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的累積,終于在幾天后的一場食物爭奪中爆發(fā)了。
她們在一片開闊的浮冰區(qū)發(fā)現(xiàn)了一頭擱淺的、體型不大的白鯨幼崽尸體。這對于兩頭饑餓的北極熊來說,是難得的盛宴。希拉率先趕到,開始撕咬。納努克隨后趕到,濃烈的肉香讓她忘記了之前的警告,饑餓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興奮地湊上去,想在母親身邊分一杯羹。
就在她的鼻吻即將觸碰到一塊鮮嫩的內(nèi)臟時——
“吼——!?。 ?/p>
一聲震耳欲聾、充滿了狂暴怒意的咆哮在納努克耳邊炸響!希拉猛地抬起頭,巨大的身軀瞬間膨脹,頸部的鬃毛根根豎起!她那雙深邃的眼睛里燃燒著納努克從未見過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那不是警告,是真正的攻擊意圖!
還沒等納努克做出任何反應(yīng),希拉巨大的前掌挾著風(fēng)雷之聲,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扇了過來!這一次,不再是警告性的輕拍!
“嘭!”
沉悶的巨響!巨大的力量結(jié)結(jié)實實地拍在納努克的肩胛骨上!
“嗚嗷——?。?!”劇痛和巨大的沖擊力讓納努克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整個身體被扇得凌空飛起,如同一個白色的破布娃娃,重重地摔在幾米開外堅硬的冰面上!冰屑四濺!她感覺半邊身體都麻木了,骨頭像散了架,喉嚨里翻涌著腥甜的氣息。
她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眼前金星亂冒。希拉巨大的身影已經(jīng)如同山岳般籠罩過來!那龐大的身軀投射下的陰影,帶著死亡的冰冷氣息!希拉居高臨下,張開巨口,露出森白的獠牙,喉嚨里滾動著低沉、危險、如同地獄傳來的嘶吼!那眼神里,再也沒有一絲一毫母親應(yīng)有的溫度,只剩下純粹的、冰冷的、屬于領(lǐng)地捍衛(wèi)者和食物競爭者的暴烈殺意!她前掌抬起,銳利的爪鉤閃爍著致命的寒光,目標明確地鎖定了納努克!這不再是驅(qū)逐,這是要徹底清除!
死亡!納努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近距離地感受到了來自母親的死亡威脅!那冰冷刺骨的殺意,遠比之前遭遇的任何公熊都要純粹和可怕!瞬間的劇痛和極度的恐懼讓她渾身僵硬,連嗚咽都發(fā)不出來,只能本能地蜷縮身體,將脆弱的脖頸埋進冰面,等待那致命的一擊落下!
然而,那沉重的一掌最終沒有拍下。
希拉巨大的身軀停在納努克面前,沉重的喘息噴吐著白霧,帶著濃烈的憤怒氣息。她眼中翻騰的殺意如同漲潮般洶涌,又似乎被某種更深的、刻在血脈里的東西強行壓制著,緩緩?fù)巳ァ5潜涞?、堅決的驅(qū)逐意志,卻如同實質(zhì)的冰墻,橫亙在母女之間。
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壓抑、復(fù)雜難辨的低吼,不再看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女兒一眼。她猛地轉(zhuǎn)身,叼起一大塊鯨肉,邁開沉重而決絕的步伐,走向浮冰區(qū)的另一端。每一步落下,都如同重錘敲在冰面上,也敲在納努克破碎的心上。
留下納努克獨自躺在冰冷的冰面上,肩胛骨火辣辣地疼痛,身體因為恐懼和劇痛而無法控制地顫抖。母親那最后的一瞥,那毫無溫度的冰冷眼神,徹底粉碎了她心中最后的依戀和幻想。
她明白了。
這個庇護了她兩年半、教會她生存技能、與她一同經(jīng)歷過生死離別的溫暖母體,已經(jīng)徹底對她關(guān)上了大門。這片冰原上,不再有“我們”,只有“我”。
巨大的、如同冰原本身般浩渺無邊的孤獨感,瞬間吞噬了她。寒風(fēng)嗚咽著刮過空曠的冰面,仿佛在為這場必然的離別唱響哀歌。
她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終于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肩上的疼痛依舊劇烈,提醒著她剛才那致命一擊的真實。她望向母親離開的方向,希拉龐大的白色身影已經(jīng)快要消失在遠處冰霧彌漫的地平線盡頭,只剩下一個模糊的、不斷遠去的輪廓。
納努克站在原地,小小的身體在遼闊的冰原上顯得無比渺小和孤寂。她猶豫著,本能地想要抬爪追趕那個熟悉的背影,那是她生命之初唯一的依靠。但母親那冰冷暴怒的眼神、那毫不留情的巨掌,如同最鋒利的冰錐,刺穿了她所有的勇氣。
最終,一種更加原始、更加深沉的沖動,壓倒了那想要追隨的本能——那是獨立生存的意志,是刻在基因里的、離開母巢去開拓自己領(lǐng)地的召喚。
她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帶著哽咽般顫抖的嗚鳴,像是告別,又像是為自己壯行。然后,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一步,一步,開始朝著與母親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無比沉重。她走幾步,就忍不住回頭望一眼。那個白色的點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終徹底消失在起伏的冰脊和炫目的陽光之中。每一次回望,都牽扯著肩胛骨的疼痛,也牽扯著心頭那無法言說的鈍痛。冰面上,母親巨大的腳印清晰可見,延伸向遠方。她踩在那些腳印旁邊,卻再也無法踩進那腳印里了。
當(dāng)希拉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地平線的那一刻,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凜冽孤寂,像冰水一樣從頭澆下,瞬間浸透了她的骨髓。風(fēng)似乎更冷了,冰原似乎更加空曠死寂。她停下腳步,茫然四顧,除了無邊無際的白和藍,再無其他活物的氣息。她忍不住再次發(fā)出一聲凄厲的長嚎,聲音在空曠的冰面上傳得很遠很遠,卻沒有任何回應(yīng),只有風(fēng)聲將它撕碎、帶走。
淚水無法涌出(北極熊生理結(jié)構(gòu)所限),但那份巨大的悲傷和茫然,如同沉重的冰山,壓在了她年輕的肩頭。她終于徹底轉(zhuǎn)過身,不再回頭。小小的、孤寂的白色身影,邁著還有些微瘸(肩傷)但異常堅定的步伐,獨自走向了冰原深處那不可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