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重點一中高三(1)班的教室,永遠彌漫著一股油墨、汗水和無形壓力的混合氣味。
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窗外的蟬鳴聲嘶力竭,試圖穿透厚厚的玻璃和更厚的習題冊。
林疏坐在靠窗第三排,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株沉靜的竹子。
鼻梁上架著那副標志性的、瓶底厚的黑框眼鏡,
鏡片后的目光專注地落在攤開的數(shù)學競賽真題集上,
手中的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出細密而流暢的沙沙聲,如同某種規(guī)律的白噪音。
寬大的藍白校服罩在她身上,扣子一絲不茍地系到最頂端,遮住了纖細的脖頸。
她整個人像一幅線條簡潔的工筆畫,只有專注和冷清兩種色調(diào)。教室后門,
一陣不易察覺的騷動。幾個穿著高二校服的男生推推搡搡地擠進來,
帶著球場歸來未散的汗味和喧鬧余韻。為首的江燼走在最后。他很高,肩線卻微微垮著,
額前幾縷汗?jié)竦乃榘l(fā)垂下來,遮住了小半張臉,
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沒什么血色的薄唇。深藍色的校服外套隨意敞著,
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灰的黑色T恤,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手背上,
一道新鮮的、還在微微滲血的擦痕異常刺眼。
他似乎對教室里投來的或好奇或畏懼的目光毫無所覺,
徑直走向最后一排靠垃圾桶的角落位置。那是他的“專座”,一個被刻意遺忘和孤立的角落。
他拉開椅子,動作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粗魯,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前排幾個女生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沒人敢回頭看他一眼。林疏筆尖的軌跡沒有絲毫停頓。
她甚至沒有抬一下眼。江燼,高二(7)班,或者說,整個一中都“赫赫有名”的人物。
頂撞老師、傳聞中陰郁偏執(zhí)的性格……是老師們提起就皺眉、好學生們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與她林疏,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江燼坐下,目光像沒有焦點的鏡頭,
懶散地掃過前方密密麻麻的后腦勺。然后,那視線極其偶然地,
落在了靠窗那個挺直的背影上。厚得像啤酒瓶底的鏡框,遮住了大半張臉,
只露出一個線條干凈的下巴和抿緊的、沒什么情緒的嘴唇。寬大的校服下,
肩膀單薄得有些過分。她正在解一道題,
左手無意識地輕輕繞著自己耳后一縷極短的、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栗色發(fā)尾。一個動作,
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江燼插在褲兜里的左手,
拇指的指甲卻無意識地、狠狠地掐進了食指的指腹。新鮮的傷口被擠壓,
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卻恍若未覺。一股沒來由的、極其細微的煩躁,
像水底悄然滋生的水草,纏住了他空茫的心緒。他猛地收回目光,
從桌肚里摸出一包皺巴巴的紙巾,胡亂地按在手背的傷口上,動作粗暴,
仿佛那流血的不是自己的皮肉。紙巾很快被暗紅的血漬洇透。放學鈴聲如同天籟,
瞬間點燃了死水般的教室。
桌椅板凳的碰撞聲、歡呼聲、收拾書包的窸窣聲匯成一片嘈雜的海洋。
林疏有條不紊地合上習題冊,將文具一樣樣收進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
動作精準得像設(shè)定好的程序。她習慣性地最后一個離開教室,避開擁擠的人潮。
走廊里已經(jīng)空了大半,只有值日生懶洋洋地拖著掃把。夕陽的金輝斜斜地穿過高大的玻璃窗,
在光潔的地磚上投下長長的金色光帶??諝饫锔又m。林疏抱著幾本厚重的參考書,
低著頭快步穿過空曠的走廊,走向連接高三和高二教學樓的露天連廊。
她的帆布包帶子有些長,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蕩。就在這時,變故陡生!“砰——!
嘩啦——!”一聲沉悶的巨響伴隨著尖銳刺耳的玻璃碎裂聲,毫無征兆地在林疏耳邊炸開!
一顆失控的籃球,不知從哪個方向帶著千鈞之力呼嘯而來,
狠狠地、精準無比地砸在了林疏的右臉上!巨大的沖擊力讓她眼前一黑,
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了好幾步,懷里的書本嘩啦啦散落一地。更致命的是,
那副厚如瓶底的黑框眼鏡,在籃球的猛烈撞擊下,鏡片瞬間粉碎!
細密的玻璃碎片如同冰晶般四濺開來!臉頰傳來火辣辣的鈍痛,
鼻梁更是被鏡框斷裂的金屬鼻托狠狠硌了一下,酸澀瞬間沖上眼眶。林疏痛得倒抽一口冷氣,
下意識地伸手捂住劇痛的右臉。下一秒,她僵住了。視野……前所未有的清晰。
沒有厚厚鏡片的扭曲和阻隔,夕陽的光毫無遮攔地涌入她的瞳孔,明亮得有些刺眼。
走廊里漂浮的微塵,遠處操場上奔跑的人影,
地磚上每一道細小的劃痕……所有的一切都纖毫畢現(xiàn)。完了。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
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皩Α瓕Σ黄?!學姐!我不是故意的!球脫手了!
”一個驚慌失措的高一學弟從連廊那頭跑過來,臉都嚇白了。林疏沒有看他。
她的身體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全部沖向了臉頰,燒得滾燙。
她甚至能感覺到額角細細的汗珠滲出來。她猛地低下頭,試圖用散落的長發(fā)遮住臉,
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右臉,另一只手慌亂地在地上摸索著那副破碎的眼鏡,
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散亂的栗色短發(fā)因為她的動作從耳后滑落,垂在頰邊,
非但沒能遮住什么,反而將那沒了眼鏡遮擋的容顏,暴露得更加徹底。夕陽熔金般的光線,
毫無保留地吻上她的臉頰。那不再是被厚重鏡框切割得模糊不清的輪廓,
而是一張令人屏息的、極具沖擊力的臉。皮膚是冷調(diào)的瓷白,
此刻因為疼痛和羞窘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緋紅,像初春枝頭最嬌嫩的那抹櫻花。
挺翹的鼻梁因為剛才的撞擊微微泛紅,非但沒有折損美感,反而添了一絲脆弱的生動。
最攝人心魄的是那雙眼睛。沒了鏡片的阻隔,那雙眼眸的形狀徹底展露——眼尾微微上挑,
是古典畫里才有的桃花眼型,瞳仁是極深的琥珀色,此刻因為受驚和疼痛,
蒙著一層薄薄的水光,濕漉漉的,像林間迷路的小鹿。而最要命的,
是那粒點綴在左眼眼尾下方、靠近睫毛根部的小小淚痣。深褐色,極細微的一點,
卻如同畫龍點睛的一筆,瞬間點燃了整張臉的秾麗與……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妖異的嫵媚。
清冷疏離的學霸外殼被徹底打碎,露出了內(nèi)里令人心驚的、極具侵略性的美貌。
反差強烈到讓人窒息。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連那個闖禍的學弟都忘記了道歉,
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張完全陌生的、美得極具攻擊性的臉,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
就在這時,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嗒…嗒…嗒…皮鞋底敲擊在光潔的地磚上,
發(fā)出空曠的回響,帶著一種刻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節(jié)奏感。林疏的身體瞬間繃緊到了極致,
連指尖都在微微顫抖。她甚至不敢回頭。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氣的壓迫感,
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般從身后漫延過來,將她牢牢鎖定。腳步聲在她身后一步之遙,停住了。
空氣死寂。只有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邊瘋狂地鼓噪。一只骨節(jié)分明、膚色冷白的手,
慢條斯理地伸了過來,精準地越過她慌亂摸索的手指,
撿起了地上那副鏡片碎裂、鏡框扭曲變形的殘骸。林疏的呼吸猛地一窒。那只手,
手背上那道新鮮的、還在緩慢滲血的擦痕,刺眼得如同某種宣告。
她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夕陽刺目的光暈中,江燼就站在她面前,微微低著頭。
額前垂落的碎發(fā)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遮住了眉眼,
只露出那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他手里捏著那副破碎的眼鏡,
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斷裂的金屬邊緣,動作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專注。他的目光,
穿透額發(fā)的縫隙,如同淬了冰又裹著巖漿的毒箭,死死地釘在林疏的臉上。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空茫和懶散,
而是充滿了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審視、掠奪和一種……近乎狂熱的、病態(tài)的驚艷。
他看著她因疼痛泛紅的鼻尖,看著她濕漉漉的、帶著驚惶的桃花眼,
看著她眼尾那顆仿佛會勾魂攝魄的淚痣……視線如同帶著倒刺的鉤子,
一寸寸地刮過她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林疏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凍結(jié)了。
那目光太有穿透力,太具侵略性,讓她覺得自己像是被釘在解剖臺上的標本,無所遁形。
時間凝固了漫長的幾秒。江燼的喉結(jié),極其緩慢地滾動了一下。他捏著破碎眼鏡的手,
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然后,他開口了。聲音很低,帶著少年變聲期特有的微啞,
像粗糙的砂紙磨過冰冷的金屬,鉆進林疏的耳膜:“學姐……”他微微停頓,
薄唇似乎向上勾起了一個極其細微、卻毫無溫度的弧度?!把坨R……碎了。
”---破碎的眼鏡像一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徹底釋放了江燼這頭蟄伏在陰影里的兇獸。
那場意外的“眼鏡碎裂事件”后,林疏的世界被強行侵入,變得不再安全。第二天清晨,
林疏戴著新配的、依舊厚重笨拙的黑框眼鏡,提前半小時踏入空無一人的教室。
她習慣性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卻在拉開椅子的瞬間,動作僵住了。桌肚深處,
安靜地躺著一個東西。不是垃圾,也不是惡作劇紙條。是她昨天被籃球砸到時,
慌亂中掉落的一支最普通的黑色水筆。筆身甚至因為昨天的撞擊,留下了一道細微的劃痕。
林疏的心臟猛地一縮。她幾乎是立刻環(huán)顧四周。清晨的教室空蕩寂靜,
只有窗外微風吹拂樹葉的沙沙聲。是誰?那個高一學弟?不,他昨天嚇成那樣,
不可能……一個冰冷的名字瞬間攫住了她的思維——江燼。她指尖冰涼,
飛快地將那支筆掃進書包最底層,像藏起一塊燒紅的烙鐵。整整一天,她都心神不寧。
講臺上老師的聲音變得遙遠模糊,厚厚的鏡片后,
她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教室后門的方向,警惕著那個如同幽靈般的身影。
放學鈴聲一響,林疏幾乎是第一個抓起書包沖出教室的人。她低著頭,腳步飛快,
只想盡快匯入放學的人流,用喧囂作為掩護。通往校門的林蔭道兩旁種滿了高大的梧桐,
傍晚的風吹過,枝葉搖曳,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如同鬼爪般的陰影。就在她即將走出校門,
稍微松了口氣時,一道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
悄無聲息地從路旁一棵粗壯的梧桐樹后閃了出來,精準地擋住了她的去路。
林疏猛地剎住腳步,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江燼。他依舊穿著那身敞著懷的校服,
雙手插在褲兜里,姿態(tài)隨意,甚至有些懶散。額前的碎發(fā)依舊遮著小半眉眼,
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但林疏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隱藏在發(fā)絲陰影后的目光,
正死死地鎖在她臉上,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粘膩感。夕陽的金輝穿過樹葉縫隙,
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驅(qū)不散他周身那股陰郁冰冷的氣息。“學姐。”江燼開口,
聲音依舊是那種微啞的低沉,像毒蛇在草叢中游弋。他微微歪了歪頭,
動作帶著點少年氣的無辜,說出的內(nèi)容卻讓林疏血液倒流:“昨天的筆,好用嗎?
”果然是他!林疏攥緊了書包帶子,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她想后退,想繞過他,
但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讓她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只能死死地低著頭,厚重的鏡片成為她最后的屏障,
試圖隔絕那如有實質(zhì)的、充滿侵略性的視線。江燼似乎很滿意她這副受驚小獸般的模樣。
他非但沒有讓開,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
林疏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著煙草和某種冷冽金屬般的氣息。他微微俯身,
湊近她耳邊。溫熱的呼吸拂過她敏感的耳廓,激起一陣細密的戰(zhàn)栗?!皠e怕啊,學姐。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蠱惑的意味,卻又冰冷刺骨,
“我只是……想跟你做個朋友。”“朋……朋友?”林疏的聲音細若蚊蚋,
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班??!苯瓲a應了一聲,目光卻如同冰冷的探針,穿透厚厚的鏡片,
試圖刺入她的眼底,“或者……學姐幫我補補課?我物理,爛透了?!?他的語氣輕飄飄的,
仿佛在談?wù)撎鞖狻A质杳偷負u頭,動作幅度很大,幾乎要把脖子搖斷:“不……不用了!
我……我?guī)筒涣四悖∧阏覄e人吧!” 她鼓起全身力氣,猛地側(cè)身,想從他旁邊擠過去。
就在她與他擦肩而過的瞬間,江燼插在褲兜里的手動了!不是粗暴的拉扯,
而是一個極其迅捷、帶著某種技巧性的動作。林疏只覺得胸前校服襯衫的第三顆紐扣處,
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拉扯感!緊接著,是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絲線崩斷的“嘣”聲!
她低頭,瞳孔驟然收縮!襯衫第三顆紐扣——正對著心臟位置的紐扣——不見了!
只留下一個光禿禿的線頭!一小片細膩的、白皙的肌膚和若隱若現(xiàn)的鎖骨線條,
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傍晚微涼的空氣里!“啊!”林疏短促地驚叫一聲,臉瞬間漲得通紅,
如同滴血。她手忙腳亂地用書包死死擋在胸前,驚恐地抬頭看向江燼。江燼依舊站在原地,
保持著雙手插兜的姿勢,仿佛剛才那鬼魅般的一手與他毫無關(guān)系。他甚至微微勾起了唇角,
那笑意冰冷而殘忍,帶著一種欣賞獵物掙扎的愉悅。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
慢條斯理地掃過林疏慌亂遮擋的胸口,掃過她因羞憤和恐懼而劇烈起伏的肩膀,
最終定格在她因為沒了那顆紐扣、而微微敞開的領(lǐng)口處。“嘖?!彼p輕咂了下嘴,
聲音里帶著一絲病態(tài)的滿足,“學姐害羞的樣子……”他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的火焰,
灼燒著那片暴露的肌膚,也灼燒著林疏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啊婧每础?/p>
”---紐扣事件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將林疏更深地拖入了江燼編織的、粘稠而危險的蛛網(wǎng)。
他開始無處不在。午休時,林疏習慣在圖書館最角落的自習區(qū)啃面包、刷題。
厚重的書架隔絕了大部分喧囂,是她難得的喘息之地。然而,這份寧靜很快被打破。
她剛翻開習題冊,對面空著的椅子就被拉開。江燼無聲無息地坐下,沒有帶書,沒有帶筆,
只將一瓶冰鎮(zhèn)的、瓶身還凝結(jié)著水珠的牛奶“嗒”一聲放在她攤開的習題冊上,
冰冷的瓶身瞬間在紙頁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林疏的手指猛地蜷縮起來,指甲掐進掌心。
她甚至不敢抬頭看他,只是死死地盯著那瓶礙眼的牛奶,以及紙上那片不斷擴大的水漬。
“喝掉?!苯瓲a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他一只手支著下巴,
另一只手隨意地搭在桌面上,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桌面,
發(fā)出輕微卻擾人心神的嗒嗒聲。他的目光,隔著厚重的鏡片,如同冰冷的探照燈,
牢牢鎖在林疏低垂的臉上,仿佛在欣賞她每一次細微的緊張和抗拒。林疏的胃部一陣痙攣。
她沉默著,將那瓶冰涼的牛奶推開,推到桌角,像推開一塊燒紅的烙鐵。然后,
她重新拿起筆,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題目上。然而,