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那年,我被周文彬撿了回去。家里為了給哥哥娶媳婦,把我賣給鄰村的瘸子。
我連夜逃跑,摔斷了腿,暈死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村里的大學生周文彬路過,
剛好被相戀多年的對象退了彩禮?!爸芪谋?,你不過一個窮教書的。
”“人家李廠長兒子說了,只要我點頭,就給我買金鐲子,帶我去城里過好日子!
”小姑娘說完,坐上轎車就走了。周文彬看著狼狽的我,蹲下身:“我?guī)闳ブ瓮龋?/p>
供你吃穿。你以后就跟著我,好不好?”我哭著點頭:“我聽你的。”我們相依為命,
成了彼此的唯一。我們在簡陋的茅草屋里深情相愛,每天體驗世間極致的快樂。
他每晚都要纏著我恩愛。情到深處,他咬著我耳垂低聲傾訴,“阿月,我只有你了。
”后來他成了省里有名的大作家,人人都夸我是他背后的賢內助。
我也沉溺在他給我的幸福中。直到他的初戀被廠長兒子拋棄,大著肚子回來找他。
周文彬遞給我五十塊錢:“她一個女人家不容易,名聲也壞了,我得對她負責。
你去找個好人嫁了吧,別再回來了?!边@一次,我卻笑著點頭:“好?!?、周文彬拿著信,
興沖沖地跑進院子。我正在井邊搓洗他換下的襯衫,手都搓起了泡。他一把抱住我,
在我臉上親了口。“阿月,李娟給我寫信了!她跟那個廠長兒子分了,要回來跟我!
”“記住,就說你只是我收留的遠房親戚,咱倆沒關系,免得李娟誤會?!薄皩α?,
這襯衣也別洗了,直接扔了吧。她以前就嫌我穿得土氣,看到這襯衣,指不定要怎么笑話我。
”我看著襯衣,這是我省吃儉用半個月來才攢錢買來的新款式。壓下喉嚨口的澀意,
我輕輕“嗯”了聲。周文彬從抽屜最深處,摸出小小的鐵盒?!爱斈晁?,
賭氣把所有東西都還給了我,就這張她的高中畢業(yè)照,我偷偷藏了下來。
”“那時候她總考不及格,你看,她寫字總愛歪著頭,可愛得很?!蔽铱嘈ΑJ陙?,
每個他喝醉的夜里,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磨我,嘴里念的卻是李娟的名字。我忍著疼,
聽他無數次一遍遍地問?!盀槭裁刺稍谖疑磉叺牟皇悄悖烤?,你為什么這么狠心?
”我把屋子收拾干凈,然后把那件襯衫塞進了灶膛?;鹈缣蝮轮剂?,
像燒掉十年來我不切實際的夢。村口的廣播響起,說李娟已經到了村門口。
周文彬換上嶄新的外套,對著水缸照了又照,一路小跑著沖出院子。李娟是城里回來的,
又是周文彬的心上人,半個村子的人都圍在路口看熱鬧。走進院子時,
李娟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捂著鼻子皺眉?!拔谋蜻€真把你留下了?”“十年不見,
還是那副土樣子……聽說你把文彬照顧得不錯,辛苦你了。”我假裝聽不懂她話里的刺,
低著頭?!熬杲憧蜌饬?,周老師收留我,我做點事是應該的。”李娟輕哼一聲,
往屋里瞥了一眼?!澳阍趺串敿业模课堇镆还捎蜔熚?,嗆死人了,城里人誰家還有這股味兒?
”“去,打盆涼水,用絲瓜瓤把地好好擦擦,去去晦氣。
”她讓跟來看熱鬧的婦女主任遞給我一捆絲瓜瓤。我沒動,下意識看向周文彬。他知道,
我的腿一沾涼水就疼。周文彬有些遲疑?!熬?,曉梅的腿……要不……”李娟立刻垮下臉,
捂著肚子,眼圈一紅?!爸芪谋?,這就是你說的只對我好?我懷著孕,從城里跑回來投奔你,
一個遠房親戚還敢給我臉色看?”“這種女人我見多了,仗著自己會伺候男人,
就想賴一輩子,要不要臉?”“你要是心疼她,我現在就走,絕不礙你的眼!”周文彬慌了,
一把拉住她?!昂f什么!我的心里永遠只有你一個,我跟她清清白白!”“林月,
不就是擦個地嗎?別那么多事,別惹娟不高興!”我垂下眼,接過那捆絲瓜瓤。
在李娟得意的目光下,默默地拎著捅去打水。剛擦完地,她起身又故意把腳上的泥蹭在地上。
等我重新擦完,她離開后,我因為碰了涼水,舊傷復發(fā),發(fā)起了高燒。再睜眼,
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周文彬一臉不耐煩地看著我?!鞍⒃拢憧偹阈蚜?,我給你熬了姜湯。
娟從小就是那個脾氣,你就聽話,讓讓她?!蔽倚睦锢湫?,我敢不讓嗎?
周文彬像是想起什么,從口袋里掏出五十塊錢,放在我床頭?!熬甏蟾攀遣碌搅耸裁?,
我怕她心里膈應,不喜歡家里有外人?!薄澳隳弥X,去找個好人嫁了吧?!蔽毅蹲×?,
點頭?!奥犇愕??!?、“你放心,我會跟人說是我對不住你,沒人敢說你閑話。
”周文彬信誓旦旦。我垂下眼,扯出一個笑?!澳嵌嘀x周老師了?!睘榱藨c祝李娟回來,
周文彬特意托關系弄來了放映機,在村口曬谷場辦了場露天電影會,請全村人來看。
我跟著去幫忙,正好聽見周文彬在和幾個村干部說笑?!拔谋?,恭喜啊,
總算把城里媳婦盼回來了。不過我聽說,你讓阿月嫁人?跟了你十年,真舍得?
”“有啥舍不得的。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李娟的性子,別說十年,就是一輩子,只要她能回來,
我也得把阿月送走?!薄翱蛇@些年,阿月對你沒得說。我可記得,那年你家失火,
阿月二話不說沖進去搶你的手稿,整條胳膊都燒壞了,
再也使不上重力了……”“那能怎么辦?阿月再好,終究是逃難來的。當年李娟剛走,
我心里煩,喝多了才收留了她。說實話,看到她胳膊上那道疤,
我都覺得瘆得慌……哪比得上李娟白白凈凈的。”我呆愣原地。
想起周文彬曾經說過永遠不會嫌棄我,心口就一陣陣抽痛。哪怕我伺候了他十年,
這輩子只為他一個男人拼過命,也比不上李娟。電影放映前,李娟覺得干等著無聊,
提議每個人都講一件“這輩子最難忘的事”。村里人淳樸,都來了興致。
3、有人講參軍的經歷,有人講下鄉(xiāng)的見聞。輪到李娟時,場面瞬間安靜下來。她講的,
是我當年渾身是泥、衣不蔽體地昏倒在老槐樹下的樣子。李娟笑盈盈地開口?!澳銈儾恢?,
當年文彬第一次見林月的時候呀,她剛從瘸子家逃出來,摔斷了腿,可憐得很。
”“換了別的女人,爹媽把自己賣了,早就該去跳河了。嘖,到底是從窮苦出身,
臉皮就是比我們這些人厚?!本薮蟮那韪杏可闲念^,我死死攥著拳頭,指甲陷進肉里。
在場的人都有些尷尬,偷偷地看周文彬的臉色。以前哪怕這些人知道我的過去,
但沒人敢當著周文彬面前這么說。畢竟,這些年周文彬確實對我不錯,給我飯吃,
讓我住在家里,還教我認字。村里人都說他仁義。有他護著,大家見了我,
也會客氣地喊一聲“阿月”??纱丝?,周文彬聽完哈哈大笑,還帶頭補充了一句。
“她當時腿斷了,抱著我的褲腿不撒手,怎么甩都甩不掉,勁兒可大了?!蔽以俾牪幌氯?,
轉身就走。李娟卻不滿地指著我。“文彬,她什么意思?我不過是開開玩笑,
她白吃白喝了十年,還鬧上脾氣了?”周文彬連忙把人摟進懷里。“她不敢,
放心以后都是你說了算!”我氣得站起身,可眼前卻一陣天旋地轉,直接栽倒在地。睜眼時,
周文彬滿眼煩躁地盯著我?!傲衷?,都兩天了,你還沒收拾好東西?
”“李娟都氣得回娘家了,你是不是故意拖著不嫁人?”我趕緊打斷他。
“我會盡快嫁出去的?!蔽业芥?zhèn)上買了張南下的火車票。剛走出車站,
就在供銷社碰到李娟和周文彬。這是我十年來,第一次見周文彬陪女人逛街。
捏緊口袋里南下的車票,雙腳像灌了鉛,一步也挪不動。
周文彬指著掛在墻上最中間的那件大紅色連衣裙,滿眼都是藏不住的愛意?!熬?,
你看這件怎么樣?鮮亮,襯你的膚色?!蹦羌拇_良面料連衣裙,
胸口還別出心裁地繡著大牡丹,在這十里八鄉(xiāng),絕對是頂時髦的款式。李娟撇了撇嘴,
似乎不太滿意,眼角余光瞥見了我。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沖我招了招手?!傲衷拢?/p>
你來得正好,幫我個忙?!彼噶酥改羌t裙子,一臉為難?!澳憧次疫@肚子,
一天比一天大,試衣服不方便?!薄澳愀疑砹坎畈欢啵褪鞘萘它c,你替我穿上,
我看看上身的效果?!蔽覝喩硪唤?,血液都涼了半截。周文彬避開了我的目光,
溫聲勸著李娟?!八趾谟质?,哪穿得出你的風韻?別折騰了,你喜歡,咱們直接買。
”這話聽起來像是在為我解圍,可每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
李娟不依不饒地晃著他的胳膊撒嬌。“我就要看!不看到上身效果,我怎么知道好不好看?
”“文彬,我這輩子就和你結這么一次婚,你連這點小事都不能依我嗎?”周文彬立刻投降,
轉過頭,用命令的語氣對我說?!斑€愣著干什么,快去試試,別耽誤時間。”眾目睽睽下,
我被售貨員推進了試衣間。那件紅色的連衣裙穿在我身上,顯得有些空蕩。
我跟著周文彬十年,最好的年華都耗在了他身上。曾無數次幻想過,如果有一天我能嫁給他,
一定要穿上最紅的嫁衣。沒想到,我終究是穿上了,卻是以這樣屈辱的方式。走出去,
李娟立刻上前,在我身上捏捏這,扯扯那。“嘖,你太瘦了,撐不起來,
顯得衣服都松松垮垮的?!薄斑€有你這膚色,穿紅色真顯黑,土氣?!敝車礋狒[的人群里,
有人認出了我,頓時哄笑一片?!斑@不是周作家家里的那個遠房親戚嗎?
”“聽說跟著周作家十年了,現在人家正主回來了,她倒好,還幫著試嫁衣呢!
”“癡心妄想唄,以為伺候了十年就能飛上枝頭,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貨色!
”嘲諷和譏笑像無數只手,撕扯著我最后一點尊嚴。其實更難聽的罵名,十年前,
我都聽遍了。我忍不住看向周文彬,他卻和李娟站在一旁,溫柔地笑著。
他們身上像是有一層光,那層光叫般配?,F在他的光回來了,我的夢也該醒了。
4、走出供銷社,李娟轉頭看著我,嘴角掛著甜膩的笑:“林月,真是不好意思,
為了我和文彬,還得麻煩你再幫一個忙?!彼鋈谎劬σ涣粒骸拔谋蛘f,這些年多虧你照顧,
你在我們家,也算是半個自家人?!薄安蝗邕@樣,明天我擺酒,你來大院門口幫我發(fā)喜糖吧?
”我沒開口。她立刻垂下頭,滿臉委屈:“我也只是想讓你熱鬧熱鬧。
”周文彬直接拍板:“行了阿月,娟也是好意,明天你就去門口幫忙,別讓人看笑話。
”我強忍著眼淚,平靜地回答?!昂茫掖饝?。”反正明天我就要走了,這些年對我的恩,
無以為報,最后再幫你一次。周文彬和李娟擺酒的這天,是村里十年來最熱鬧的一次。
大紅的“囍”字從院門口一直貼到堂屋,鞭炮的紅屑鋪了滿地。周文彬穿著嶄新的中山裝,
李娟換上了耀眼的大紅色連衣裙,滿面春風地招待著趕來的賓客。而我站在大院門口,
看著他們甜蜜地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喧鬧聲中,周文彬端著酒杯走了過來,
面露不忍地看著我?!鞍⒃拢@些天委屈你了。嫁人的事,也不用太著急,慢慢找。
”我從口袋里摸出提前準備好的紅包遞給他,周文彬一臉詫異?!爸芾蠋煟?。
”“等婚禮結束,你再打開看吧?!敝芪谋蚰笾t包,神色有些復雜。最終沒說什么,
轉身繼續(xù)招呼賓客。回到那個住了十年的小偏房,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趁著院子里在喧鬧,
從后門悄悄溜了出去。踏上南下的火車,我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東西。那是十年前,
我躺在老槐樹下,以為自己就要死時,周文彬塞到我手里的小木鳥。他說:“鳥兒會飛,
人也一樣。別怕,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餓著你?!比缃?,夢醒了。攤開手掌,
我毫不猶豫地將木鳥扔進了站臺。周文彬送走最后一批賓客,回到堂屋時,
習慣性地喊我的名字,可卻沒有任何人回應他。他心中陡然生出強烈的不安,
猛地撕開我留給他的紅包。紅包里,是我還給他的五十塊錢,和一張字條。“周文彬,
從此山高水遠,再不相見?!币沧D阄遥曛?,一刀兩段。5、他的手抖了一下,
愣在原地,忽然覺得這滿屋子的紅色,刺眼得厲害。李娟挺著肚子走進來,笑臉迎迎。
“文彬,累壞了吧?”“對了,那個林月呢?讓她去把院子掃掃,全是鞭炮屑,臟死了。
”周文彬喉嚨發(fā)干。“她走了?!崩罹赉读艘幌拢S即笑出聲?!白吡??走了好?。?/p>
”“算她有自知之明,省得我再費口舌趕她。”她說著,伸手去挽周文彬的胳膊。
周文彬卻下意識地躲開了。夜里,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這間屋子,
這張床都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他心慌。“文彬,你烙餅呢?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