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一座巨大的停尸間,每一扇亮燈的窗格里,都躺著一具等待認(rèn)領(lǐng)的尸。暴雨夜,
我認(rèn)領(lǐng)了自己的那一具。1.23:05。雨像無數(shù)根釘子,穿進(jìn)玻璃。
整棟公寓的燈在同一秒熄滅,仿佛有人切斷了整座樓的動脈。手機(jī)屏幕藍(lán)幽幽地照著我的臉,
視頻里一對情侶在跳“科目三”,笑聲尖利。就在這時,
樓上傳來“咚——咚——咚——”的悶響。不是重物落地,
而是某種柔軟的東西被一次次掄起、再摔下。每一次撞擊,
都帶出一聲極短的、像被水悶住的呻吟。我數(shù)到第十七下,聲音停了。停在我家門口。
門鈴隨之響起——“叮咚——”那聲音像一根冰針,直接刺進(jìn)耳膜。我攥著手機(jī),掌心汗?jié)瘢?/p>
屏幕自動息屏,黑暗更徹底。貓眼外是一片濃稠的黑,像有人把墨汁灌進(jìn)走廊。“誰?
”我站在門口聽見自己聲音在抖,聲帶像被雨水泡爛?;卮鹞业氖且魂嚌皲蹁醯暮粑?/p>
緩慢、粘稠,帶著河床的腥臭?!鞍⒄\……是我……”那聲音像在水里泡了三個月的紙,
一碰就碎。我頭皮瞬間炸開——阿芷。阿芷早在 5 月 12 日就死了,
尸體從護(hù)城河打撈上來時,穿著一件白色婚紗,臉被魚啃得只剩顴骨,嘴唇整塊失蹤,
牙齒暴露,像一枚壞掉的梳子。而現(xiàn)在,她的聲音正貼在我家門板上。門鈴第二次響起,
比先前更急,像催命的鼓點。我后退,手機(jī)光掃到地板——一條蜿蜒的水跡正從門縫滲進(jìn)來,
紅得發(fā)黑,像陳年的血痂被重新泡軟。2.三個月前阿芷站在 7 樓天臺欄桿外,
腳尖懸空,白色婚紗被風(fēng)鼓起,在夕陽的余暉下像一面血紅的帆?!拔抑皇窍雵槆樜覌尅?/p>
”她回頭沖我笑,“她拿了我彩禮,逼我嫁給那個 63 歲的老頭?!蔽蚁胝f點什么,
喉嚨卻像塞了鉛。阿芷低頭點煙,打火機(jī)“咔嚓”一聲,火苗舔上她的睫毛?!鞍⒄\,
如果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別鬧。”她忽然伸手,把整包煙撒向夜空,
白色煙支像一群逃竄的鳥。下一秒,她向后仰去。我撲過去,只抓住一把空氣。
樓下傳來悶鈍的墜響,像西瓜從扔下。后來警察告訴我:婚紗裙擺被四樓防盜網(wǎng)勾住,
她倒吊在半空,頸椎折斷,血順著衣袖滴了一夜。四樓住戶早上開門,
看見門口一灘血里漂著一枚發(fā)卡——我送她的生日禮物,上面刻著“永結(jié)同心”。
3.殯儀館空調(diào)開得太低,呼氣變成白霧。阿芷躺在冰棺里,
被化妝師強(qiáng)行拼成“安詳”二字。她媽跪在棺材前哭到干嘔,
手里卻攥著一張 300 萬的保單。我蹲下去撿紙錢,
聽見她小聲問保險員:“多久能到賬?”那天晚上,我回到出租屋,天花板開始滴水。
嗒、嗒、嗒——節(jié)奏精準(zhǔn),像高跟鞋在樓上踱步。我睜眼到天亮,枕頭上全是紅色水漬。
4.門外的呼吸聲忽然停了。死寂中,我聽見鑰匙插進(jìn)鎖孔的“咔噠”。
——那串鑰匙只有我和阿芷有。門開了。走廊燈閃兩下,照亮門口的人影。不是阿芷。
是一個穿紅色嫁衣的女人,裙擺吸飽了水,拖在地上,像一尾擱淺的鯨。她的臉藏在濕發(fā)里,
發(fā)梢滴落暗紅色水珠?!鞍⒄\……”她抬頭,聲音是阿芷的,但那張臉——沒有五官,
只剩一層光滑的皮,像被熨斗燙平。我喉嚨里迸出一聲慘叫,轉(zhuǎn)身沖進(jìn)客廳,撞翻茶幾。
玻璃杯碎成渣,我抓起一塊攥進(jìn)掌心,血立刻涌出來,順著指縫滴在地板上,
與那灘外來的紅水交融。女人跟著我進(jìn)來,每一步留下一個血腳印。“你為什么……不救我?
”聲音忽遠(yuǎn)忽近,像從水管里傳出來。我退到陽臺,背抵欄桿。23 層,跳下去必死無疑。
女人停在客廳中央,緩緩抬手——手指白得發(fā)青,指甲縫里全是河泥。她掀開自己頭發(fā)。
頭皮像被刀削過,露出森白的顱骨,顱骨上釘著那枚生銹的發(fā)卡。“阿誠,”她輕聲說,
“幫我把臉找回來,好嗎?”我眼前一黑,失重感襲來,意識像被拔掉插頭的電視,
瞬間黑屏。5.我醒來時,天已大亮。客廳沒有血腳印,沒有紅色嫁衣。
只有玻璃碴和我掌心的傷口——像是我自己喝醉后砸的。我喘著氣給物業(yè)打電話,
問昨晚是否停電。“沒停啊,”物業(yè)說,“倒是 7 樓跳閘了,整層黑漆漆的,
今早才修好?!? 樓——阿芷墜樓的那一層。掛了電話,冰箱“嗡嗡”啟動。
冷藏室門沒關(guān)嚴(yán),縫隙里露出一角紅色。我走過去,拉開——空的。只有最底層積了一灘水,
水里漂著一張濕漉漉的面膜。面膜是紅色的,印著五官輪廓,卻空白一片。
6.我開始發(fā)瘋似地翻找。衣柜里掛著我去年送她的風(fēng)衣,
口袋里有一張便利店小票——2025-05-11,23:47,
購買物品:安全套、打火機(jī)、礦泉水。床底有她的口紅,斷成兩截,膏體上沾滿灰塵。
馬桶水箱里漂著一個密封袋,袋里是她的身份證,照片里的她笑得像剛拆開的棉花糖。
油煙機(jī)管道里塞著一團(tuán)頭發(fā),打著結(jié),染成酒紅色。最后,我在洗衣機(jī)里找到那件紅色嫁衣。
濕透了,像剛從河里撈上來。我把它拎出來,水“嘩啦啦”流了一地。
嫁衣口袋里有一張紙條,字跡被水暈開:“阿誠,我在老地方等你。
”老地方——7 樓天臺。7.夕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把云燙得卷邊。
鐵門“吱呀”一聲開了,風(fēng)卷著沙塵撲在臉上,像細(xì)小的玻璃碴。天臺上空無一人,
只有一架老舊的膠片相機(jī),三腳架支在欄桿邊,鏡頭對準(zhǔn)樓下——當(dāng)年阿芷墜樓的位置。
相機(jī)里還有半卷沒沖洗的膠卷。我按下快門,最后一次“咔嚓”后,膠卷自動倒卷。
我把膠卷塞進(jìn)兜里,轉(zhuǎn)身要走。身后忽然又“咔噠”一聲。相機(jī)自己拍了一張。我回頭,
取景框里伸出一只慘白的手,指甲縫里全是河泥,正慢慢調(diào)轉(zhuǎn)鏡頭,對準(zhǔn)我。取景框里,
我看見自己的臉——沒有五官,只剩一張光滑的皮。8.我尖叫著跌坐在地,相機(jī)摔下來,
鏡頭碎裂。碎玻璃里映出無數(shù)張“我”的臉,每一張都在流血。天臺風(fēng)大,
那件紅色嫁衣不知從哪飄來,罩在我頭上。眼前一黑。阿芷的聲音貼在我耳邊,
像濕冷的舌頭:“現(xiàn)在,我們有同一張臉了?!?.醒來時,我躺在自家床上,
陽光透過窗簾照在臉上。我沖到鏡子前——五官完好,只是左眼角多了一顆朱砂痣。
阿芷以前也有一顆,長在同樣的位置。手機(jī)響了,物業(yè)。“先生,
您陽臺有件紅衣服被風(fēng)吹到樓下,我給您掛門上了?!蔽掖蜷_門,門口掛著濕漉漉的嫁衣,
領(lǐng)口別著一張紙條:“膠卷洗好了,來取?!甭淇睿? 樓照相館。
10.7 樓原本是廢棄幼兒園,鐵門銹死多年。此刻卻開著,
門楣掛著新漆招牌:7 樓照相館。我走進(jìn)去,走廊盡頭有暗房紅燈。
推門——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背對我,正在沖洗照片?!叭〖??!蹦腥宿D(zhuǎn)身,口罩拉到下巴,
露出阿芷的臉?!鞍⒄\,”她輕聲說,“我?guī)湍惆涯樥一貋砹恕?/p>
”暗房墻上掛滿照片:站在冰箱前的我、翻衣柜的我、在天臺尖叫的我……最后一張,
是今早的我,躺在床上,紅色嫁衣蓋在臉上。照片右下角用紅筆寫著:“新郎已就位。
”11.我想逃,雙腿卻像灌了鉛。阿芷——或者說,
頂著阿芷臉的男人——遞給我一張照片。照片里,我穿著紅色嫁衣,站在 7 樓天臺,
懷里抱著一個穿西裝的“人”。那“人”沒有臉。
照片背面寫著:“2025 年 8 月 12 日,婚禮如期舉行。”今天,
正是 8 月 12 日。12.我奪門而出,卻發(fā)現(xiàn)走廊變成了樓梯——無窮無盡的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