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背著那沉甸甸的大筐,一腳踏進(jìn)派出所大門。
“嘩啦啦——”
筐里的大魚還在拼命撲騰,水花四濺,一股濃重的土腥味瞬間在院子里彌漫開來。
正在掃地的王大爺聞聲回頭,眼珠子一下就直了。
“啪嗒!”
手里的掃帚掉在地上,他根本顧不上去撿,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江河跟前。
“我的老天爺!”王大爺憋了半天,吼出一嗓子,
“小江同志!你……你這是把什剎海的魚給綁票了?!”
這一嗓子,中氣十足,把院里幾個正準(zhǔn)備出門的公安同志全給喊了出來。
“老王你嚷嚷啥,敵特打進(jìn)來了?”
一個年輕公安話剛說一半,眼睛就死死黏在了魚筐上,剩下的話全堵在喉嚨里,化作一聲響亮的吞咽。
“乖乖!”
“這……這他娘的得有一百斤吧?”
“全是活的!咱們所這個月能天天開葷了!”
幾個公安瞬間把江河圍了個水泄不通,臉上寫滿了震驚和狂喜。
這年頭誰不缺油水?看著這滿筐的魚,他們腦子里已經(jīng)全是奶白色的魚湯和滋滋冒油的紅燒魚塊,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
院子角落里,江雪正帶著江山和小月,看著被一群制服同志圍在中間的弟弟,緊張得手心全是汗。
是驕傲,更是擔(dān)憂。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開了。
李衛(wèi)東沉著臉走了出來。
“吵什么!都圍在這干什么?不用工作了?”
他聲音嚴(yán)厲,可當(dāng)目光落在那個巨大的魚筐上時,常年緊繃的臉也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
他快步走到跟前,看著里面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篝~,倒吸一口涼氣。
好家伙!
這小子,真不是吹牛!這哪里是釣魚,這分明是把水產(chǎn)公司的倉庫給搬來了!
江河見狀,立刻從人群里擠了出來,在李衛(wèi)東面前站得筆直,臉上露出一個憨厚又帶著點邀功的笑容,聲音洪亮:
“所長!幸不辱命!我給咱們所里同志們改善伙食來了!”
一句話,敞亮!
李衛(wèi)東心里那叫一個舒坦,這小子不光有本事,還懂事!
臉上卻依舊端著,指著江河,佯裝沒好氣地罵道:“你這臭小子,就你動靜大!”
話音未落,他自己先忍不住了,手掌重重拍在江河的肩膀上,哈哈大笑起來。
“好!好小子!有本事!我李衛(wèi)東沒看錯人!”
他扭頭對旁邊還在發(fā)愣的張公安喊:“小張!愣著干什么?趕緊的,把魚抬到食堂去,讓老王稱重!”
“記住,按計劃外物資采購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給錢給票!絕對不能讓咱們的功臣吃虧!”
“是!”張公安立刻招呼著兩個人,抬起魚筐就往食堂跑,那勁頭,比抬一箱子彈還興奮。
李衛(wèi)東看著江河,越看越滿意。
這小子是個人才,更是個福將,必須把人心籠絡(luò)住了。
“小江啊?!崩钚l(wèi)東沉吟一下,“你這每天來回跑,又是魚竿又是魚簍的,太不方便?!?/p>
他轉(zhuǎn)身,抬手一指院子墻角。
那里停著一輛半舊的二八大杠自行車,永久牌的。
車漆雖有斑駁,但車身擦得锃亮。
“那輛車,是所里閑置的?!?/p>
“以后就歸你用了,算是公家給你配的交通工具,方便你出去辦事,也好多給所里做貢獻(xiàn)!”
這話一出,全場死寂!
自行車!
結(jié)婚三大件!憑票供應(yīng)的稀罕物!
普通人幾年工資都攢不出來一輛,更別說那登天一樣難搞的工業(yè)票了!
廠里正式工都不一定能配上自行車,更別說江河只是臨時工。
這待遇,簡直是親兒子!
幾個剛走不遠(yuǎn)的公安猛地停住腳,齊刷刷回頭,眼神里全是震驚。
江河心里倒是很開心。
有了自行車,每天能省下不少時間,還能為以后去山里假裝打獵找借口!
無數(shù)念頭一閃而過,他臉上卻瞬間漲紅,一副受寵若驚、手足無措的少年模樣,連連擺手。
“所……所長,這可不行!這太貴重了!我一個臨時工,我哪能要??!”
“什么你的我的!”李衛(wèi)東眼睛一瞪,他就愛看這小子這副樣子,
“這是公家的車,借給你用!
為了讓你更好的為人民服務(wù)!為咱們所里同志們服務(wù)!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明白嗎?”
“是!我明白了!”
江河腰板挺得筆直,用盡全力大聲回答,眼眶都熱了,一半是演的,一半是真的激動。
“謝謝所長!謝謝組織!我保證,以后加倍努力,絕不辜負(fù)您的期望!”
不遠(yuǎn)處,江雪看著這一幕,眼淚再也忍不住,一串串地砸了下來。
她死死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這才幾天?
從逃荒的難民,到住進(jìn)安穩(wěn)的房子,弟弟不光找到了活路,還得到了所長的器重,甚至連做夢都不敢想的自行車都有了!
她看著那個在陽光下身板挺直的弟弟,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有小河在,這個家的苦日子,真的到頭了!
張公安辦事效率極高,人還沒到院子,大嗓門就先傳了過來。
“小江!小江!快過來!”
他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江河面前,掏出一沓錢和票,直接塞進(jìn)江河手里。
“拿著!三十八塊八毛八!你聽聽這數(shù),吉利!”
張公安頓了頓,又補(bǔ)充道,聲音里帶著一股子替他高興的勁兒。
“另外,所里知道你家底子薄,這時所里出的二十斤糧票,還有棉花票,工業(yè)票,布票,這些應(yīng)該都是你們現(xiàn)在急需的?!?/p>
江河接過錢和票。
加上之前剩下的錢,他現(xiàn)在手里的現(xiàn)金,超過了六十塊!
一個軋鋼廠八級工易中海,一個月九十九塊!
他這一天,就掙了人家大半個月的工資!
更別提布票工業(yè)票,這玩意兒是家家都是稀缺的票據(jù)。
“張哥……這,這太多了……”江河抬頭看著張公安,眼神里全是真誠的感激。
“你小子,跟哥客氣啥!這都是你憑本事掙的!”張公安大氣地一揮手,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封皮本子,遞到江河面前。
他的神情,變得無比嚴(yán)肅。
“小江,接好了。這才是今天最大的好消息?!?/p>
“你之前提的戶口問題,所長一直記在心里。
我們往你老家發(fā)了函,雖然回信還沒到,但所里調(diào)查過,情況基本屬實。
所長拍板,特事特辦,先給你們把新戶口本辦下來了!”
戶口本!
江河下意識地伸出雙手,動作無比虔誠地接了過來。
他翻開,嶄新紙頁的油墨香撲鼻而來。
第一頁,戶主一欄,兩個鋼筆字剛勁有力:江河!
再往后翻,是江雪、江山、江月。
一家四口,整整齊齊地落在了這個本子上,地址那一欄,赫然寫著:南鑼鼓巷95號院!
從今天起,他們不再是黑戶!是名正言順的四九城居民!
“不過……”張公安湊近了些。
“小江,有件事得跟你說清楚。
這是走的特殊程序,所以目前只有你有糧食定量,按所里臨時工標(biāo)準(zhǔn),一個月三十二斤。
你姐姐和弟妹的……暫時沒有。
這個得等她們以后有了正式工作,或者……通過婚嫁轉(zhuǎn)成正式城市戶口,才能有定量。
這已經(jīng)是所長能做的極限了?!?/p>
江河明白,這何止是極限,這簡直是李所長冒著風(fēng)險給他們開的綠燈!
在這個去哪里都需要介紹信的年代,沒有這個城市戶口,他們一家連人都算不上,隨時可能被趕走。
至于姐姐和弟妹的定量?
不急,他有的是辦法!
“張哥!您和所長這是救了我們一家四口的命!”
江河猛地抬頭,眼眶通紅,話音里帶著哭腔,
“要不是你們,我們可能要在街上討飯!這份恩情,我江河記一輩子!”
張公安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好好干,別辜負(fù)所長的看重!”
江河重重點頭,又跑去跟正在打掃衛(wèi)生的姐姐江雪叮囑了幾句,讓她安心,然后才推起那輛二八大杠,在一眾派出所同志或是驚奇,或是羨慕,或是贊嘆的復(fù)雜目光中,走出了大門。
……
夜幕降臨。
李衛(wèi)東提著兩條大鯽魚回到家。
他愛人正懷著二胎,一見丈夫手里的魚又大又鮮,還在擺尾,頓時忘了懷孕的難受。
“衛(wèi)東,哪弄來這么好的魚?”
“所里新來的那個小子,江河,弄來一百多斤!”
李衛(wèi)東換著鞋,臉上掛著笑,“我跟你說,這小子可不簡單……”
昨天雖然江河也給派出所換了魚,但派出所幾十個人根本不夠分的,他作為所長沒有去吃,都分給其他家里急需肉食的同事。
聽完江河一家的事,又聽說江雪一個十八歲的姑娘拉扯著兩個弟妹,李衛(wèi)東的媳婦心里頓時軟了。
她摸著自己兒子的頭,又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肚子,嘆了口氣。
“衛(wèi)東,咱們家小寶穿不下的那些舊衣服,我理一理。
那個叫江山的男孩,應(yīng)該能穿。
還有小寶小時候的小棉襖,給那個一歲的小江月正合適。
還有我那件藍(lán)布褂子,料子結(jié)實,給江雪干活穿,耐磨?!?/p>
李衛(wèi)東贊許道:“我也是這么想的。
這家人不容易,這小子是個好苗子,咱們幫一把,就當(dāng)結(jié)個善緣。
等明天江雪他們上班后,我就讓小張給送去。”
同樣的一幕,也發(fā)生在張公安家里。
他愛人聽完江家的情況,二話不說,就從箱子里翻出女兒穿小的棉襖棉褲。
“這天眼看就冷了,孩子可不能凍著。你明天上班,必須給帶過去!”
江河并不知道,他正發(fā)愁的過冬衣物,兩位同事的家屬已經(jīng)替他想到了前頭,不過這都是之后的才會發(fā)生的事情了。
此刻,他正推著嶄新的二八大杠,身后坐著興奮得小臉通紅的江山,在一道道或是驚奇、或是羨慕的目光中,徑直走向供銷社。
自行車叮鈴鈴的脆響,在暮色中傳出老遠(yuǎn)。
今天掙的錢,必須馬上花出去!
第一件事,就是買被子!
買兩床厚實的棉被!
他要讓姐姐和弟妹,從今晚開始,在這個真正屬于他們自己的家里,睡上一個再也不會被凍醒的安穩(wěn)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