籠。地上的泥水里混著墨漬、草屑，還有不知是誰吐的痰，腥氣直沖鼻腔。
她的座位在最角落，靠著竹棚的立柱，柱身上爬著濕滑的青苔。剛坐下，就聽見隔壁傳來壓抑的啜泣聲——一個穿藍(lán)布直裰的少年正對著考卷發(fā)呆，指尖把毛筆攥得發(fā)白。
微月展開自己的試卷，宣紙被雨水洇得發(fā)潮，邊角微微卷曲。她摸出硯臺，往里面倒了點清水，研磨時左手腕傳來熟悉的鈍痛。三個月前，她第一次用左手握筆，筆桿像條滑溜的魚，怎么也抓不穩(wěn)，墨汁濺得滿臉都是，弟弟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說她像只沾了墨的花貓。
「阿姐，你得用手腕發(fā)力，」他搶過筆，左手懸腕，筆尖在紙上穩(wěn)穩(wěn)走了個「永」字，「你看，像這樣，想象手腕上墜著塊玉佩。」
她當(dāng)時賭氣，非要練到比他好，夜里偷著在灶房的地上寫，火星子濺在手腕上，燙出好幾個小疤。此刻那些舊傷像是被雨水泡活了，隱隱作痛。
「鐺——」
銅鑼聲響，考試開始了。
她深吸一口氣，左手執(zhí)筆，懸起手腕。筆尖落在紙上的剎那，隔壁的啜泣聲突然停了，接著是「咚」的一聲悶響——那少年竟一頭栽倒在桌上，考卷被撞得飛起來，飄飄悠悠落在微月的腳邊。
紙上一片空白。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這考場里，多少人抱著「十年寒窗」的夢，又有多少人，連筆都沒來得及落下？
目光落回自己的試卷，考題赫然入目：「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p>
墨字黑得刺眼，像外祖父醫(yī)書里畫的毒草。她想起七歲那年，偷偷讀外祖父的《史記》，被族里的老嬤嬤撞見，那老婆子用拐杖指著她的鼻子罵：「女子讀什么書？讀再多，還不是要嫁人、生娃、燒火做飯？」
當(dāng)時弟弟正蹲在門檻上玩泥巴，突然扔了泥巴塊沖過來：「我阿姐比你們都聰明！她能背《長恨歌》！」
老嬤嬤被氣得吹胡子瞪眼，罵林晗是「被女娃帶壞的蠢貨」。
筆尖在紙上懸了許久，一滴墨珠墜下來，在「女子」二字旁邊洇開個小墨點。她咬住下唇，嘗到淡淡的血腥味——是方才掐手心時咬破的。
袖袋里的米糕硌著胳膊，薄荷的涼氣鉆進(jìn)來。她忽然想起張阿婆的話：「針比筆厲害，女書比墨字管用。」
指尖悄悄探進(jìn)袖袋，摸到那根纏著紅繩的繡花針。針尖刺破指尖，一點血珠冒出來，她飛快地將手指按在試卷上，血珠在「女子」二字上洇開，像朵小小的紅梅。
靈感猛地撞進(jìn)腦海。
她手腕一轉(zhuǎn)，筆鋒陡變。墨色的筆鋒順著血珠的邊緣游走，勾出梅枝的虬勁，血色的花瓣疏疏落落，恰好蓋住那句刺目的話。梅枝延伸到試卷邊緣，她用極細(xì)的筆鋒題了行小字：「朔風(fēng)如解意，容易莫摧殘?！?/p>
這是外祖母教她的第一句詩。那年她剛學(xué)會用女書寫自己的名字，外祖母坐在藤椅上，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銀白的頭發(fā)上，說：「這世道對女子，就像寒冬對梅花?？稍倮洌芬材荛_?！?/p>
「嘖，倒是有閑情逸致?！?/p>
一個帶著嘲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微月猛地抬頭，撞進(jìn)一雙三角眼。那人身穿石青袍，袖口繡著團(tuán)花——正是張阿婆說的陳考官。
他的目光落在試卷上的梅花圖，嘴角撇出個冷笑，手卻扶在了微月的桌沿。
左手。
虎口處果然有塊青斑，指甲修剪得極短，指腹上有層薄繭——像是常年握筆，卻又總用指甲刮什么東西磨出來的。
微月的心跳驟然加快，左手的筆差點掉在地上。她垂下眼，看見陳考官的目光掃過她的左手腕，那里因為常年束胸和用力寫字，勒出了淡淡的紅痕，被青布直裰的袖子遮著，只露出一小截。
「左撇子？」陳考官的聲音里帶著點探究。
「是……家父教的，說左手寫字，能另辟蹊徑。」她低著頭，聲音盡量壓低，模仿弟弟說話的語氣——林晗說話總帶著點鼻音，像含著顆話梅。
陳考官沒再說話，指尖在桌沿輕輕敲了敲。那節(jié)奏很奇怪，三輕一重，像某種暗號。微月的指尖在袖袋里攥緊了繡花針，紅繩纏在指節(jié)上，勒出細(xì)細(xì)的紅痕。
直到陳考官的腳步聲走遠(yuǎn)，她才敢抬起頭。隔壁的空位還空著，那少年的考卷被風(fēng)吹得貼在竹柱上，像張蒼白的臉。
雨還在下，竹棚頂上的積水順著縫隙滴下來，「滴答、滴答」落在她的硯臺里，濺起細(xì)小的墨花。她看著試卷上的紅梅，忽然覺得那血色的花瓣，像極了弟弟咳在《孟子》上的血。
「阿弟，你看，我沒給你丟人?！顾谛睦锬睿笫种匦挛展P，筆尖在紙上穩(wěn)穩(wěn)落下。
寫策論時，她特意放慢了速度。左手的筆鋒雖然不如右手熟練，卻帶著種笨拙的力道，倒像極了少年人未成熟的筆跡。寫到「民生」二字，她忽然想起母親賣繡活時，總被牙婆壓價，說「女子的活計，不值錢」。
筆尖一頓，一滴墨落在紙上。她盯著那墨點看了許久，忽然在旁邊添了行小字：「繡針縫衣，亦能縫補(bǔ)世道?！?/p>
寫完才驚覺，這話說得太露骨。她慌忙想涂掉，卻見陳考官正背著手站在不遠(yuǎn)處，目光似乎落在她的試卷上。
她的心跳瞬間提到嗓子眼，左手緊緊按住試卷，指節(jié)泛白。
可陳考官只是看了一眼，就轉(zhuǎn)身走向別處，石青袍的下擺掃過竹棚的立柱，帶起一陣潮濕的風(fēng)。
直到暮色漸濃，銅鑼再次敲響，她才放下筆。左手腕已經(jīng)腫得像發(fā)面饅頭，指尖被墨染得漆黑，洗都洗不掉。交卷時，她看見陳考官接過她的試卷，指尖在梅花圖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嘴角勾起個意味不明的笑。
走出考棚時，雨已經(jīng)停了。夕陽從云層里鉆出來，給府衙的飛檐鍍上一層金邊?？忌鷤?nèi)齼蓛傻鼐墼谝黄穑械拇沸仡D足，有的喜形于色。
她混在人群里往外走，聽見兩個考生在議論：「聽說了嗎？陳考官最是貪財，去年有個考生塞了五十兩，直接中了案首。」
「五十兩？我家砸鍋賣鐵也湊不齊……」
聲音漸漸遠(yuǎn)了。她摸了摸鞋墊里的銀票，二十兩，還是母親拆了銀項圈才湊夠的。這點錢，夠嗎？
走到巷口，張阿婆還在老槐樹下等，手里捧著個粗瓷碗，碗里是溫?zé)岬慕??！冈趺礃樱俊顾舆^微月的手，摸見她腫得老高的手腕，眼圈一下子紅了。
「沒事?！刮⒃潞攘丝诮瑁币鈴暮韲狄恢睙轿咐?，「阿婆，我在卷上畫了朵梅花。」
張阿婆的眼睛亮了：「梅花好啊，梅花能熬冬。」她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碎銀，「這是繡坊今日收的活計錢，你拿著，若是……若是要打點，別省著?！?/p>
微月的鼻子一酸。她知道張阿婆的繡坊早就入不敷出，這些碎銀，怕是她把自己的銀釵當(dāng)了才湊的。
「阿婆，我有?！顾醋埌⑵诺氖郑讣庥|到老人掌心的厚繭，「我娘給我備了。」
張阿婆這才作罷，又塞給她個布包：「這是新軋的棉線，你夜里縫東西用。記住，針腳要密，像女書的筆畫，藏著心思才好。」
回到家時，母親正坐在門檻上縫東西，看見她回來，手里的針線「啪嗒」掉在地上?！富貋砹?？」母親的聲音抖得厲害，目光在她身上掃來掃去，像在檢查她少了塊肉沒有。
「嗯。」她脫下直裰，束胸的白綾一解開，肋骨處的勒痕紅得嚇人。母親趕緊找來艾草，在火盆里點燃，用布巾裹著給她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